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人类在夜晚总是更加多愁善感。

    那天回家后，简单洗漱了一下，我就躺上床。不过，得到休息的只有身体，心里依然揣着千斤重担。

    我摩挲着康纳触碰过的位置，他的手粗糙但柔软。我不禁幻想着，那双手带着炙热的温度，轻抚摩挲，将我强势地禁锢在他胸膛与床榻之间，无力反抗…

    被脑海里的想法羞红了脸，我尖声咒骂自己：“啊！龌龊！”

    话又说回来，该如何处理好这份感情，我确实拿不出主意。要知道，爱，也是一种可贵的能力，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拥有的。由于多年患有心理疾病，我不幸没能获得这一能力。实话讲，我多次被误认为是性无能。

    可以把我比作一只不懂得收起刺针的刺猬。只能永远等待，等待着某天能有一只好心的刺猬，来帮我抚平它们。话虽如此，又有哪只刺猬愿意冒着被千疮百孔的风险，来救助我这只“残次品”呢？

    没有这样愚笨的刺猬吗？我不确信，也有一百万个不愿意，但我必须相信自己过去的遭遇。

    2048年11月13日，天空破晓，还剩几颗残星倔强地不肯熄灭。

    又是规律的敲门声：“安娜，今天也要拜托你帮忙调查了！”如此敬业的警探，除了康纳之外，底特律找不出第二个来。该夸他勤奋，还是该嘲讽他一根筋，我分不出高下。

    由于我彻夜未眠，脑袋像顶着千斤重，昏昏沉沉的。除了好好睡上一觉，我什么也不想干。遵循着自己的意愿，我无视康纳的呼喊，进入了梦乡……

    一觉醒来，我被康纳提溜着站在一栋公寓前。我嘴角抽搐，扶额问道：“这是哪？我怎么在这？”

    “是我把你带过来的，这里是第二起案件的现场。”康纳朝我竖起大拇指，露出瓷白的牙展露笑容，很是耀眼。

    千算万算都没算到，他竟趁我昏睡，直接将我带到了第二个被害人的住所。我额头挂起汗珠，哑口无言。无力地朝他摆摆手说道：“还是赶紧开始调查吧。”

    虽然我的表情尽显不满，但余光还是不露声色地瞥向康纳，只见他歪起脑袋，怔怔地站在那里，似乎是有些困惑。看来RK800型警探仿生人对于人类情感的认识少之又少。我窃笑：“真是愚钝得可爱。”

    这名被害的住宿环境远远不及第一名被害的万分之一。不客气地说，从进门的那一刻开始我就想立刻逃离。

    首先就是令人作呕的气味。空气中流动着不知名的恶臭，猛烈地刺激着我脆弱的神经。成群结队的绿头苍蝇，在腐烂腥臭的食物残渣上盘桓，我仿佛能看到它们在欢声笑语。其次，杂物胡乱堆积，碎纸屑被未知液体黏成一团，地上一片狼藉。

    我一手掩住口鼻，尽量压抑住呼吸，说话声音断断续续的：“Jesus！这里发生过什…么。”

    康纳从口袋里翻出一个口罩递给我，说道：“这名被害由于冤罪，被迫蹲了几年，出来的时候已经被折腾成了一个废人。父母双亡，妻儿也早就不知所终。”

    我默然垂首：“他存在的意义已经全数消失，又怎么会在乎物质生活的好坏呢。”这名被害人的死亡，是上帝赐给他的奖赏也说不定。

    康纳的LED灯闪烁，时不时在屋内踱步，生怕遗漏什么线索。他推断道：现在几乎可以确认，凶手专挑精神状态不佳的人类下手。应该传唤心理侧写师和心理顾问，以便再次进行确认。

    我点点头，裹紧了外套。现在本就处于寒冷的季节，此时屋内更是阴沉凄冷，气氛一时间变得死气沉沉。“出去说吧。”康纳虚抚我的背，揽着我出了公寓。

    过强的共情能力又开始烦扰我，被害人的情绪浸染着脑内每一处褶皱。我嘴唇发白，揣在衣兜里的手控制不住地发抖。

    康纳迎面望来，眼神里露着难掩的担忧之色。他柔声说道：“果然还是太勉强了吗？”

    我唇角勾起一抹勉强的笑：“不要紧，我早就习惯了。”不出所料，康纳眯起眼睛，眼底都透着怀疑。

    我把双臂抬起呈V字，双腿叉开半步，动作幅度很大。“那个……我们现在能够确定凶手的癖好了吧？让我们努力奋斗，继续调查下去吧！”我承认，确实很丢人。

    “说得没错，很好。”康纳憋着笑，五官有些扭曲。

    “外在行为是可以改变态度的，积极的动作有利于正面情绪的产生。”我赶忙给自己打圆场

    康纳不做回答，只是一手搭在胸前，另一手做引导状。我偏头瞧去，一辆出租车不偏不倚地停在他所指的方向。光顾着挽救自己的颜面，我完全不知道他已经呼叫了出租车。眼下的情况就如同迎面飞来的报纸，理不清，又看不透。

    10点整，我们乘车赶往第三个现场。我定定地望着车窗外，一对眼眶成了黑漆漆的洞口，仿佛能够通过它们一眼看穿我的头颅。甚至伸手便能拽出大脑，狠狠地摔在地上，再用脚碾碎。神智逐渐模糊不清，我想大概是疾病又发作了吧。

    找回清晰的思绪？那是天方夜谭。但我可以阻断一切感官，阻止所有信息输入，让自己暂时好受些。

    强迫进入睡眠即可。

    ……

    手腕处传来的刺痛感，使我被迫睁开眼来。想要伸手，却发现双手被牢牢捆住，双脚离地，整个人被悬空吊起。康纳，出租车，一切都不见了踪影。

    是绑架？我环顾四周，四面都是水泥筑成的墙壁，没有窗户，天花板上挂着几盏摇摇欲坠的吊灯，恐怕是某个未完成的建筑。一个陌生的男人叼着烟蒂，双肘驻在大腿前端，撑起前倾的上半身，坐在一把装饰繁复的欧式椅子上。脚下还踩着一张精美的、重工编织的地毯，看着很是惬意，与这简陋的环境格格不入。缥缈的烟雾遮掩了他的身形和样貌，但我仍然察觉出一道视线如刀锋横扫，肆意地打量着我。

    男人似笑非笑地说道：“我们见过吧。”

    我无力尖叫，也无力惊慌，更不想回话。最近这一阵子，我的生活完全称得上是丰富多彩，每次从梦中醒来都有或大或小的“惊喜”在等着我。试想，你正在观看一部剧情跌宕起伏的电影，其间被人敲晕了40分钟，随后继续观看。

    这就是我近来的生活。习惯了，也不得不习惯。

    “喜欢保持沉默？”男人怒意压得隐约，语气依然谦逊有礼。“我应该主动介绍自己，是我疏忽了。”男人起身破开烟雾，展露在灯光的照射中。

    是一名人类男性，模样看起来约莫20岁。蓝绿交融的瞳孔，一头棕色的头发穿插着些许银丝，一身酒红色西装在昏暗的环境下，像是干涸的鲜血，他优雅地迈着步子，似是危险的猎豹，却又透出青涩。他将我们之间的距离缩短到极致，几乎是贴在一起。

    他说道：“我是科尔·安德森，很高兴认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