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五章 叮咚的下课铃声响起,周六的第一节自习结束,顾关山睡眼惺忪地从桌上爬了起来,模糊地将眼镜架在了鼻梁上。 她有点轻微的近视,因此配了个眼镜,上课都不戴,一般用于自己睡肿了的时候。 门口又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沈泽对坐在教室门边的陈东低声道:“帮我叫下……” 陈东识时务地大声喊:“——顾关山!有人找你!” 沈泽:“……” 顾关山揉了揉眼睛,困得步伐漂浮地走了出去。 走廊上已经颇冷,来来往往的学生早就穿上了羽绒马甲。 教学楼窗台上的花盆早就谢作了一根光秃秃的棍儿,来年春天大概会有校工更换。 晴空湛蓝,窗外月季花枝干瘪枯瘦,看上去和一般的灌木丛无二,风声萧索。 沈泽狗腿地问道:“顾关山,中午你和谁一起吃饭?” 顾关山不知道他为什么狗腿,迷惑地说:“大概……是和丁芳芳她们。 周六中午的话,我一直是和林怡和芳芳一起去吃饭的。 怎么了?” “中午我请你吃。” 沈泽像是在隐藏着什么,认真地道:“你把丁芳芳和林怡两个人先推一推,我带你去吃一家店。” 顾关山皱起眉头:“——沈泽,我对吃的东西的追求不高。” “我知道。” 沈泽脸色都有些发红,解释道:“……不是什么高端的地方,所以你不用担心,但是真的是很好吃的。” 顾关山为难地拒绝:“算了吧……” 然后沈泽装没听见那句拒绝,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拽出三本同步练习册,一挥。 “第二件事!” 沈泽拿着练习册,严肃道:“我决定好好学习了!但是我发现我做不懂这些数学题,政治我也看不懂,我什么都不会。” “可你会啊!” 沈泽义正辞严地说:“所以你得教我。” 顾关山一愣:“哈? !” “就这么决定了,你真善良,顾关山。” 沈泽在顾关山还没睡醒时就一锤定了音:“我去你隔壁桌坐着。” —— 沈泽终于在非走班时间,挤进了六班的教室。 窗外风声萧索,顾关山趴在桌上,不怎么搭理他,沈泽丝毫不在意周围的人暧昧的眼神:那些人纷纷揣测着顾关山和沈泽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沈泽对这种猜测视若无睹,顾关山还没睡够,眼睛都睁不开,更是爱答不理。 顾关山写一会儿作业就拿起个小本子涂涂改改,沈泽挠着头做数学同步。 片刻后,沈泽头疼地问:“这题怎么做?” 顾关山打了个哈欠,回过头看了看,直白地问:“你是不是完全没听讲?” 扛把子沈泽似乎真的决定修身养性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了,他点了点头。 “已知三棱锥P——ABC中,PA垂直PC,BC垂直平面ABC……”顾关山以自动铅点了点,睡眼惺忪地告诉沈泽:“下面结论正确的是哪一个? 沈泽,这是道基础题,基本只是课本的知识。 特别简单,绝对不能不会做。” 然后顾关山托着腮给沈泽讲题,声音睡意朦胧,带着种十六岁的少女特有的清脆和娇气。 “空间里的垂直判定是这样的……”她模糊地打了个哈欠,轻轻地用自动铅在沈泽的同步上画起了示意图。 沈泽却几乎没听进去,他在冬日的阳光里看见她的眼睛,那双眼睛水光辽阔,犹如湖泊。 她的瞳孔里有高山和大海,湖泊和河川,在阳光下透明宽广,让看到的人有种难言的心悸。 这不是个普通的女孩子,沈泽突兀地想,她的征程极为远大。 “明白了?” 顾关山又眨了眨眼睛,认真地在沈泽的草稿纸上划了两道杠以示强调,总结道:“所以这个答案应该是圈二和圈五。” 沈泽忙不迭地回答:“明白了!” “真的明白了?” 顾关山狐疑地问:“我这个人讲题可是从来不讲第二遍的啊,我怎么觉得你刚刚在走神?” 沈泽立即道:“错觉!” 然后他又急忙示意自己知道了,然后把顾关山不停地写写画画的那个本子拿了过来。 那个本子上写了个很粗糙的脚本,整理了矛盾和冲突,涂改了无数遍,背景是十分冷门且难画的,蒸汽时代的欧洲大陆,基本可以说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漫画脚本。 难画是因为蒸汽时代社会复杂,衣物繁复,巴洛克式建筑和洛可可式建筑堆叠。 省略了任何一个地方都会使漫画滋味不够,但每一个地方都足够让人上吊:想想束腰,想想那些丝绸裙子,想想穹顶和大理石柱子,破旧的城市街道、雾都的行人和马车。 顾关山头痛道:“我改了很多遍,但就是不知道怎么在三十二页的漫画里画什么东西……” 沈泽想都不想:“画你自己啊,多么现成的素材。” 顾关山拧起眉头,有点奇怪地问:“为什么?” “因为……”沈泽措了下词,道:“我觉得你活得很……很戏剧化,很坚强。” 顾关山安静了片刻,她似乎脸有些发红,小声道:“……我不吃这一套。” “做作业去。” 那个女孩小声说:“别整些有的没的。” —— 直到中午到了饭点儿,顾关山才意识到沈泽黏她讲题黏了一上午的真正用意是什么。 ——沈泽是想把顾关山顺理成章地、自然地拐出去,和他一起吃饭:这人的套路实在深不可测,顾关山有点儿斗不过他。 沈泽指着和他坐了一上午的小同桌顾关山,对丁芳芳说:“关山和我上午就约好了,我们中午要一起去吃饭,只能让你和林怡先走了,真是对不起。” 顾关山一脸遭受背叛的表情,悲愤喊道:“我没有答应他!” “她比较害羞。” 沈泽那张脸皮厚赛城墙,说谎不带半点脸红:“因为刚刚她讲的题我没听懂,现在她在生我的气,扬言不和我一起去了。” 顾关山极为愤怒:“放屁——!大屁眼子!你不要信他!” 丁芳芳看热闹般地观赏了一下顾关山的脸色,揶揄道:“午饭多吃点,你脸色跟盆菜一样。” 然后丁芳芳拽着林怡走了。 顾关山:“……” 顾关山的表情从遭受背叛变为愤怒,又从愤怒变成了难以置信:她不敢相信丁芳芳把她一个人丢给了豺狼般的沈泽。 沈泽一把拽住顾关山道:“他们丢下你吃饭去了,你跟我走吧。” “你本质是人贩子吧!” 顾关山气都气炸了:“我到底为什么还在忍你啊!我们全班都在看我们两个人的热闹……” 沈泽闻言咧嘴,恶劣地笑了起来: “不是因为你对我心软吗?” 顾关山:“……” 顾关山气得七窍生烟,恨不能掐沈泽两把大腿肉泄愤。 沈泽这人如今百分之八十的时间都是个忠犬,顾关山说一他绝不说二,可到了关键时候他就会露出了本来的爪牙,混球一个。 但是顾关山人生信条之一就是轻易不打人,决不能变成自己爹娘那种神经病,因此她只是对沈泽磨了磨牙以示威胁。 于是沈泽得寸进尺,一把抓住了顾关山的手,把磨牙示威的她拖走了。 —— 顾关山直到很久以后才知道,和沈泽这种人相处的奥义是什么。 和沈泽相处的奥义有二,一是得干脆地将沈泽拒之门外,把他的那颗心踩得稀烂,令他无法补回那颗心;或者就得顺着沈泽来,让他进入自己最柔软的防线,因为他这种混蛋达不到目的的话永不罢休。 顾关山对沈泽终究是心软的,她无法把沈泽彻底地拒之门外。 顾关山她能做到的不过就是冷淡的态度而已,意图逼沈泽知难而退。 这不难,顾关山有些心酸地想,只消让他看一次自家发病的现场即可。 ——是个人都会知难而退的,她想。 顾关山老早就知道婚姻市场上那些人,挑剔着自己未来的配偶,他们挑人都想挑个学历高的,聪明又好看的,家庭健全的。 而顾关山甚至觉得自己家里有遗传的家族病史,精神方面的那种。 很久以前顾关山的人生理想之一,就是像张爱玲一样孤独终老,最好死后一周再被发现在公寓里。 顾关山以前觉得自己这样的人不该拖累别人,这样的基因甚至不应该传递下去。 直到她遇到了沈泽。 —— 顾关山被沈泽一路拖着,去了一家他认为特别好吃的意大利餐馆吃饭。 那意大利餐馆氛围不错,甚至有点暧昧的气息。 灯光温柔又绚烂,中欧风格的装潢古典至极,桌上还插着一束茉莉花,莫扎特的曲子流淌在空气里头。 顾关山觉得有点懵逼:她本来中午只打算去沙县小吃搓一顿,结果被沈泽拖来了这么一家餐厅吃饭……下午还要上自习,他们还只是高中生,是不是有点用力过度了? 顾关山有点后悔自己拒绝得不够强硬…… 沈泽把她带着往窗边卡座处一坐,他随身还背着自己的书包,将那书包往椅子上一扔——然后将菜单递给了她。 沈泽绅士般道:“你想吃什么自己点。” 顾关山尴尬道:“……我们只是中午出来吃个饭,下午还要上自习,你这样让我有点懵……” 沈泽浑不在意地问:“是吗?” 顾关山脸色有些发红,窘迫地放下那份菜单:“……虽然觉得这么说不太好,但我的确只是想在学校附近随便吃一点……” 沈泽:“来了就吃吧,反正是我买单。” 顾关山心里腹诽这样更不合适好吗? 金钱往来是万万不能有的,回头要想办法把这份钱变成红包还回去。 顾关山心里又想人生真是什么都能发生,下了周六上午的自习居然要来这种约会场合吃饭。 合适吗? 当然不合适。 顾关山点了份凯撒沙拉。 沈泽皱起眉头:“……你就吃这个?” “我一直吃的不多。” 顾关山诚实地答道:“我算是比较喜欢吃零食的类型,正餐吃不了什么。” 沈泽叹了口气,道:“你这样要得胃病的……怪不得你那么瘦。” 然后他拿过菜单,正打算点单的时候,顾关山喃喃了一句话: “我瘦不是因为这个。” 顾关山提醒他:“我吃不下正餐,沈泽,别点太多。” 沈泽皱起眉头:“……嗯?” 顾关山想了想,挠了挠头,诚实道:“大概是因为小时候我爸妈喜欢在饭前教育我吧。” “他们会在饭前抽查我当时背的英语单词……如果第一次出错要骂,第二次出错就要打,所以我很少有不是哭着吃饭的时候……结果养成习惯了吧,这么多年了都不是很爱吃正餐。” 她说。 然后顾关山似乎有点羞耻,摸了摸微红的耳尖道:“反正就是,沈泽你不要点太多了,点些自己吃的就行,我一份沙拉就够。” 顾关山没什么所谓地说了段自己的故事。 那故事非常平淡,可沈泽那一瞬间却感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酸涩的疼痛。 “习惯而已,有什么不能改变的么?” 沈泽酸涩地道:“今天中午给你点点儿清淡的,以后要试着多吃点……” 顾关山笑了起来:“你是老妈子吗沈泽!我吃饭吃这些东西都很多年了,这么多年了也没什么事儿呀。” 顾关山又转移话题般地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中午带我来这种餐厅吃饭,沈泽你是认真的么? 说真的,我们在校门外面随便吃点就行,这样我们还能回去睡午觉,你这样是浪费了我一个午休,不仅我,连你也没得睡了……” 沈泽却没接这个话茬,低头开始点单。 不知是不是错觉,顾关山无端地从那动作里看出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回避的味道。 沈泽到底在回避什么? 顾关山疑惑地皱起眉头,她模糊地意识到,沈泽似乎正瞒着自己什么东西,而这东西和这餐厅息息相关。 餐厅的老板注意到他们这个角落,笑着走了过来,冲沈泽打了个招呼:“阿泽? 带你女朋友来吃饭吗?” 沈泽立刻道:“不是。” “——确切地说,”沈泽在冬日的暖阳里笑着道:“还不是,我的女朋友。” 这餐厅老板是沈泽的熟人? 沈泽是带她去熟人的餐厅吃饭的吗? 可是这有什么好隐瞒的——何况也没有专程带她来这里的必要。 顾关山迷惑地看着沈泽,她直觉觉得自己忽略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 沈泽他的意图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