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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七.尘

    “楠兮冒昧一猜,方才那些黑衣人是李叁的人,可对?”

    柳七淡淡一笑:“是李叁的人。”

    拢了拢肩上滑脱的披风,覃楠兮又斟酌片刻道:“那先生为何不依将军的意思,用允儿去换艾米拉夫人?”

    柳七唇角微勾,抬眼瞟了远处树下瑟瑟发抖的车夫一眼,轻道:“小姐是想问我如何与昌义公主相识?又为何冒险送信去长安请公主相助吧?”

    覃楠兮微惊,刚想迂回几句,却见柳七已转过身,抬手相引,要带她缓缓离开身后的那片血腥。

    心念一转,覃楠兮释然,柳七这样通透聪明的人,虚词迂回倒显迂腐多余。索性咽下了唇间险些脱口的推托之辞,她随在他身边,缓缓向前。

    只见柳七幽若潭渊的目光,远远望向树下的车夫,那车夫迎了他一闪而逝的目光,就似得了明确的指示,立刻躬身退了几步,转身沿路小跑,转眼功夫便不见了身影。

    覃楠兮不禁暗自慨叹柳七御下的威严,就听他轻飘飘的声音传到耳边:“当日昌义公主在将军府上时,我有幸与公主探讨了些禅理医典。因而与公主也算的上相识。李叁其人狡诈阴险,手段下作,若按牧云所说,只怕那女孩儿送了去,阿素夫的夫人却未必回得来。最好的法子,还是由公主出面,着鸿胪寺去理这件事。公主为国劬劳,暮年清淡之中,惦记伺候了自己多年的侍婢,要与她争取个自由身,也属人之常情。鸿胪寺自然不会苛待,顺水人情,做了也就做了。而乌达暂时也不会为了一个迟暮美人得罪了大楚,李叁即便想从中作梗,也不得不听他主子的。”

    说到此处,柳七抑不住轻咳几声,苍白的手迅速捂在唇上,只见那修长莹白的指缝之间,隐约透出一丝淡淡的殷红。覃楠兮看的悚然心惊,柳七虽一向身弱,却从未见过他咳血,这突如其来的症候,定是方才翻车时伤到。

    刚要开口询问,却见柳七将手轻抹,悄然擦去唇角的血迹,接道:“至于将这些事瞒着牧云,也只因他的伤确然不宜多思。而留着那女孩儿,或者会于牧云和我有更大的用处。”

    轻咳声又起,柳七歪斜着依在木杖上的肩膀,如月下凌波,微微颤抖,面具下端裸露的唇角更见苍白。

    覃楠兮慌忙伸手想去扶他,柳七却微一侧身,不着痕迹的避开了她的手。只听他抑着胸腔里沉闷的咳声,无力道:“柳七这么交代,不知小姐可放心了?”

    覃楠兮闻听这话,几乎愧得无地自容,迎向他屈膝拜下,低声致歉:“楠兮关心则乱,一应都是胡乱猜想,还望先生海涵见谅!将来……”

    “哈,好一个关心则乱!”柳七摇头叹笑,打断了覃楠兮的歉意。随即抬头遥望远处袭来的一团烟尘,淡淡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何况柳七本就不是专程送小姐而来。就此别过了!”说着,抬手指向迎两人而来的那一团烟尘,接道:“那车夫是我着意挑拣的,小姐尽可放心。柳七就此告辞,罢,欠身浅揖,还不及覃楠兮反应,那柳七已转身扬长离开。

    望着他莫名孑然而萧索的背影,覃楠兮抿唇微悔。细细算起,认识柳七已有年余。他是司徒逸的幕僚好友,为人又冷淡如月,因而两人一向相交无多。可经过这么多事,尤其此次带着阿素夫来云泽,覃楠兮多少窥见了柳七掩在冷淡外表下的赤诚。

    他替阿素夫寻爱妻,替自己想办法留在司徒逸身边,替司徒逸谋算将来,甚至方才,他几乎是拼命护住自己!这桩桩件件,他似乎从未计算过自己的得失。而自己却因他的不言,暗疑他的存心动机,想来是自己一心牵着长安那些风云涌动,挂念着深陷漩涡的父兄和司徒逸,倒是狭隘到草木皆兵了!

    一念及此,覃楠兮沉郁的心底霍然松朗,司徒逸身边有这样的人,纵然她终身只能遥遥听取他的讯息,她也能多一分安心,少一分牵挂了。颔首屈膝,向着柳七月光般清淡的背影深深一拜,覃楠兮转身踏上了回程的马车。

    是该回去了。车外,一声鞭响,身影随厢身一晃,缓缓启程,覃楠兮奔向久别的长安……

    滚滚烟尘随着笃笃的马蹄声渐远渐散,仿佛稀薄朦胧的留恋越来越淡,树影后的柳七终于忍不住一阵剧烈的咳嗽。

    “主公~”一个青衣人立在他身后,神情担忧。

    “无妨,只是猛然的冲撞,微伤了内脏而已。”柳七淡淡安慰。

    青衣人不解:“主公若不是去护那覃小姐,也不至受伤。属下不明白,主公何以对覃子安的女儿…..”

    “她是她,她爹是她爹,何必混为一谈!”柳七冷冷打断他,悄然收回缠绕在官道远处的目光,落向青衣人道:“可已安排妥当?”

    青衣人看了柳七一眼,抿唇收话,伸手扶住他恭敬的回道:“属下已按主公吩咐,安排了妥当的人,沿路保护覃小姐。”

    柳七应势靠在青衣人的臂上,目光最后一次留恋的飘向官道尽头那团小小的烟尘上,疲惫道:“那就好,好好送她回去。回去也好,从此不要再纠缠在这些乌七八糟中来,她能平安喜乐的过一世,也就足够了!”

    青衣人不接话,向后招了招手。就见一驾马车自密荫处迎向两人而来。那青衣人一面扶柳七缓缓迎车而去,一面略带忧虑的欲言又止:“主公,李叁派来的杀手回去必然会…..”

    柳七淡淡道:“怕什么,那李叁是鸽连妻子的性命都可以不顾的狠主,又怎么会在意几个训来驱使的死士?牧云说他心有所求是极准的,若要他合作,只能从他的欲念处着手。他掂量的清楚我给他的条件,自然会和我们合作。”

    青衣人闻言展眉:“主公英明,只是不知近日这些安排,可要飞鸽传书长安知道?”

    柳七沉默片刻,低道:“好,想必姑姑她老人家也担心的紧,就都说于她知道吧!告诉她最多百日,牧云的眼睛复明之时,就是我们起事之时。”

    青衣人闻言大喜,立身一礼,道:“属下遵命!”

    柳七点点头,回身上车,颓然靠在车壁上。双眼紧闭,迎接他已熟悉的无底黑暗。

    覃楠兮终于还是离开了,他最终放过她,是不忍看她的泪眼。她的泪,是他记忆里遥远的温暖,是他眼下这种刀尖火上的生活中不能有的温存。放她离开,也好。他不用再亲眼看着他们彼此眷恋,也不用时时煎熬在内疚心疼中。

    多少年了?他单凭着一个信念,在寒苦的北疆边境找到失散的姑母,又在她的安排扶持下,苦心孤诣的靠近司徒逸。这些年来,他利用司徒逸对他的信任和待他的真挚,苦心绸缪,一一布局,他要将司徒逸变成自己手中最尖利的武器!他们姑侄的所作所为,不过是要夺回原属于他们的东西。天地欠他的,周楚欠他的,司徒璟欠他的,覃子安欠他的,他都要一一夺回来。这是命责在身,为此,即便是要他亲手扼杀了自己的心念和渴望,他亦在所不惜!

    晨光中,一袭烟尘滚滚,挟着覃楠兮满心的委屈和哀伤,回到崇义坊覃府门前。门顶处,两盏写着“覃”字的灯还未及熄灭,在曦光微风中,明灭不定的挣扎着,晕出一团残喘的光。

    覃楠兮深吸一口气,捏着帕子细细擦拭着面上的旅途风尘,刻意换上欣喜的笑容,刚掀帘起来,就见一个淡绿身影向自己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