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兰亭禊集
在谢尚的诫桥惨败数月之后,意图挽回名誉损失的殷浩即筹划进行第二次的北伐。右军将军、会稽内史王羲之写《遗殷浩书》劝谏说: “知安西败丧,公私惋怛,不能须臾去怀,以区区江左,所营综如此,天下寒心,固以久矣,而加之败丧,此可熟念。往事岂复可追,顾思弘将来,令天下寄命有所,自隆中兴之业。政以道胜宽和为本,力争武功,作非所当,因循所长,以固大业,想识其由来也。 自寇乱以来,处内外之任者,未有深谋远虑,括囊至计,而疲竭根本,各从所志,竟无一功可论,一事可记,忠言嘉谋弃而莫用,遂令天下将有土崩之势,何能不痛心悲慨也。任其事者,岂得辞四海之责!追咎往事,亦何所复及,宜更虚己求贤,当与有识共之,不可复令忠允之言常屈于当权。今军破于外,资竭于内,保淮之志非复所及,莫过还保长江,都督将各复旧镇,自长江以外,羁縻而已。任国钧者,引咎责躬,深自贬降以谢百姓。更与朝贤思布平政,除其烦苛,省其赋役,与百姓更始。庶可以允塞群望,救倒悬之急。 使君起于布衣,任天下之重,尚德之举,未能事事允称。当董统之任而败丧至此,恐阖朝群贤未有与人分其谤者。今亟修德补阙,广延群贤,与之分任,尚未知获济所期。若犹以前事为未工,故复求之于分外,宇宙虽广,自容何所!知言不必用,或取怨执政,然当情慨所在,正自不能不尽怀极言。若必亲征,未达此旨,果行者,愚智所不解也。愿复与众共之。 复被州符,增运千石,征役兼至,皆以军期,对之丧气,罔知所厝。自顷年割剥遗黎,刑徒竟路,殆同秦政,惟未加参夷之刑耳,恐胜广之忧,无复日矣。” 翻译成白话文的意思是: “听说安西(谢尚)打了败仗,公私方面都感到很惋惜惊恐,时时都不能忘记。就连小小的江东,都经营治理成这样子,使天下人都感到寒心,这已经忍了很久了,再加上这次遽然失败,这可要好好地想一想了。过去的事情哪能再补救呢?就希望考虑如何在将来发扬光大,使天下人有所立身托命,凭借自己的力量使中兴之业隆盛。政教以重道宽和为本,以力相争的武功,不是应当兴起的,利用自己的长处来巩固大业,想来是知道其中的道理的。自从发生寇乱以来,担任内外之职的人,没有深谋远虑囊括天下的妙计,却使国家的根本疲竭,各依自己的心意行事,竟没有一件功劳值得一提,没有一件事情值得记载,遗弃忠言不用善谋,于是使得天下将面临土崩瓦解的局势,怎么能不令人悲痛感叹呢?当政理事的人怎么能推辞来自四海的责备呢!追究往事,又哪里来得及呢?应当更加虚心地求贤,与有识之人共事,不能再让忠诚得宜之言总是被当权者埋没。现在军队在外面打了败仗,国内的资财已经匮竭,保淮的想法已经不可再企及了,不如还保长江,都督将领各回原镇,自长江以外的势力但求安抚笼络而已。掌管国家大权的人,应引咎自责,重重地贬降自己以谢国人,重新与朝中贤者考虑推行平和的政教,除去繁杂苛细的法令,减省赋役,与百姓一起革故图新,或许可以满足众人的愿望,匡救倒悬的危难。 使君您出身于平民,担当天下的重任,崇尚道德的举荐,没能做到事事得当,担当起监督统率的责任而遭到这样的失败,恐怕满朝群臣中没有人愿意替您分担批评的。如能赶紧修养德行弥补阙失,广泛招揽群贤,与自己一同分担重任,还不知所期望的目的能否实现。如果还是认为前面发生的事没做得周密,所以再有分外的追求,宇宙虽然广大,不知何处可以容身!我知道这些话不一定被您采用,还有可能会得罪执政者,然而这是因为遇到令人情绪激昂的事情,自然不能不尽情地倾吐。如果一定要亲自出征,我不明白这个道理,真的要付诸行动,这也是我的智力不能理解的。希望您能够与众人共同对此事再作商议。 再接受州府的符命,增运粮草,加倍征召劳役,都按军令为期限。对此垂头丧气,不知所措。近年来宰割剥夺亡国之民,被判徒刑的人满路,差不多与秦时暴政相同,只是没有施行灭三族的刑罚罢了,恐怕陈胜、吴广那样的忧患,已经离得不远了。 他又写给会稽王司马昱《上会稽王笺》,称殷浩不宜再行北伐,并论及东晋的时事,信中说: “古人耻其君不为尧舜,北面之道,岂不愿尊其所事,比隆往代,况遇千载一时之运?顾智力屈于当年,何得不权轻重而处之也。今虽有可欣之会,内求诸己,而所忧乃重于所欣。《传》云:‘自非圣人,外宁必有内忧。’今外不宁,内忧已深。古之弘大业者,或不谋于众,倾国以济一时功者,亦往往而有之。诚独运之明足以迈众,暂劳之弊终获永逸者可也。求之于今,可得拟议乎! 夫庙算决胜,必宜审量彼我,万全而后动。功就之日,便当因其众而即其实。今功未可期,而遗黎歼尽,万不余一。且千里馈粮,自古为难,况今转运供继,西输许洛,北入黄河。虽秦政之弊,未至于此,而十室之忧,便以交至。今运无还期,征求日重,以区区吴越经纬天下十分之九,不亡何待!而不度德量力,不弊不已,此封内所痛心叹悼而莫敢吐诚。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愿殿下更垂三思,解而更张,令殷浩、荀羡还据合肥、广陵,许昌、谯郡、梁、彭城诸军皆还保淮,为不可胜之基,须根立势举,谋之未晚,此实当今策之上者。若不行此,社稷之忧可计日而待。安危之机,易于反掌,考之虚实,著于目前,愿运独断之明,定之于一朝也。 地浅而言深,岂不知其未易。然古人处闾阎行阵之间,尚或干时谋国,评裁者不以为讥,况厕大臣末行,岂可默而不言哉!存亡所系,决在行之,不可复持疑后机,不定之于此,后欲悔之,亦无及也。 殿下德冠宇内,以公室辅朝,最可直道行之,致隆当年,而未允物望,受殊遇者所以寤寐长叹,实为殿下惜之。国家之虑深矣,常恐伍员之忧不独在昔,麋鹿之游将不止林薮而已。愿殿下暂废虚远之怀,以救倒悬之急,可谓以亡为存,转祸为福,则宗庙之庆,四海有赖矣。” 翻译成白话文的意思是: “古人因自己的君王不是尧、舜而羞耻,为臣之道,哪有不愿意尊崇自己所侍从的君主达到与前代一样的隆盛,况且遇到千载一时的机运?只不过智慧力量都不如当年,怎么能不掂量轻重而行事呢?现在虽有值得欣喜的机会,但回头考察一下自己,忧虑又重于欣喜。《传》曰:“如果不是圣人,即使外面安宁内部也必有忧患”。现在外面并不安宁,内部的忧患已很深重。自古以来弘扬大业的人,有时不与众人商议,倾全国之力以成一时之功的人也常常会有的。只有那些独自筹划的能力足以超过众人,能够忍受短暂的劳苦疲惫以获得长久安逸的人才可以。考察一下今天,可以与之比拟吗? 要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一定要详细地衡量敌我的情形,万无一失才进行行动。成功之日,应当凭着人数众多而获取实利。现在成功还不可期待,而亡国之民已经灭绝,万不余一。而且千里运粮,自古以来就是难事,何况今天转运供给,向西输入到许、洛,向北进入黄河。即使是秦代暴政下的疲敝,也没到这样的程度,十室九空的忧虑,就要纷纷出现了。现在运粮的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征召索求日益加重,以小小的吴、越之地经营天下的十分之九的事务,不灭亡还等什么!然而不度德量力,不彻底失败不罢休,这是海内人士所痛心哀叹而不敢实说的事情。 过去的事情不可挽回,将来的事情还可补救,希望殿下再次深思熟虑,改变策略,命令殷浩、荀羡回据合肥、广陵,而许昌、谯郡、梁、彭城诸军都回退守淮,这是不可战胜的基础,等到根基牢固,势力大增的时候再图北伐也不晚,这实在是当今的上策。如果不这样行事,国家的忧患指日可待。安危机会的把握,易于反掌,从虚实方面进行考察,针对目前的情形,希望您运用独断的明智,抓紧做出决断。 地位浅而言语深,我哪里不知道这是不容易的呢。然而古人处于街巷行伍之间,有时还不免干预时政筹谋国事,评议者也并不讥讽他们,何况我置身大臣之列,怎么能够沉默不言呢!关系到国家的存亡,要作出决断来付诸行动,不能再迟疑而失去时机,现在不作决定,将来想后悔也来不及了。 殿下德行超出天下,以公室的身份辅佐朝政,最能够直道而行,使国家的兴盛超过当年,可是与众望不符,受到厚遇的人之所以日夜叹息,实在是为殿下惋惜。国家的忧患已经很深重了,常常担心伍员的忧虑不仅出现在古代,麋鹿出没也将不仅仅是在山林水泽之间。希望殿下暂停清虚超逸的情怀,以解救倒悬的急难,可说是转亡为存,转祸为福,那么朝廷可为之而庆,四海可因之而有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