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书阁 - 玄幻小说 - 苏珊娜在线阅读 - 第三章 春江花月夜(下)

第三章 春江花月夜(下)

    “看看你干的好事,昨日陛下邀太子饮酒作诗,太子将你写的诗拿出给陛下看,本以为是妙语绝句,结果竟是一行行白话,陛下勃然大怒,斥退了太子。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平日里文采斐然,让太子放松了警惕,都没看你的诗就直接拿给了陛下,可你竟然故意戏弄太子!张若虚啊张若虚,你就等着太子问罪于你吧,哼!”

    说完,孟浩然拂袖而去,只剩下张若虚傻站在原地。

    原来,太子本身无甚才华,恐怕皇帝动了废立之心,便把张若虚的诗句谎称为自己所作,在人前显示出一副文采斐然的样子。不料昨日皇帝突然兴起,宣太子入宫饮酒作诗,太子一时慌乱,也顾不上其他,抓起张若虚刚送来的长诗便进了宫,再后来,自然是被皇帝一顿呵斥,甚至险些以欺君之罪论处。

    张若虚心中害怕起来:“早听说其他皇子正跟太子暗暗较劲,此一番后,太子认定我是其他皇子派来的jian细,必要杀我!不如……我跑了吧……”

    想到此处,张若虚赶紧收拾行李,也不敢走太子府正门,搬了一个长椅从墙上翻出去,拦着一辆马车,火速离了长安城。

    出城以后,又换了一匹快马,朝着扬州城飞奔而去。

    张若虚惶惶如丧家之犬,一刻不敢停歇,就这样跑了三日,才停下来找了一处店家休息。

    被店小二领进客房后,三日未曾合眼的张若虚便昏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张若虚朦胧之中听到有人讲话:

    “孟德有诗曰,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不要嫌弃槐花掉进酒杯中,这也算是一种爱。”

    “哈哈哈,再来,《诗经》有云,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独自彷徨在雨巷,我逢着一个结着愁怨的姑娘。”

    “哈哈哈,好文采啊!”

    仔细听来,似乎是几人在后院饮酒作诗,张若虚睁开眼睛,看到皎洁的月光洒进窗户。他起床整理衣冠,把一盏油灯,便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走出客店的后门,眼前的景色突然豁然开朗,原来这旅店的后面竟是一处开阔的湖面,湖边芦苇飘荡,湖上有一只游船,灯火通红,船上几个人正在把酒欢宴。在寂静的夜里,他们的声音沿着平静的湖水一路飘入了客店旅人的耳中。

    张若虚看着眼前这幅景象出了神。

    “若虚大哥?”身后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张若虚紧张地打了一个寒颤,转头看时,一个风度翩翩的少年正站在他的面前。

    “你是……季真?”张若虚睁大了自己的眼睛。

    “你真的是若虚大哥!”少年看到张若虚的脸,激动地跳了起来,“哥哥,你不是去长安了吗?怎么会在此处?”

    所谓他乡遇故知,此时境遇的张若虚碰到故人贺知章,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他慌忙转身拭去泪水,然后回过头来同贺知章讲话。

    “季真,我在长安不小心得罪了太子,不得已逃难到了此处,不想竟能遇见你……”

    “听哥哥的语气,怕是在长安受了莫大的委屈。今日与哥哥重逢乃是喜事,哥哥莫要再去想那些个伤心事,同我一起去船上痛饮吧!”

    说完,贺知章把手里的东西提到胸前展示给张若虚看。

    “这是……酒rou?”

    “对,不瞒哥哥说,我因进京参加科举考试,半个月前来到这里,没想到遇见许多隐世的文人墨客。这些天我都在同他们饮酒作诗,好不快活!哥哥快随我来吧。”

    说着,贺知章拉起张若虚的手,登上了岸边的一只小船,朝着湖中那艘游船而去。

    游船上的人一见贺知章来了,都热情地朝他打招呼,并把他们二人扶上了船。

    接着,贺知章把张若虚介绍给了众人。

    听闻了张若虚在长安的遭遇,众人不胜唏嘘,忙招呼张若虚入席开宴。

    “这几日,众位高朋迷恋上一个新的饮酒令”贺知章开口道,“庄家要用白话文的形式,重写古代文人先贤的诗句,若写的有意境,便是赢家;若是答不上或是毫无诗意可言,便需罚酒。这白话诗的想法,正是我哥哥提出来的呀。”

    说完,贺知章开心地拍着张若虚的肩膀。

    “哎呀,这白话诗真是好主意啊!”

    “依我之见,白话诗将来必大行于世。”

    “张若虚的才情,可是名声在外呀!”

    众人七嘴八舌地夸赞起张若虚来,搞得张若虚都有点害羞了。

    这些人当中,带头的似乎是一个身着锦袍之人,约莫三十岁的年纪,他开口说:“若虚贤弟是遭朝廷排挤之人,我等这些人的境遇也大抵如此。饱读诗书本想报效君国,不料尘世容不下我等的才华与气节。贤弟不如留在此地,与我等一起快活度日,也算不枉此生啊。”

    被突然这么一问,张若虚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倒是贺知章马上帮他解了围。

    “我哥哥初到此地,怎肯答应如此之事?不如叫那位jiejie出来弹唱一番,让我家哥哥看看这里是什么极乐的所在。”

    “哈哈哈,季真说的在理。”锦袍之人拍一拍手,旁边的渔夫便在船头亮起一盏灯。

    只见湖面另一端,也亮起了一盏明灯,与这边遥相呼应。仔细一看,那明灯处,也是一艘游船。

    待游船划近了,只见一女子走上船头,端坐拨弦,旋即一阵之音传来,时而清脆,时而悠扬。众人一时都沉浸在美妙的曲子中不能自拔。

    一曲弹罢,众人尽皆惊叹不已。

    “哥哥觉得,此女弹奏的可好?”贺知章问。

    “啊?”被这么一问,张若虚才把自己从思绪中拽了回来,“那自然是极妙啊,恐怕我在长安也没听过如此动听的曲子。”

    “哈哈哈,哥哥若是留下,每日饮酒作诗听曲,我兄弟二人岂不快乐?况且此地是偏僻所在,据我所知,至今无人离开过此地呢。哥哥大可在此躲避太子的追捕,待风平浪静之后,再寻落脚之处如何?”

    听贺知章这么一说,张若虚也觉得蛮有道理,便在此住了下来。

    接下来每月,张若虚都同这些文人们饮酒作诗。

    张若虚还是头一次见到肯接纳白话诗的文人,同他们相处多日之后,竟有如鱼得水之感。张若虚开始放开手脚创作自己的白话诗,日复一日的创作,竟在床头叠起了厚厚一打诗作。

    不知何时起,张若虚逐渐不在乎年月了,只见得月圆月缺一次次轮回,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一日,贺知章找到了张若虚。

    “哥哥,今天你一定要写一首白话长诗。”

    “此话怎讲?”

    “哥哥可知,近日里湖中来了一位仙女一样的jiejie,弹唱更是一绝。今晚,她要从众人的诗作中选几首弹唱,哥哥一定要写出最好的诗来,我可是盼着那位仙女能弹唱哥哥的诗作呀。”

    张若虚一听,登时来了兴致,打发走了贺知章以后,张若虚开始潜心创作。

    这些时日尽情写白话诗的经历,已让他的创作技巧炉火纯青,随后笔下生花,很快便创作了一首绝妙的白话诗:

    “我走得如此轻,

    正如我来时的盈;

    我挥一挥衣袖;

    让云彩离开我的身影

    ……”

    写完以后,张若虚再通读一遍,感觉此诗完美无缺,竟不可再改一字。

    到了晚上,众人依照惯例掌灯开宴。不一会,又一艘游船前来,船头端坐一白衣女子。

    众人知晓这便是今日弹唱的女子,抬眼看,只见此女子身如轻燕,面似桃花,指如葱白,发如乌纱,真是世间少有的美貌女子。

    而船上的这些文人,也顾不得那些拘谨礼节了,纷纷向前观瞧此女。有些人放在嘴里的rou还没细嚼,就生吞下肚,然后起身近看面前的白衣女子。

    而一向领头的锦衣男子,则站起来挥一挥手,示意众人坐下,莫要失态。张若虚虽然座位离这女子最远,却惊得合不拢下巴。

    待众人坐稳之后,白衣女子翻起身旁的一打纸,这上面都是在座的文人提前写好的诗作。白衣女子选择了其中一首诗,便开始弹唱。初始时,声音如清泉流水;紧接着,声音如高山幽径,拾级而上;高亢之处,声音直冲云霄,令人心旷神怡。

    白衣女子就这么连续弹唱了两首,都是其他在座的文人所写的诗句,众人听得好不沉醉。

    “不知仙子接下来要弹唱谁的诗词啊?”人群中有人问道。

    贺知章听后,不屑地撇撇嘴:“刚才的都是俗曲,接下来仙女jiejie必要弹唱我哥哥的诗词,那才是真正的妙语绝句!”

    说完,贺知章扭头看着张若虚,却见他依然大张着嘴巴,好像还没有从一开始的惊诧中缓过神来。

    贺知章用手摇了摇张若虚的胳膊。

    “哥哥今天怎么心不在焉,接下来仙女jiejie必定要弹唱哥哥的诗词了。”贺知章指着白衣女子对张若虚说道。

    张若虚没有回答,他缓缓站起身,向着白衣女子走去。

    白衣女子此时正用纤细的手指翻着面前的诗作,看到了张若虚的诗作,皱一皱眉,便把纸放下,欠身似有站起之意。

    “怜蝶?”张若虚对着弹唱女子说,脸上依然是惊讶的神色。

    听到这个名字,白衣女子眼中先是一阵惊愕,马上又镇定了下来。

    “这位公子怕是认错人了。”

    “怜蝶,你怎么在这里?”张若虚依然自顾自地问道。

    白衣女子微微一笑。

    “公子,你认错人了。小女子不是什么怜蝶,只是一个普通的卖唱女子。前几日随父亲来到此地,在座的几位公子盛情相邀,才答应在这里驻唱几日而已。想必是公子看到我以后,想起了一位故人,便认错了罢。”

    “你不是怜蝶?”张若虚满脸疑惑,低头略一沉吟,然后又摇一摇头。

    “世上哪有长相如此相近之人,你必是怜蝶。那日我因写了一首世所不容的白话诗,得罪了太子,便离京逃亡。这几日来,最惦念不下的就是你。曾记得你说要研习说唱,刚一开口便被那孟公子打了一顿,你若是还要坚持说唱,岂不是要被世人嘲笑排挤?不如跟着哥哥一起留在这春江月夜,少却那许多世间的烦恼。”

    见张若虚站在船头一直盘问白衣女子,颇为失礼,贺知章忙上前拉住他的手。

    “哥哥怎地胡言乱语?快回去坐好吧。”

    说完贺知章偷偷瞥了一眼锦衣之人,见他已面露不悦。

    可是张若虚此时哪顾得上这些礼节,他继续盯着白衣女子。

    “当日不辞而别确是哥哥的错,但是住在这里以后,我可以尽情创作白话诗,又有这些文人雅士欣赏我的诗作,简直如鱼得水。怜蝶,你也随我一同留在此地吧,你可以尽情创作你喜欢的说唱,我们都会欣赏你的曲子,而不是像外面的人一样,排挤嘲笑我们这些尽情创新之人。”

    “这位公子好生无礼!”白衣女子听完十分生气。

    “小女子不是什么怜蝶,也不想留在此地。我自幼学习弹唱谱曲,游历过长安洛阳,也去过巴蜀荆襄,每至一处,小女子所奏之古曲都颇受文人士子的喜爱,却未曾听说过什么说唱。我看公子是饮酒过度了吧。”

    说完,白衣女子又低头看了一眼身边的一打诗作,最上面就是张若虚的诗。

    “原来这首诗是公子所作。公子的诗,好比商贩叫卖,满口白话,又如乞丐呓语,狗屁不通。无韵、无境、无典、无喻、无意、无情、无礼、无才,此八无之诗,小女子今生也不会弹唱的。公子还说什么遭人排挤,言外之意便是世人嫉妒你的才华。但在我看来,公子不过是在标新立异而已,说什么尽情创新,也不过是逃避生活的自我欺骗。像公子这般小肚鸡肠、胸无大志之人,小女子见多了。我看你还是自己把自己的宝贝好生收着吧。”

    说完,白衣女子便把张若虚的诗洒在了空中。

    “好了好了,若虚兄不要再闹了。”锦衣之人开口说,语气中满是不悦。

    “所谓白话诗,原本就是我等的嬉闹之物。这位仙子世所有名,有幸能听闻此曲,乃我等莫大的福分,若虚兄酒醉失态,还请恕罪。”

    说完,锦衣之人向白衣女子略一作揖。

    白衣女子看了一眼张若虚,便吩咐人撑开船桨,离了此地。

    此时游船上的气氛一下子尴尬起来,倒是贺知章马上解围。

    “大家别愣着呀,现在正是该饱餐酒rou的时候呀。”

    说完,便起身给所有人倒酒。

    有人打破了尴尬,大家又重新活跃起来,推杯换盏,大快朵颐。

    张若虚不发一语地瘫坐在船头,他抬眼望去,湖面一望无际,飘落在水上的诗作,在平静的深潭中画出一个不大不小的涟漪,连月亮的倒影也随之起伏不定。

    他想起自己母亲终日的劳作,此时她或许正辗转难眠思念着自己的儿子。

    他想起私塾先生,如何教他读书识字,又如何帮他去京城谋职。

    他想起了自己老家的湖边,自己与贺知章那关于白话诗的对话,抬头看时,却见贺知章正同锦衣之人举酒欢语,好不快活。

    张若虚默默取来纸笔,写下了这样一首诗: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