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节 如果你值得的话
云谁之思?美孟姜矣。【】根据廖先生提供的那些资料,眼前的冯才人,于十七岁那年进宫,正当是宋室南渡、临安建都的第四年,如今已经是第十二个年头。已经是快要三十岁的妇人,眼角也已经有了细细的皱纹,但一对清亮的凤眼,两道弯弯的长眉,俊俏挺拔的鼻子与小巧的嘴巴,清秀和谐的五官却仍带着美人昔日的风韵。冯才人的神情淡淡的,略带冷清之气,与她清雅秀丽的面容很是相称。就连通身的衣着,也只是细棉与绫纱,质料不华丽,颜色也清淡,更没有复杂的纹饰。只是冯才人眼神里,有一些让人看不透感觉,似是漠然,却又不是拒绝人的样子。这种相貌说不上惊艳,但有一股天然风致,让人觉得舒适。而冯才人给人的这种感觉,却与那天晚上在竹林里所见的惊恐畏惧,并不相符。是的,那天晚上的冯才人,细声哀求,喃喃低语,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哀戚,也不由自主地对她心生哀怜。可是今日所见的冯才人,这样的气质,绝不是向人乞哀求怜的。照例喝过三口清茶,尽了主客之礼。我正想着要怎样开口,冯才人已经问道:“谢姑娘今日所为何来?”我微一踌躇:“冯才人还记得这个月十四的晚上吗?”冯才人的脸上变一变色,有些惊讶地看着我,但并不是震惊的样子,而是好奇之意居多。似乎,我说的事情并不算出乎意料,只是,由我来说这些话,让她比较诧异。果然冯才人问道:“谢姑娘知道了吗?”重点是在“谢姑娘”,倒不是我“知道”什么了。这样的回答,似乎有些心照不宣的样子。我点了点头:“那天惊走娘子的,就是我了。”冯才人惊讶地看了我两眼:“你在那里?是圣人派你去的?”但随即摇头:“不是的,如果是圣人让你去的,我此刻已经不在这里了。那么你到竹林去是……自己想到要去的?”见我点头,冯才人脸上惊讶的颜色尽去,只意兴阑珊地摇了摇头:“人算不如天算,真正料想不到你会在。”听冯才人的语气,我反倒越发觉得惊奇起来,倒似乎我的出现,让她有意料之外的扫兴。我歉然道:“婢子不是有意……有意发出声音。只是听我的宫女说,竹林中有人夜祭,好奇心起,才去躲在林中。不意惊了娘子。”廖先生当时说我算是对冯才人有“救命之恩”的时候,何等的胸有成竹,可是他若知道此刻我反而为了自己惊走冯才人的行为而歉然,不知会是何种心情了。话说回来,连廖先生那等精明之人,也未料到冯才人竟是这般反应,可见那句“人算不如天算”是有道理的。冯才人意兴索然地摇了摇头,片刻方才问道:“你为何不跟圣人说呢?”冯才人的目光掠过我,轻轻一笑:“是了,你是不会说的。”我奇道:“娘子何以这样说?”冯才人的表情、语气一直都是淡淡的,即便有些反应,也都并不剧烈,而说话又往往能一语中的。她的神色从不似廖先生那样精明,双目直似能洞悉人心,但她的云淡风轻之下,却也有着明察是非的能力。“凤凰山上勇敢救人,禁苑之外夜探故人,单是这两件事,慈宁宫福慧楼女官谢苏芳心地良善、行事大胆的名声,我也早已经知道了。而你能在宝文阁廖先生口中博得赞誉,自然才情也是不俗的。”冯才人对我微微一笑:“料想你这样的人,是不会将自己窥探而知的事情随口说出的,即便你是有意去窥探于我,但在你自己看来,那终究不是光明正大的手段。所以,你不会说。”心头一震,竟是说不出的滋味。冯才人风轻云淡地说出来的这几句话,却竟似出自于我的肺腑之间。那一次从竹林出来,遇见三郡王,他便曾问过我,里面是谁。很奇怪,明明是三郡王相询,我竟也没有说。三郡王当然知道那是冯才人,见我不说,也并不追问,只是了然地对我说了一句“你不想说”,言下之意,你不想说也就算了。临去时反而叮嘱我,“冯才人并非善类,你若遇上,要小心提防。”再一次我便遇见了皇上,皇上问了我同样的问题,你看见了谁。而我,则是再一次选择没有回答。皇上当时对我说道,“你知道那是谁,你不想说。”而事实上,皇上也知道那是谁,当然,皇上也没有追问于我。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三郡王与皇上都觉察到了我不想说出里面的人是谁,也都不约而同地没有再追问我,当然他们不需要追问我,也都已经知道里面的人是冯才人了。但他们知道我不想说的时候,我亦能感觉得到,他们对于我不说的原因,多少都是有些好奇的。真正将我不会说的原因说出来的,竟是冯才人本人。委实是很奇妙的感觉。甚至于我对三郡王的那句“要小心提防”的话,都有些看得模糊了。“我虽然不会说,却不代表别人不知道。”冯才人的话说得简单明白,我亦不想再拐弯抹角:“婢子今天,就是为了此事而来的。”“我本就知道,迟早会有人来,而不管谁来,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可是没有想到,居然是你来了。这样一来,我原先的推想,可全都要重来了。”冯才人微微一笑,眼角浅浅的纹路给她这幅淡雅的笑容,添上了许多风霜之色。“不过也好。”冯才人忽然转了语气:“我静等下去,未必有什么结果,而你的到来,却说不定是个转机。”我有些捉摸不透冯才人的话中之意,她在等人来,是谁呢?是皇上与廖先生推测的那般,那个当年与冯才人一起做下错事的人,还是等着皇上或者皇后派来的人呢?而冯才人原先推想好了的,又是什么呢?至于我的到来,她毫不惊慌,反而直言会有转机,却又是怎么回事?“谢姑娘,我可以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你。如果你……”冯才人忽然的停顿,让我的心情也跟着紧张,“值得的话。”前一句话那样直接那样简单,后一句却又那样虚无那样难。什么是值得,什么又是不值得,世事万千,又有谁能够说得明白准确呢。但事已至此,我多言也是无益,看冯才人的神情,她外表温顺清淡,内心却是很有主意的,若她觉得我不值得托付真相,想必是无论怎样也不会开口的。对,无论怎样也不会。自我见到冯才人起,我便觉得她的眼中有一丝漠然之意,但那种感觉却又不是因为我的到来,而似乎,是本就生在她的眼睛里。此刻我才渐渐恍然,冯才人的那种漠然,是对她自己,或者说得具体一些,是对她的前途与生命。所以若她不愿,真相,她宁死也不会说。心中一凛,惊讶于自己怎会有这样的想法。但这个念头一旦浮现,我便再也挥之不去,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却越来越肯定,这种感觉是真实的。我不由得环顾这所房子,房舍宽敞,与一般的馆阁无甚差别,但房屋里的陈设极为简单,又收拾得纤尘不染,过分的干净简素,竟没有一丝人间烟火气息,给人一种这房间里不曾住着人的感觉。而这般宽敞的房舍,光线却似乎并不好,暗沉暗沉,虽是七月末,却也让人心生凉意。刚刚进来的时候,目光多用在留意冯才人,竟忽视了这些。“好。需要我做什么,请冯才人示下。”我料想接下来的事情,不会简单了。“跟我来吧。”冯才人也不赘言,起身在前。走出正厅的大门,我不由自主地回顾,站在光亮的院子里,再看正厅,那间宽敞却又极度简素与干净的发暗的房子,让我再一次觉得心生凉意。经过回廊,穿过偏门,走到了第二进的房舍。宫中的馆阁楼院多是这样,虽然不以宫殿命名,也多数是正房偏房、前厅后院兼有,不是单单只有一座楼的,就譬如福慧楼,也是有厢房,有院子的。这一进的房舍要矮一些,看来是住人的地方。院子里种了许多树,青翠欲滴,遮住了院子里的大部分阳光,所以院子十分荫凉。冯才人引着我前行,却不走向第二进的正房,而是走向了角落处的一个小门。从第二进的院子里,已经可以看到,云思楼的围墙就到这第二进为止,那么这个小门……是通往桑树园的!我虽不是个拘泥迷信之人,而且桑树在这江南地方也是常见之物,但站在冯才人这阴凉的院子里,想到要去桑树园,却是浑身的不自在。我想不到要去桑树园何事,但总不成冯才人是带了我去,摘桑果吃桑葚的吧!事已到此,只有跟了她前行。心中反复只是想道,还好这桑树园是在云思楼的后面。桑园四周也有灰色围墙,倒是一所极大的园子。种植的桑树许多都已经长得极高极大,已经不能当做采摘桑叶的选择。但也有许多一人多高的,满园都是碧绿、翠绿的颜色,桑树的品种不同,叶子也是颜色各异。冯才人带着我停下来的地方,是一株尚且开着花的白桑,而这株白桑之后,竟是一所小小的房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