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医者下山
这其实是个蛮俗套的故事。 我是个郎中，师傅让我下山，一本内经扔在桌子上，让我去救三个师兄。 临行前，师傅对我说“你的医术未必比他们高明，但你胜在稳重。” 一切故事从此开始。 想当一个好医生，需要有胆量。 没有胆子，见到病人血rou模糊的样子，镇不住自己的心，开不出对证的药。 为了练胆，我曾去刑部当了三个月仵作，开棺验尸、血rou枯骨没少见。 为了认药，我曾独自去大山生活了三年，自己采药、尝药，与毒蛇互搏，夜里与狼争食。 师傅终于满意，开始教我针灸。 想当一个行走江湖的好医生，必须会针灸。急救之法，莫过针刺。 想当一个好中医，更重要的是恒心。 师傅针刺只会两招，他也只教给我了两招。师傅说学好这两招，下山之后，够我治疗一切所见苦厄。 真正的救治病人就像打仗，战机稍纵即逝，两招已经足够了。 这两招分别为烧山火与透天凉。每天有十二个时辰，我都在练习针刺，又三年，练到最后我甚至觉得，针就是我的一部分。 万物皆可是针，正如万物皆可为药。 当然，医生最重要的，是要有原则。 在我们这一脉，医生不是菩萨，不是慈悲为怀的僧人。 救人，就必须要有救人的理由。 师傅曾对我说起过他以前的徒弟，二师兄追名逐利，成御医后便断了别的医生门路。三师兄视财如命，黑心圣手。 唯独大师兄怎么样，师傅并没有对我说，只是给了我大师兄的画像，说遇见他时把他带回来就可以。 下山的时候，师傅对我说【你的医术未必有他们高明，但你更稳重。对于他们三个，如果能治就治，不治则杀】 一个轻飘飘的杀字，染红了临行时的桃花。 赌场是个好地方。 这里有烟有酒，有美人有朋友，也有无数人一辈子都撞不上的大运。 寻常生活不如意者到了这里，只要愿意倾尽所有，便可拥有掌握一切的快感。你会觉得自己能掌握乾坤，在赌桌上改变自己的命运，富甲天下也不是不可能。 这家赌场更是独特，老板是个郎中。 医生善读人心，有人来问病时，一看脸色神情，高明的医生便能猜的十之八九。四诊合参，任何蛛丝马迹也无所遁形。 赌场的前台是个妖娆的女人，虽见我一身破衣裳，却也笑盈盈的迎上来。 “客官可是要玩两把啊” “我来这里不赌钱，我来看病” 美人脸色一僵，很快恢复从容。 “我们掌柜可不给寻常人瞧病，您都来这里了，不去玩两把？” 我也笑“我来这里是来给你们看病的，你们身上都有病。” 所有人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我。 我想起来那句，医不叩门。 前台带几个伙计把我围起来，对我虎视眈眈。 我丝毫不惊慌，郎中本就是游离于生死之间的人，鬼门关的常客，岂会怕打打杀杀。 伙计对我板着脸“谁派你来找茬的？” 打是打不过的，我会救人，不会武功，只好开门见山，“带我去见你们老板，我要为他治病。” 伙计的表情带着些许玩味“我们老板能有什么病？” “有时候医不自医，他的病只有我能治，我劝你不要拖延时间，若是延误了病情，我看谁担得起这个责任。” 伙计的脸色比亡阳的病人还难看。 我笑到“放心带我去吧，我是他师弟，他会很乐意见到我的。” 夜里进山，不是一件舒坦的事情，尤其是身边跟了几个心怀不轨之徒。 可我却从容自若，有时候就是要把自己的命看贱些。 出乎我意料，原以为赌场老板富甲天下，不曾想却也在深山草庐夜读医书。 看到我，三师兄笑了笑，放下手里的书。 “师傅他老人家还好吗？” “他说你生病了，让我来救你。” “我是个庸医。”三师兄自嘲笑笑。 “你视贫寒百姓如蝼蚁，非富不治，忘了当年许下的承诺了吗？” “我没忘！”他咬牙切齿，“可是师傅他没下过山，不知道山下的环境。” “我也曾以为可以清贫一生行医济世，但他人二两银子给书童，按下书信，断了我的旧交。” “旧交怎会因音信所断？”这话方才说出口，我便觉得失言。 “五两银子给戏子，枕边吹风，让我开错了药。” “行医者也有空楼台观戏子？我看是你吃错了药。”可是，扪心自问，我就没有一点懈怠的时候吗？ “十两银子给药童，阳奉阴违，偷走了我的方子。” “……”我渐渐说不出话来，被身边人背叛的滋味，不好受。 “百两银子给宾客，造谣生事，世人皆言我为庸医。” “师弟，你说我心术不正，悬壶济世要钱有何用？可偏偏囊中羞涩寸步难行。” 我木然，捻着师傅的银针，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 寺庙是个好地方，这里有无数烧香拜佛者，一张张人面下隐藏着不同的兽心，金身塑的佛，肥头大耳，和善可亲。 靠着三师兄馈的金银，我买通了侍卫，见到了来这里烧香拜佛的二师兄。 身为御医的他低着头，寺庙里烟雾缭绕，恍惚间他还是当年在山上和蔼的师长，对我一点都不设防。 我捻着一根毫针，刺向他的脖颈，我向来厌恶官官相护的人，更讨厌佛。 “老三告诉我了，我早知道你要来。”他头一歪，却也没有躲闪，“我的好师弟，为什么一定要杀我？” “不杀你，对不起千千万万有才能的医生。”我咬着牙，其实也是因为羞愧与愤怒，毕竟刚从三师兄手里接过银子，我就隐隐后悔了。 “那你说说看，我怎么错了？”二师兄依旧平静如水，那种仿佛他掌握了全局的感觉让我很不舒服。 “你有三罪。”我深吸一口气。 “为医者，断同行有能力者之门路，此为小人，趋炎附势攀附权贵，此为懦夫，不精进所学而追名逐利，沽名钓誉，此为庸夫。” “入世这么久，我看你是把师傅在山上教你的东西忘的一干二净，我下山是来医你的。” “医我？别白费力气了，你不如杀了我。”二师兄冷哼一声。 “对你来说，那些欲望与名利只是点缀，于我而言，那些是刚需。我问你，你为什么读书学医？” “为天地立心，为生命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我几乎不假思索。 “没错，这就是你的欲望。”师兄吟吟一笑，“对我而言，欲望就是名利，我是为了名利才拜师学的医术，你不理解那种渴求，这对我们这类人而言是刚需。” 二师兄捻了捻佛珠，看了眼佛像，继续说道“战胜欲望的只有更高级的欲望，你不理解，那没关系，证明你未经世事。不曾被做事失败的阴霾所笼罩，没有被未遂的野心所折磨，未曾在志得意满时感受命运多舛。正如，苏秦悬梁刺股，你不理解，因为你没体会过「兄弟嫂妹妻妾窃皆笑之」的困窘。” “我再问你，你体会过无助感吗？那种空有一身本领无处施展，处处被人欺负辱骂的感觉。你没有，而我在一开始决定进御医这一行时就遭受了无尽的折磨，到处明枪暗箭，官场如战场，稍有不慎就永无出头之日！” “我信佛，因为佛可以给我他人给不了的东西，那种俯瞰众生的极乐是我渴求多年的。你当然可以说我无药可救，一针送我提前下去给师傅看门，可这个位置是无数人眼热的，没了我会有千千万万别的御医。” “世道若此，你能一个个去救吗？” 从佛寺出来的时候，城外下起了蒙蒙细雨，整个城市都散发着一股泥土的味道，捻着银针，回味着两位师兄对我说的话，一时间竟喘不过气来。 我并不打算回山上了，我想了解一下这世间，想继续寻找大师兄，想在溪边开个药庐，一边接诊一边继续赶路就好。 在溪边收拾好了东西，我捻着银针去镇上，用师兄给的最后的钱买好了药，我知道，新的生活即将开始。 二师兄和三师兄听说后很诧异，斟酌着来我的药庐看了半天，末了留下一个地址，说有需要来找他们就可以。我想了想，出于同门情谊，我收下了。 那天晚上我睡的很好，长久的一种责任感逐渐放下，生活与未来的安排都已经妥当，二师兄和三师兄也都见到了，只是偶尔想起师傅的嘱托，隐隐为自己没有做好而感到难过。 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我匆忙起身。出了药庐来到溪水边准备洗一把脸。 那天的天气很好，溪流平稳宛若一面镜子，天光云影共徘徊。我呆呆的站溪边，看见溪水反光里的大师兄，头发凌乱，捻着银针的手在发抖，用一脸惊恐的表情在看着我。 溪水染红了桃花，红艳的如同辞别师傅那天山里的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