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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郁

    还有两日便是此月三十了。

    因着这次在重华宫中小住的时日不短,贤玥此番归去所需整理的物件亦有不少。花茵收拾得极为仔细,上上下下地悉心清点,就连一个小小的花钿也不曾忽略了去。

    这几日陛下偶感风寒,龙体稍有不适,挽歌便由此被唤去太极宫内伴侍。贤玥的性子本就有些冷淡,加上近日挽歌亦不在,这两日下来整个人竟是愈发沉默了,终日只知伫立案前习字作画,且而这几日所做字画,摆来已有半寸之高了。

    庭中忽而传来一阵纷杂,内室的门即刻被人用力推开,贤玥连头也未曾抬起,便知又是泽珉火急火燎地来了。

    “玥jiejie,我可真是太不痛快了!”

    贤玥不言,亦未搁笔,只是抬起眼来满面沉静地回望着屋内犹带气喘的泽珉。

    “父皇刚在太极宫内下了旨意,竟将西凉来的李漱公主许给三哥做王妃!这实在太忽然了,我才随四哥奉旨出宫办事两日,回来便出了这等荒唐事,我瞧八成又是皇姐入宫在父皇耳边吹的风。”泽珉边说边顺手从条案前拈来贤玥一本较薄的字帖,忿忿地对着自己扇起了风,“皇姐简直是欺人太甚,反正我是断断不会喊那番夷女子一声嫂子的!”

    贤玥的手一抖,蓝田玉管的白云羊毫随即从纤指中落下,案上轮廓已成竹廊水墨霎时被添上了一块极为突兀的墨痕。前两日还在窗外庭中隐约向自己表达心意的那位温润君子,竟将要成亲了。半年前,表姐莲妆下嫁于二殿下泽勉为妃。而如今,年方二十的泽郇亦将行嫁娶之礼。如此一来,想必将满二十的四殿下,离那大婚也所距不远了吧……

    泽珉见贤玥芙面苍白、秀唇紧抿,一时间不禁有些许担心,“玥jiejie,你没事吧?莫不是伤心地过了头?”

    贤玥也不反驳,只是无力地摆了摆手,继而垂首犹带惋惜地将被墨迹所浊的画卷轻轻叠好,放置案下一旁。

    望着贤玥一副显而易见的失神模样,泽珉大腿一拍随即惋惜声道,“哎,我也知道你和三哥投缘,听了这破事儿心里定不好受。可事情既然发生了,你便想开些,别再难过了。对了玥jiejie,你还未曾一五一十地和我说过呢,那一日你从疏影阁中急急归来,跑到韵琴斋中去做什么?”

    花茵方才阖上木窗,回身却见贤玥已然动手研磨,自是一副不欲作答的模样。她有些担心五殿下觉着唐突,于是连忙从花几旁绕过身来,指着鎏金矮柜伶俐声道,“表小姐,您看日前瑞贵妃赐的赤红珊瑚盆栽可要带回去吗?”

    贤玥抬首轻瞥了一眼,复而摇了摇头,随即又从身后的花梨小案上取来一张新的生宣。

    花茵又打开鎏金矮柜,捧出一个镂刻云芝瑞草的沉水木盒不紧不慢道,“那前几日娘娘唤迎冬姑姑送来的那叠蜀锦帕子呢?”

    这次还未等贤玥抬手说罢,泽珉的眼睛便亮了起来,方才犹未获答的问题亦早已丢至一边,“玥jiejie,那蜀锦帕子可是好东西。你若不要便给我吧,改日我便送给泠霜她们去!”

    贤玥眸光未转,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好。”

    花茵见贤玥终而开口,于是喜笑颜开地顺手拾起地上一叠未被装裱过的画卷,“那这些未理过的字画,您可还要留着?”

    贤玥心下烦闷,亦未垂首细看,便下意识地又摆了摆手。

    “别丢别丢,这些可更是好家伙。”这回泽珉可真是欢腾了,放下手中的沉水木盒便伸手从花茵的手中将那叠画卷夺了过来,转身几步便塞到了廊外候着的孙喜怀中,“你快将这些宝贝好生端到我屋里头去,日后玥jiejie回去了,应对起师傅来我可真心少不了这些!”

    静伫于廊下的孙喜闻言忙忙憨然地点了点头,继而犹若珍宝般地捧着一叠画卷溜烟似地消失无踪。

    见孙喜走远,泽珉乐呵地拍了拍手随即便又转身迈入房中。可过了那股子忽来的欢喜劲,他便又想起了方才的愁心事,因而不过须臾,那形貌昳丽的一张小脸便又挂了下来,“哎,其实之前我怕你害羞,便一直未曾告诉过你,其实三哥很早之前便看过你的书画,因此欣赏极了你,前前后后亦向我询过你不少的喜好。可现如今,估摸他连心事都还未来得及和你提起,却不得不娶那个汉字亦不识几个的番邦女子!”

    贤玥仓惶抬首,心内一时钝痛不已,手中的画笔再难握稳,只得重重得搁在一旁。愧疚、感伤、自责……刹那间太多莫名的情绪迅速上涌,一双丹凤美眸中早已盈盈有泪,再言声亦有抽噎之意,“泽珉,今后不要和我再提三殿下了……”

    泽珉几乎不曾见过贤玥如此失态,此刻连忙上前一步揽过她纤弱的肩臂,“好好,你别难受,我不提了,我日后再也不提了!”

    花茵环顾四周,眉头微蹙,复而抬手谨慎地关上了大门,遂之自己亦安静地避于屏风之后。

    半晌后,贤玥的情绪平复稍许,泽珉这才谨慎地开口询道,“玥jiejie,你这次回去,日后还会再来吗?”

    贤玥怔然,复而苦笑地朝着他摇了摇头。

    泽珉见她眸光坚定无比,一时不禁加深了愁容,语气中亦流露出往日里极少表达出的忧愁。

    “那我若是想你了,又见不着你可怎么办?”

    墨香萦绕的内室之中,一对姊弟在倚在花梨案前相顾无言。虽已身处众人艳羡的帝国云巅,却也有着许多对外尽难言明的无奈。而此刻的他们并不知道,百米开外宫墙彼端,协心湖畔骤起的大风将孙喜捧着的那些犹未装裱过的画卷吹乱一团。

    孙喜一时慌了神,想要伸手去抓,却又怕扯坏了那些纤薄的绢纸。正当他乱作一团时,那些轻如羽翼般的画卷,已然吹到不远处那双蟒龙圄纹的暗青色的靴子之下。

    寂泽修本是轻易地垂首一瞥,却不想绢纸中的水墨画卷着实令他暗叹一番。画中的线条笔画皆是一挥而就、毫无拖沓,而那全然映于画中的优美山水更是惟妙惟肖、恍若将而破画欲来……

    如此功力,亦可谓是妙至毫巅。

    “这是哪来的?”

    孙喜闻言转身,只见一袭乌金长袍的四殿下正手执一张薄卷望着自己,而那随于之后侍候的一众,皆亦以正色地望着自己。他暗道自己此刻的窘迫,于是忙忙急切地俯下身来,下意识地出口答道,“回四殿下,这是咱们五殿下的画。”

    “噢,五弟的画?”寂泽修扬唇轻笑,垂首又望了一眼手中的画卷,倒是没有半分生气的模样,“你倒是和他一样愈发胆大了……”

    “殿下恕罪,”孙喜心内懊悔不已,情急之下他竟忘了四殿下对自家殿下真实水平的了解,“其实这是咱们表小姐的画,她明日便出宫归府了,因而作了这些画给咱们殿下留个念想。”

    寂泽修的语气骤然一顿,俊美的面上难能显现的笑意骤然又敛而不见,“纳兰……贤玥?”

    孙喜垂首老实地交代道,“对对,正是咱们宫中的纳兰表小姐。”

    协心湖畔一时寂静无声,众人望着神色不明的寂泽修,皆是大气不敢出,孙喜心内更是叫苦不迭。良久过后,但见寂泽修并不言语,只是静静地俯下身来,缓缓地拾起了沿途上散落一地的画卷。

    圆头圆脑的孙喜望着眼前此景犹是难以置信,平日里连闲人都难以近身的四殿下,此刻竟纡尊降贵地在众人面前一张张的拾起散落一地的画卷。就算他再是愚钝,也知此刻四殿下断断不是帮忙如此简单了。于是他亦忙忙俯下身去,欲将身旁的画卷快速拾起,不想还未等他双手沾到画卷,清冷之声便从耳边沉沉传来。

    “放着,孤自己来。”

    孙喜一时蹲在路旁呆若木鸡。

    寂泽修全然不顾周围一众宫人诧异的神色,只是仔细地望着手中那每一张于他而言珍贵的画卷。他竟不曾料到,她绘画的技艺会是如此纯熟高超,与自己相比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从未提起自己的长处,只是羞怯地向他表达过自己学琴时的迟钝愚昧。从记事起,有多少人在他面前花尽万般心思来显现自己种种的好处。如果不是遇着她,他简直无法相信,门阀世家中百般出挑的儿女中怎会如此婉转收敛着自己的长处!

    他忽而想到初见那日,她着了一身不甚贴身的内侍服,可那宽大蠢笨的巧士冠犹难掩她的姿容美好。那一日,她忽如其来的一句抱歉着实使他心内暗喜了一番;而事出突然,她在情急之下对泽珉的警示,却又使他刮目相看。

    正当寂泽修不觉间浅笑之际,忽然映于眸中的精巧画卷却使他高大的身躯猛然一震。萧瑟夜雨中,环着暖池而建的木廊延绵不绝、幽静万分,而廊下大片的绯色木莲却风雨无惧、盛放正好。而那繁茂花叶身后的长廊中,有一素袍男子正侧身抱着把桐木瑶琴倚于廊柱之畔。

    望着画中那令他震撼不已的景象,寂泽修一双深邃的凤眸骤然眯起。

    那个曾使他遗憾不已、甚至对自己感到怀疑的夜廊之约,原来她并非全然不知。可她既愿冒雨赴约,却又为何匆匆离去而不欲与他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