NO.1 血腥的伏笔
黑父抵达圣城奇琴伊察的那个遥远的黄昏,一九零零年的六月十三日,当迟来的第一滴新雨无声碎落在沉寂已久的古驿道上,似乎就已注定了,这将是变幻无常的一天。 古驿道的两旁是在暮色里显得格外幽深的密林。晚归的倦鸟和为了躲避暑热而刚刚爬出巢xue的猛兽,正在其中掀起一波又一波狂野的喧闹。 在五百位警卫的护送下,前来圣城就任总督之职的黑父,一路上都懒散地卧在那顶当地特有的松木轿椅里,层层的白纱轿帘为他阻挡了墨西哥难耐的暑热。 此刻,他正漫不经心地聆听着聒噪的鸟鸣和花豹的低吼,手中的玛雅圣书《波波尔·布》又被他轻轻翻过了一页。 “‘神开始谈及创世及创造我们的先祖……’”他用纯正的法语念道,“‘他们用黄色和白色的玉米筑起人的rou身,又用玉米面做出人的四肢……’”这段荒谬的描述令他忍俊不禁。“啊哈!真够荒唐的,照这么说,玛雅人都是用玉米面做的喽!” 一位金发少年骑在一匹白色战马上,正目光阴沉地随行在轿椅旁。 听到这儿,他转过头去,朝驿道旁的玉米田里张望了一眼,“这儿的印第安人看上去都蛮能干的,他们的骨头可不像用玉米面做的!”出身英国贵族世家的帕萨用优美的嗓音回应道。 时至六月中旬,奇琴伊察所属的尤卡坦半岛进入雨季已半月有余。但这场迟来的新雨下得实在微弱,堆着一捆捆枯枝败叶的田地里,居然还有一群急于耕种的印第安农夫在烧荒! 这些*着上身,腰间围着遮羞布,脚上踩着鹿皮鞋的土著民壮汉都生得身材浑圆,肤色油红。略显畸形的扁头,配上高直的通天鼻和漆黑的杏核眼,使这群血统纯正的玛雅—伊察族汉子看上去,活像从残破的风神庙里走出的远古雕像。 他们一手握着尖头木棍,一手举着松明火把,团团围住一堆还很干燥的枯树枝,没完没了地唱着一首苍劲的伊察族民谣。 丢在田边的兽皮袋子被作为种子即将播种在油红色的土地里的玉米粒撑得鼓鼓囊囊的。几头饥饿的野猪抽动着鼻子,歪裂的嘴边挂着脏兮兮的涎水,正“哼哼”低吼着,从田地尽头昏暗的密林里钻出头来。 一个看似心不在焉的农夫瞧见了正在逼近的几头野兽,便用胳膊捅了捅身旁的伙伴。 那个满脸横rou的枯瘦汉子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哇呀噜”!他兴奋地叫了一声,像野猪一样歪裂开的嘴巴里露出了两排焦黄的烂牙。 帕萨一瞧见这口因嚼烟而变得惨不忍睹的牙齿,就感到一阵恶心。他不自觉地干呕了两下,这种娇弱的表现却引来了为黑父抬轿椅的几位混血轿夫的哄笑。 “哦,帕萨少爷,您的真丝手帕都快被吐脏了,”走在轿椅前头的一位红光满面的老汉提高嗓门儿,打趣似的提醒道,“您要是还想吐的话,我们就只能拿擦臭汗的粗布手巾来给您擦嘴了!” 慢悠悠地走在轿椅后头,抬着手腕粗的松木轿杆的另外三个汉子听了这话,笑得更加放肆了。他们嘶哑的笑声像刀子一样刮痛了帕萨的耳膜,还有他那敏感的自尊。 “如果你的手巾够长的话,我倒想用它来把你吊到树上去!”帕萨懊恼地瞪了老汉一眼。 从今早起,他就沉浸在一种焦躁与愤懑相互作祟的恶劣情绪里,始终无法自拔。 这一切都源于那场已过去了整整一天的,他跟黑父都不愿回想,更不想再提及的血腥事件——在他们进入圣城前,从古驿道起始处的密林里突然冲出来一位伊察族的老巫师,挡在了黑父的轿椅前。老人家把两条胳膊紧贴着耳朵,高高地举过头顶,那双瘦骨嶙峋的手里捧着两件看似破旧、古怪,实则却价值连城的宝贝:一件是一颗苍白的骷髅头,上面沾满了已经风干的血渍;另一件就是黑父此刻正捧在手里的那本玛雅圣书《波波尔·布》。 老人用近乎癫狂的尖利嗓音高声诵念着没人能听懂的古老咒文,他那双怒睁着的混浊老眼因充血而显得恐怖极了。 更令帕萨和他身后的一队人马感到不寒而栗的是,老巫师的全身都在流血! 他把枯瘦的身躯裹在一件缀满了艳丽鸟羽的兽皮衣里,光秃的头顶扣着一个巨大的美洲虎头颅制成的冠冕。他的脸上和露在外面的皮rou上刺满了青绿色的古怪纹身,在纹身的某些神秘之处,又被钉入了无数块圆形的兽骨,或是刺入了细长的骨刺和兽牙。无数道细小的血流从这些白色装饰物的边缘流下,使这位亢奋的老者看起来像极了一个千疮百孔的会行走的血袋。 帕萨被老巫师的模样吓坏了,他连声尖叫起来,闻声催马跑上前来的七八个警卫挡在了他的前面。这时,他才想起了身旁的黑父,担心他也受到了惊吓,便急忙扭过脸来,同时伸手去撩那片白茫茫的轿帘。 黑父却比他快了一步,他刚听到帕萨的叫声,就掀起了挡在眼前的层层白纱。 “缔造者阿扎西的头骨,和圣书《波波尔·布》——”他难以置信地看住了老巫师手上的两件珍宝,眼底随之燃起了野火般痴狂的欲念。 转眼间,这欲望的野火就夺去了老巫师的性命,黑父便顺理成章地占有了那两件圣物。 “我没记错的话,今早你也膜拜了玛雅人的神明吧?”帕萨不依不侥地接着往下说,语气越来越尖刻。一想起惨死的老巫师,他就愤懑不已。“虽然那只是七八个挂在老巫师腰带上,用桃花心木雕成的半人半兽的小像,但我如果向圣城教区的主教大人如实相告的话——没错儿,半小时后,我们就将在总督府碰面,然后共进今晚的接风盛宴!那么你就将被视作亵渎了上帝神圣尊严和无上权威的异教徒——到那时,等待你的可就不是吊死在树上这样的优待了!” 他刚一住口,老汉的双膝就瘫软了,差点儿跪倒在脚下那条残破不堪的古驿道上,幸好走在他旁边的小轿夫及时扶住了他。 “大人啊,”老汉难堪地笑着,努力挑起的嘴角却在颤抖,就像他磕磕巴巴的哀求声,“我只是想跟您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您怎么就当真了呢?我今早是凑到那个老巫师跟前,出于纯粹的好奇心,多看了几眼他的破烂儿。可我并没有跪下来朝那些异教的祭器磕头啊!我的几位老伙计都可以为我作证!”说到这儿,老汉一把抓起挂在小轿夫腰上的两片用麻绳腰带串起的碎裂的头骨,用力摇了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