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恩情(下)
善心夫人等候在门外,此时房间里突然传出一声清脆的撞击声,仿佛有什么被丢到了地上,然后是女公爵一声压抑的惊叫,她顾不得询问,就冲了进去。她看到自己的主人正侧身倚在床边,紧紧地抓住伤者的肩膀,眉头紧蹙,地上一个匣子翻倒着(声音就是它发出来的),匣子里的信件丢了一地。 房间里满是血腥气,朱利奥抬起手,试着按住自己的面孔——从他鼻子与嘴里溢出的血不断地从指缝间流淌到地上。 “帮帮我。”女公爵说。善心夫人连忙伸出手帮着主人将朱利奥放回到床上,一时间找不到干净的棉布,女公爵干脆地撩起衬裙,从上面撕了一大块丝绸下来,在帮他擦拭的时候,她们才发现不但是鼻子和嘴,就连他的眼睛和耳朵都流出了细细的血丝。善心夫人一边忙碌,一边责备地看向女公爵:“这可不是对待一个可亲之人的方式。” “他没那么脆弱。”女公爵说,“看看,”她故作生气地说:“这就是有个漂亮年轻人的坏处了,就连你也会站在他的立场上说话。” “唉,正是因为足够了解你,”真正的善心夫人说:“我知道你有多残忍,就算是看到一个伤口,你想的也不会是应该怎么包扎它,而是把它撕开看个究竟。” 女公爵大笑:“若不然呢,不这么做,我怎么能知道里面是埋了一芽幼苗,还是一根毒刺。” 善心夫人吓了一跳,急忙看向朱利奥,发现他又昏迷过去了,但令人伤心的是,即便在沉睡中,他还在发抖,善心夫人的怜悯之心不由得占据了上风:“您做了什么啊?我还从未看到过他这样可怜,就算是在面对一个大麻风病人的时候,他还能微笑,而在您去救援他的时候,他身边倒下了不下十二具尸体,就这样他也还能站着向您致意呢。” “不是我哦,”女公爵厚颜无耻地否认道:“我又没抛弃他,也没背叛他。” “这不是您打算做的事情吗?”善心夫人气鼓鼓地说。 “不不不,我们之间,可没有那种可笑又愚蠢的关系。”女公爵摆摆手:“就这样吧,”她向自己的女官眨眨眼:“如果他还能醒过来,就来告诉我吧。”等待了那么久,也该她去摘下这朵玫瑰了。 ———————————— 朱利奥是在黄昏时分醒来的。 他一想到昏厥之前的事情,就不禁想要嘶喊,但喉咙里翻涌上来的只有浓重的血腥气。 “要咖啡吗?” 他抬起头,看到的是端着银杯的女公爵,说起来,在这段时间里,他几乎一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她。 朱利奥接过杯子,但他的喉头就像是锈住了,咖啡涌入口中,却无法下咽,又从嘴角涌了出来,在干净的亚麻床单上染上浓重的污渍。 女公爵没有催促,没有抱怨,只是又给他加了一点咖啡。 咖啡应该是苦涩的,朱利奥却一点也不觉得,大概是他已经尝过了最苦的东西了吧。 一时间,房间里没有丝毫声响,女公爵看向窗外,此时最后一丝阳光也已没下地平线,他们的身周顿时陷入黑暗,但他们谁也没有召唤仆人点燃蜡烛或是壁炉的意思。 而后,女公爵就听见了……她此生可能听到过的,嘶哑又含混不清,却又是最动听而又最绝望的声音。 “她……不相信我……” “她从未……相信过……我。” “我做了这么……多,这么……多,她却……” “没有相信过……我……一天。” 女公爵屏息静气,虽然这是她预料到并且期望的结果,但它来到时,她的心头同样掠过一丝深刻的痛苦。 “她是爱你的。”女公爵说。 “是的,只是,她不相信……我,”朱利奥说:“她甚至没有尝试,就在死刑判决书上签了自己的名字。” “我毫无准备。” “这才是致命一击。”朱利奥问道:“对吗?陛下。” “你一定很困惑。”女公爵语气温柔地说道:“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没有伤害过我,或说任何一个布列塔尼人,你不是我的敌人,我却要让你痛苦,令你绝望,我坐在这里,看着你在黑暗中沉沦,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你太天真了,主教先生,太天真了,我不能留给你任何退路,不然你就宁愿继续做你的圣人——而我的孩子不需要一个圣人的父亲。” 又一阵沉默。 “对不起,陛下,请问……我是听错了什么吗?” “没有。”女公爵微微抬起唇角,虽然在黑暗里,这个真实的微笑无人看见:“你没听错,我的孩子,你,父亲,都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