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再议迁都
晋哀帝隆和元年(公元362年),前燕政权在把在野王进行割据的吕护势力彻底降服后,又将攻占洛阳的计划纳入了议事日程。元月份,前燕的豫州刺史孙兴对慕容恪建议说现在攻下洛阳的时机已经成熟,他的理由是洛阳现在只由尽率领数千疲惫之卒的东晋将领陈祐来防守,很容易夺取。慕容恪同意了孙兴的请求,他任命再次降服的吕护为宁南将军,驻屯河阴(洛阳东北),为进攻洛阳做准备。 二月,吕护率军对洛阳进行试探性进攻。三月,河南太守戴施南逃至南阳,陈祐向东晋朝廷告急。五月,东晋征西大将军桓温命令北中郎将庾希与竟陵太守、邓岳之子邓遐率领三千水军北上,协助陈祐防守洛阳。邓遐勇力绝人,气盖当时,曾为桓温参军,数从桓温征伐,历冠军将军,数郡太守,是一个樊哙式的名将,当年襄阳城北沔水中曾有大蛇,经常伤人,邓遐拔剑跃入水中,大蛇缠绕邓遐之足,邓遐将其斩为数段而出,据说因此而成为了二郎神的原型之一。七月,经过双方激战,吕护退守小平津时被流矢射中,死于军中,前燕将军段崇收拾残兵,北渡黄河,退回到野王,邓遐则进屯新城。庾希部将何谦与前燕刘则在檀丘交战,击败了刘则。八月,西中郎将袁真进兵汝南,向洛阳运送了五万斛大米,以接济洛阳守军。 在此情况下,桓温向东晋朝廷奏上了他的奏议文中的名篇《求还都洛阳疏》,再次抛出要求迁都洛阳的核武器,这篇奏章原文为: “巴蜀既平,逆胡消灭,时来之会既至,休泰之庆显著。而人事乖违,屡丧王略,复使二贼双起,海内崩裂,河洛萧条,山陵危逼,所以遐迩悲惶,痛心于既往者也。伏惟陛下禀乾坤自然之姿,挺羲皇玄朗之德,凤栖外藩,龙飞皇极,时务陵替,备彻天听,人之情伪,尽知之矣。是以九域宅心,幽遐企踵,思伫云罗,混网四裔。诚宜远图庙算,大存经略,光复旧京,疆理华夏,使惠风阳泽洽被八表,霜威寒飙陵振无外,岂不允应灵休,天人齐契!今江河悠阔,风马殊邈,故向义之徒履亡相寻,而建节之士犹继踵无悔。况辰极既回,众星斯仰,本源既运,枝泒自迁;则晋之余黎欣皇德之攸凭,群凶妖逆知灭亡之无日,骋思顺之心,鼓雷霆之势,则二竖之命不诛而自绝矣。故员通贵于无滞,明哲尚于应机,砎如石焉,所以成务。若乃海运既徒,而鹏翼不举,永结根于南垂,废神州于龙漠,令五尺之童掩口而叹息。 夫先王经始,玄圣宅心,画为九州,制为九服,贵中区而内诸夏,诚以晷度自中,霜露惟均,冠冕万国,朝宗四海故也。自强胡陵暴,中华荡覆,狼狈失据,权幸扬越,蠖屈以待龙伸之会,潜蟠之俟风云之期,盖屯圮所钟,非理胜而然也。而丧乱缅邈,五十余载,先旧徂没,后来童幼,班荆辍音,积习成俗,遂望绝于本邦,宴安于所托。眷言悼之,不觉悲叹!臣虽庸劣,才不周务,然摄官承乏,属当重任,愿竭筋骨,宣力先锋,翦除荆棘,驱诸豺狼。自永嘉之乱,播流江表者,请一切北徙,以实河南,资其旧业,反其土宇,劝农桑之务,尽三时之利,导之以义,齐之以礼,使文武兼宣,信顺交畅,井邑既修,纲维粗举。然后陛下建三辰之章,振旗旗之旌,冕旒锡銮,朝服济江,则宇宙之内谁不幸甚! 夫人情昧安,难与图始;非常之事,众人所疑。伏愿陛下决玄照之明,断常均之外,责臣以兴复之效,委臣以终济之功。此事既就,此功既成,则陛下盛勋比隆前代,周宣之咏复兴当年。如其不效,臣之罪也,褰裳赴镬,其甘如荠。” 翻译成白话就是: “巴蜀的成汉已经平定,逆胡的石赵也已经消灭,时来运转的机会已经来到,康泰的气象业已经明显。然而人事反常失误,屡次造成王军出师不利,因此又让燕秦二贼崛起,致使海内崩溃破裂,黄河洛水一派萧条,皇家山陵受到危逼。因此远近的百姓无不悲伤惶恐,为错过的时机而深感痛心。但希望陛下禀承乾坤自然的英姿,继承伏羲深奥玄朗的品德,像凤凰栖息外籓,神龙飞来皇极一样,对时务的更替和人情的真伪了解得一清二楚。这样,就会九州归心,远近企盼,各族民众都想依附圣朝。因此陛下的确应当把目光放远,以雄才大略,去光复旧京,收回华夏疆土,使暖风和阳光遍及大地,将严霜和寒飙排除于外,这样岂不顺天应人,天人共乐!如今江河宽阔,风马悠远,所以向义和建节的人士为收复中原前仆后继,无怨无悔。更何况北极星已经出现,群星自然都来仰望;主流已经运畅,支流自然都来汇入。晋的遗民为能得到皇德的加持而欢欣鼓舞,那些妖逆则知道离灭亡的日子不远了。利用民众思盼归顺的心理,鼓起雷霆万钧的势头,那么燕秦二寇不用大动干戈就可以自己绝灭。所以说圆通的人贵在不拖拖拉拉,明哲的人尚于掌握时机。而和磐石一样坚定的人,才能成就大事。如果这么好的机会来了,而照样不肯展翅飞翔,却永远呆在这南方的边陲,弃神州于不顾,这样只能让五尺的儿童都不免掩口叹息。 当年先王开始创立大业的时候,宅心玄圣,领土有九州之广,官制有九服之多,既重视中央地区也关心边远州郡。正是因为决策英明,处事公允,以致万国景仰,四海朝宗。自从强大的胡寇入侵以来,中原板荡倾覆,朝廷狼狈失地,权且寄身在江南扬越一带,蛰伏求全以等待卷土重来的机会。这实在是因为时局的艰难困顿,并非理应如此的。然而丧乱持久,至今已经五十多年。先朝的旧臣大都去世了,而后来的幼童则放弃了乡音,逐渐入乡随俗,开始忘记了家乡,在江南苟且偷安。回首往事,能不让人悲叹!臣虽然平庸拙劣,才干不足以成大事,虽然暂且承担着空置的官职,但既然这是一个如此重要的岗位,臣愿意竭尽全力,充当先锋,披荆斩棘,驱除豺狼。臣要求自从永嘉之乱以来流落到江东的人们,全部往北迁徙,以充实河南地区。由朝廷资助他们恢复旧业,让他们返回故乡,从事农业养蚕业。同时充分利用有利的时机,教导他们做人的原则,对他们尽到礼数,从而使文武都得到宣扬,信用得到流通。一旦民间的根基打了下来,那么自然就会初步做到纲纪粗具。然后陛下建立国之宪章,振动飞扬的旌旗,坐在金銮御驾里,携带身着朝服的大臣们一道渡过长江。这样宇宙之内谁不欢欣鼓舞! 人性都是贪图安逸的,很难让人主动去艰苦创业。非同寻常的大事,总是被大家怀疑。但愿陛下以明睿的目光,果断地采取非常措施,把光复国土的职责交给我,由我来负责令这个任务最终达至大功告成。这件大事一旦办成,那么陛下的功勋将比前代君主更为盛大,堪比周宣王当年的中兴。如果不成功,那是臣的罪过,即使遭受烹杀,也心甘情愿。” 《求还都洛阳疏》是桓温的奏议文当中非常重要的一篇。在疏文中,他首先指出,经过自己的一番武功之后,国家有了“时来之会”“休泰之庆”,而朝廷又在北伐中用人不当,以致“复使二贼双起,海内崩裂,河洛萧条,山陵危逼,所以遐迩悲惶,痛心于既往者也。”二贼指的就是前秦与前燕。在此情况下,希望晋哀帝能够“远图庙算,大存经略,光复旧京,疆理华夏,使惠风阳泽洽被八表,霜威寒飙陵振无外”。如果能做到这样,则可以令海内鼓舞,二贼自灭。并言中原为本,“贵中区而纳诸夏”,这是“朝宗四海”的依靠。如果一味偏安江南,人们就会渐渐失去光复之心。 在最后,他提出了对东晋朝廷最具争议性的建议:“自永嘉之乱,播流江表者,请一切北徙,以实河南,资其旧业,反其土宇”——不但朝廷要北迁,当年永嘉之乱时,南迁的中原大族都要返回原籍,以充实黄河以南地区。桓温此举不仅将自己放在了东晋朝廷的对立面,而且,也将自己放在了整个东晋士族、全体流民的对立面。因为自从永嘉之乱以来,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十六年,渡江的世家大族在江南求田问舍,圈占了大量的优质土地,也拥有了为数可观的庄园、奴仆和财富,让这些人舍弃既得利益而返回到满目疮痍的河南地区,无疑比杀了他们还难。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初渡江的流民也早已安居乐业,当初渡江而来的父祖辈大多也已故去,坟柏选址,社会关系已经重新建立,人民已经将他乡做了故乡,此时强行将整个江左几乎一半多的民众全部迁回对于他们来说十分陌生而又充满危险的家乡,无疑会引起严重后果的。 那么,桓温为什么开出这样一贴狼虎之药呢? 桓温深感偏安之后整个东晋社会士族气质的堕落之快,那些自以为是社会的顶梁柱们整天醉生梦死,还把五石散这种原始的毒品当成零食,没事就聚集起来发散一下,以找到那种如幻如仙的感觉。熟读《孟子》的桓温深深知道“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的道理,为了避免大家在安逸的生活当中安乐死,必须开出一副猛药,让大家重新至于战战兢兢的状态,这是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精神改造法。桓温是当时那个日渐堕落的社会里为数不多的清醒者,就是因为东晋当时还有一些象桓温那样的清醒者在掌权,东晋还能奇迹般地苟延残喘着。桓温对于前秦政权开拓基业时苻氏核心家族成员的众志成城和精励图治印象深刻,他也深深知道温水煮青蛙的危害,他认为要恢复中原故土,精神和意志的方面所能够起的作用远大于物质上的作用,他想通过营造出一定的危机感来挽救东晋王朝这只快要被煮熟而自己却乐在其中的大青蛙。可是,桓温还是远远地低估了人性当中追求安逸享受的那股使人堕落的力量。 刘惔曾经有一个著名的清谈公案。有一天刘惔和王濛邀请殷浩到刘府上清谈,殷浩问:“为什么世界上坏人多而好人少?”刘惔则应声答道:“这很容易理解,就像高山上流水,各自纵横漫流,哪有自然形成圆形或者方形的。”在这次清谈中刘惔因此恰当的比喻而占了上风。 大多数人的本性岂不也是象流水一样的堕落而散漫,而桓温硬是要把别人塑造出一个理想的形状出来,硬是要革别人灵魂的命,不遭到别人的坚决杯葛才怪。 “流氓不可怕,最怕流氓有文化。”被朝中人士视为顶级大流氓的桓温的这篇奏章令众多久已在江左扎根的南迁士族大为恐慌,但是谁都不敢对桓温这篇冠冕堂皇、气势磅礴、理直气壮、充满高大上的正能量以及政治正确的奏章提出任何反驳意见,满朝文武挠破了头皮都不知道怎么去应付,还准备派遣侍中前去洛阳劝慰守城的官兵。后来,扬州刺史王述就对一些主要的大臣说:“桓温不过是以虚声来威胁朝廷而已,迁都洛阳的事情不符合实际情况,朝廷但听从无妨,接下来山人自有妙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