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第六十七章 他们从高二下学期开始,突然忙了起来。 楼上的高三已经压抑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程度,而他们就是那种不可思议的压抑的候补,江湖代代更替,沈泽的传说已经隐没在了高一新起之秀里面。 上一届的扛把子“学习去了”,他们说,一中不愧是一中,连沈泽那种刺儿头都能降得服服帖帖。 那时候的孩子们好像只能看到眼前的一亩三分地,他们不知道真正降服沈泽的是未来。 何况沈泽还是原本的沈泽,校霸走到哪都仍沾着校霸的习气,五月中旬的下午,他和谢真在校园里溜达了一会儿,校园的绣球花开得姹紫嫣红,晴空湛蓝,天气好得不像话。 谢真说:“沈泽,搁到以前,我们怎么可能在这种天上课? 早翻出去了。” 沈泽深以为然,怀念地说:“学校旁边的桌球室估计很久没见我们了,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 谢真瞬间热泪盈眶:“泽哥你打算翘课不!我跟你一起去!我想念篮球场!我不想做五三了!” 沈泽立即道:“翘课好,翘课。 这种天气老子才不窝在学校里呢,我感到自由在呼唤我!” 谢真感动地说:“走!我们下午就去周边街上横行霸道欺男霸女!你当了一个学期的好学生都不想念我们横行老城镇的日子吗?” 沈泽斩钉截铁道:“翘课,就这么定了。” 谢真一腔热泪:“走!我们也该放虎归山了!” 沈泽顿了顿,似乎醒了过来,奇怪地问:“等等谢真,谁和你放虎归山?” 谢真懵逼:“……?” 沈泽奇怪地看着谢真道:“我去给顾关山送午饭,和你有一毛钱关系。” 谢真:“……” “姓顾的越来越不省心。” 沈泽语气危险…… 昔日的扛把子拧着眉头,犹如在说要去找什么人的晦气:“年纪一把了,连饭都不主动吃,找过他们画室的几个人,让他们吃饭的时候叫着她,她嫌711的盒饭又是什么红烧肉肉老又是什么地三鲜菜咸,要么就是便当米饭难吃,吃不下,就天天啃他们的饭团——而且还只啃一个馅儿的。 惯得一身毛病。” 谢真:“……” 沈泽阴沉地问:“那我也不能逼着她吃吧?” 谢真不平地嘀咕:“都快二十的人了,爱吃吃不吃拉倒……” 沈泽阴沉地,剜了他一眼…… 谢真立刻撇清关系:“那我妈说的!和我没关系!——要我说顾关山也太瘦了,得好吃好喝的补着。” 沈泽欣慰道:“是吧,我也这么想。” 谢真忍着道:“……嗯。” 他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下午如果老师提问我,就说我中午打球受伤了,去医院,我去给她送饭。” 谢真忍了又忍:“……” 谢真说:“这你放心!我在学校呢,你毫无后顾之忧。” …… 中午午休,教室,大家都换上了夏季短袖,教室里弥漫着股男生打球的汗味。 丁芳芳低头做题,他们那角落空了一大半,李西出去问题了,她半天奇怪地抬起头,问:“咦? 说起来姓沈的去哪了?” 谢真坐在姓沈的座位上,心塞地问丁芳芳:“……你觉得顾关山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丁芳芳疑惑地用笔戳了戳脸,道:“以前没觉得有什么特别。 但是她和沈泽黏在一起之后我发现她挺会调教人的。” 谢真:“……” 谢真义愤填膺:“……没错!红颜祸水!” 他又想了想,小声对丁芳芳道:“……别和她学哦。” —— 被姓顾的调教了个彻彻底底的沈泽从大众点评和微信的什么‘吃喝玩乐公众号’上看了半天,最后锁定了一家CBD的远近闻名的粥铺,那家粥香饭甜,连米饭都蒸得走心,粒粒又晶莹又剔透,更不用提他们家的招牌小碟了。 沈泽一身校服,在CBD和一群西装革履高跟鞋十公分能戳破氢气球的上班族挤了近四十分钟,那家店火爆至极,他好不容易排队买上了几样荤素搭配的菜,又挑了几只对虾和杂谷熬粥,想着让顾关山在晚上当成宵夜吃——那画室里有开水间,把这小纸碗粥在开水里烫一下就能入口了。 然后他又穿过CBD,一路走去了顾关山的画室。 沿路的花都开了,什么格桑花,绣球,将整个城市染成了缤纷的颜色,远山青翠,春阳煦暖。 还有一年,他想——高考的季节终于逼近,老师开始与这一群高二提起‘距离你们的高考还有三百八十几天’,而楼上高三的教室的倒计时早已开始一字打头,一天比一天少,三模四模的卷子一张张地发下去,高三的老师脸上都是一片惫色。 ——等高考结束,沈泽想,那些辛苦就可以告一段落了。 那该是个怎样的暑假呢,自由和青春? 热烈又肆意? 他推开了江北画室的门,发现空无一人——顾关山经常在画室休息的下午留在画室画画,沈泽放轻了脚步走了进去,打算给她一个惊喜。 他们画室的条件在市里都算不错的,地段也好,窗外总是花影斑驳,像是一首经久不灭的诗。 沈泽穿过了中级班的教室,他对他们那个班的老师一直印象不好,顾关山大约在上周终于进了另一个班,他注意到那个中级班的门关得严严实实,自从顾关山走后,画室休息的下午,那个班就再也没人进去画画了。 然后他走到了高级班门前。 那个门开着,画室的门上贴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学生的字儿: “怕吃苦莫入此门,图安逸请往他处!施主画海无涯回头是岸,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下面又有人用红笔写了一句:“劝人学艺天打雷劈!” 落款是他们的色彩老师的名字。 沈泽有点想笑,他轻轻推开了高级班的门。 然后他看见顾关山坐在凳子上,围着围裙,一脚踩着凳子档儿,背对着他。 阳光夺目又温柔,女孩子消瘦却脊背挺直,面前的画纸空白一片。 他顿了顿,想喊顾关山的名字—— 然后沈泽看见她的围裙上深深浅浅的水渍,那水还在一滴滴地往下落,像是女孩子的泪珠——沈泽心头一震,意识到她哭了。 顾关山坐在画纸面前,在空无一人的画室里压着声音,闷声在哭。 —— 在艺考的集训过程中,哭是非常普遍的,你一个色彩一个静物画一千遍一万遍,一个人像这里抓完那里抓,一千遍一万遍地练,抖着手削铅笔在寒冬腊月洗调色板,你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进步,今天画的是这样,明天却似乎还是画成了这样——但是距离联考和校考的时间却在一天天地变短,这是唯一的改变。 无数学生到了那个冬天,画着画着突然淌眼泪,心态崩溃并不是一句玩笑话,而是每天切实地发现在他们中间的人间真实。 ——未来在哪里? 坐在画板前的每个人都知道,在自己的手上的笔里头。 但是他们只知道那未来在自己手里的笔上,却无能为力,你每一笔颜料和炭笔搭上那张纸,那线条那色块一铺出来,都是绝望。 我为什么做不到? 为什么? 哪哪都不对。 我是不是没有天分,我是不是天生就笨? 可没人能回答,连自己也不行。 他们只能咬着牙,哭完之后再将调色板洗了,挑了颜料,仍要继续,犹如那千千万万个文化课考生在被窝里偷偷流的眼泪。 ——这世上从无易事,无论是哪条路。 —— 沈泽没有上前。 顾关山坐在白纸前头,哭得肩膀都在抖,抽泣的声音隐在窗外的风里。 她怕别人听到,因此压着自己的抽泣,但是哭的时候人是无法听清外界的声音的,她甚至意识不到——沈泽正在站在她的身后,手里提着他翘课买来的午饭和米粥。 她是个那样顽强的人,沈泽想,但是这一刻看上去却像一座崩塌的山。 ——天水有岳,名关山,其山脉十转九回,上者七日乃越。 沈泽心都要碎了。 他想说你别哭了,你不要哭,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哪怕是天上的星星地上的月亮呢,哪怕是春天的积雪冬天的蝉鸣呢——只要你要,我都给你。 但是—— 她为什么疼,为什么哭,他再清楚不过了,只是没面对。 沈泽站在门外,那屋里是一片暖阳和花影,女孩子坐在纸前掉眼泪,掉了半天,她抽了张纸巾擦了眼泪,擤了擤鼻涕,拍了拍脸——然后蘸了颜料开始在白纸上打形体。 她的手还有些抖,笔刷刷过纸面的时候线条也是颤的,灰黄色的线在纸上划拉的一条一条,动作非常顽强。 人生能遇到这个女孩子,是多幸福的事情,像是整个人生都有了奔头有了目标,沈泽想,怎么能放她走呢? 怎么能——放她走呢? —— 柏晴买了饭回来,在开水间给顾关山泡了一碗汤达人酸辣杯面,两个人蹲在凳子上,柏晴非常放得开,一手捧着饭盒,吃饭的姿势,非常的民工…… 柏晴注意到顾关山眼睛发红,问:“又哭了?” 顾关山也不瞒着她,实事求是地点了点头:“嗯,我压力有点大。” “艺考压力确实不小……”柏晴叹了口气,“但是像你这样这么早压力就这么大的应该还是少见。 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你已经很好了。” 顾关山笑了笑,蹲在凳子上呼噜方便面,对柏晴说:“我挺羡慕你的。” “羡慕我做什么?” 柏晴眨了眨眼睛:“我比你咸鱼多了,也没什么想考美院的想法——但是我倒也理解你,你面对的各方压力至少是我这种普通考生的十几倍。” 顾关山笑了起来:“是啊,你还记不记得那年那个什么少年组合……什么boys来着,他们中考的那几天?” 柏晴挥了挥手:“别说了,二十万人争着给他辅导物理。 要我还中考? 我早就被我的家教军团吓出屁了。” 顾关山噗嗤笑了出来,抱着杯面碗,叉里面的叉烧吃:“我也有点那个意思,但是这不是最重要的原因,我哭不是因为这个。” 柏晴:“嗯?” “我是过不去我心里的那关。” 顾关山说,“我从来没在画画上碰过这么多壁,我一直在怀疑自己,我这样碰壁,这样苟且地考上一所学校……” 柏晴宽容地帮她说完:“……你心里无法接受。” 顾关山点了点头。 “唉……”柏晴叹了口气:“不说这个了,反正我也看不懂,我内心戏比你少点,我就想好好画画,先升学再说。 我也喜欢画画,但是我没被逼到你这程度上,大概是因为脑回比较浅,没你们聪明人那点弯弯绕……” 顾关山:“我难道脑回就比较深吗? !” “你这种人,”柏晴夹着块红烧肉指向顾关山,“就是那种聪明人的头脑,想得又细,容易钻牛角尖,但是没办法。 这种牛角尖你只能自己克服,或者终于找到一个解决方法。” 顾关山不爽地问:“难道还有别的从牛角尖里钻出来的方法吗?” 柏晴:“还有人根本不会钻牛角尖,比如我。” 顾关山:“……” 顾关山被硬堵了回去,憋得不行,闷头喝方便面的汤。 柏晴喊她:“诶诶给我倒点……711这个米饭真的好难吃啊,大写的拒绝,没有点汤真的受不了……” 顾关山嫌弃地给她倒了酸辣汤,柏晴满足地将米饭扒拉完了,窗外夕阳西下,她突然问:“刚刚站在门口男生是谁?” 顾关山一怔:“……诶?” “我看他提着饭。” 柏晴迷惑地说,“长得挺高挺帅的,有点狼狗的感觉,我进来的时候他正在朝外走。” 顾关山迷茫地皱起眉,道:“啊? 我不知道……是画室同学么?” “不是,稍微有点眼熟,大概见过一两面……可能是送外卖的吧。” 柏晴揉了揉眼睛,将便当盒子扔了,撸上袖套。 柏晴顿了顿,又不理解地道:“但是只是送个外卖吗……?” “——我看着他走的时候,眼睛都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