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节 诉衷情
廖先生告假,冯才人生病,本来令我担忧烦恼的事情一下子都松懈了下来,我倒反而有些无所适从。到了福慧楼也是东想西想,心中静不下来,给太后抄书或者整理书籍,都没有心思。虽然明知道还有十几册契丹文字的书,需要好好翻阅一番,却总是没有那个心力。缺损遗失的那些书页已经再也不能找齐,但大致意思,我还是可以译写出来,将书册大致整理好,说不定太后何时还会想起来。不过译写契丹文字,到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看来太后一时间也用不上那些书,需得等我有了闲暇时间,静下心来好生译写才行。所以这一日,我便呆在景芳斋,并不外出。语燕给我洗手帕,发现帕子一角有些洗不去颜色,大惊小怪地跑到我跟前,问我染了什么。紫鸳坐在我身边绣花,陪我说些闲话儿,见语燕这般,含笑斥道:“一条帕子,染了就染了,再拿一条新的给姑娘不就是了?嚷嚷些什么。”语燕撇了撇小嘴,道:“我是让姑娘想想,可是碰了什么有颜色的东西,下回小心些。难道我不知道给姑娘换新帕子吗?”说罢抿嘴一笑:“再说,姑娘的衣履鞋袜都是jiejie你管着的,我就是想给姑娘换,也不知道jiejie你把柜子的钥匙放在哪儿啊!”“好你个小油嘴的,我不让姑娘撕你的嘴!”紫鸳佯怒道。“姑娘是拿笔杆子的,绣的花却没有jiejie你好,姑娘写的字我看见了只头疼,jiejie绣的花我却喜欢得不得了,说明姑娘的手不如jiejie的手巧,要撕我的嘴,还是jiejie你来撕,一定撕得更好,说不定还能撕出一朵花儿来!”语燕笑着说道。紫鸳与我都闻言大笑,紫鸳站起身来,笑道:“好啊,我这就在你脸上撕出朵花儿试试!你编排我也就算了,怎么练姑娘也编排起来了。”两人说笑不停,室中一片欢愉。就连站在一边的墨鸰,眉眼间也带着温和之意。我笑道:“语燕,你再闹,我就让你墨鸰jiejie动手。”语燕从来都不怎么疏远墨鸰的,虽然墨鸰性子冷淡不与她玩闹,她也并不介意,在墨鸰面前说话,也与在我们面前一般,唧唧咯咯一口气说上许多。语燕闻言吐了吐舌头,我笑道:“怎么?不相信吗?你的小脸虽然rou嘟嘟的,可墨鸰要是动手啊,估计比撕熟rou也难不了多少。”语燕扭在我身边不依:“姑娘是说我的脸长得胖得像一块rou吗?”我伸手捏了捏语燕的脸笑道:“就算是,我可也舍不得吃。”不过玩笑归玩笑,对于墨鸰的身手,语燕可是早就见识过。她看着笑道:“墨鸰jiejie会对我手下留情的。”我接过语燕手中的帕子,看着玉色的帕子上。有一小片接近蓝紫色的痕迹,的确是染了颜色的样子,想了片刻,笑道:“是了,这是昨天吃的桑葚的颜色。”、别人听见也不过是恍然明白,语燕却是双眼都染上了光彩:“姑娘,你吃那样好东西,怎么不叫上我!我还以为到了南……进了宫,就吃不到了呢。怎么这个时候还有桑葚呢!”语燕倒是也机灵,硬生生将“那边”两个字忍住没说完。紫鸳笑道:“如今的饮食还不算好吗?一日三餐有荤有素,时新瓜果日日不断,这些也都罢了。那些精巧点心,你吃一口赞一个,怎么转眼又馋起来那个了?”“有些东西,说起来不稀罕,可一年只有那几天能吃,而且什么好吃的也替代不了,所以才显得稀罕啊!”桑葚每年都是五月六月的时候开始结果成熟的,如今已经是七月底了,倒果真是很稀罕。想起昨天到桑树园中,似乎也并没有看见有桑葚。不过桑树园中桑树品种极多,既然冯才人放琴的那所小木屋前还有一株开着花的桑树,那么有桑葚的桑树,想来也是有的。“我再去看看有没有,倒也不难,只是……”冯才人的身体状态看起来很差,我实在不知道是该去看她,还是让她多休息两天。“桑园的主人身体抱恙,恐怕不喜欢被打扰。我怕贸然跑去,她不得好生休息了。”“那姑娘就带点什么东西去瞧瞧她,先去探探病再说。”语燕笑嘻嘻地道。我不由得含笑戳了戳语燕的额头,又踌躇道:“探探病当然也好,可是,带些什么倒为难了。”我不知道冯才人是什么病,只是她体弱气虚,面色苍白,吃的自然不敢乱用。至于首饰器物,她自然也是无心赏玩的。“姑娘什么都知道,偏偏这里犯难了。当然是她喜欢什么,就带些什么啊!”语燕说道。我眼前不由得一亮,我倒当真是糊涂了。我对着紫鸳点了点头,示意让她与我同去,语燕还在那里不住口地说道:“有紫鸳jiejie新做的藕粉糕姑娘看好不好?不过等八月桂花开了,做成藕粉桂花糕就更好了。对了,昨天吴娘子送来的马蹄糕很好吃的,还有绿豆凉糕,那颜色,啧啧……”墨鸰照例是一个“一切小心”的眼神在叮嘱我,我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走在路上,紫鸳忽然笑道:“姑娘,你两手空空,不会是要把我送了去吧?”我“嗤”地一笑:“无价宝易得,你却是难得的,所以你我是不送的。”紫鸳笑道:“下面一句呢?姑娘怎么不说?”我知道紫鸳在说“难得有情郎”一句,脸上微微一热,笑道:“你再跟着语燕那小油嘴的学,我可当真把你送走了。”说笑之间,想起冯才人,却不由得轻叹。“咦?”紫鸳笑道:“姑娘不让我说,自己却在叹些什么?”我笑了笑,随即正色道:“冯才人的事情,我尚未跟你细说明白,总之,你在她面前,一切都要少说。她的遭际不幸,很容易触动心肠。”走到小竹林外的此君亭旁边,我驻足停下。紫鸳奇道:“姑娘不是说桑园在小西湖的东北角上吗?”见我从衣袖中取出一支短笛,紫鸳恍然,笑道:“啊,怪道姑娘让我来,果然是拿我送人情了。”顿了一顿:“冯才人既然心境不好,定然不能再闻悲音了。”我点了点头,怔了片刻,却忽然道:“紫鸳,我另有一个想法,你看怎样。”闻言,紫鸳的脸上略有犹豫:“可是姑娘说冯才人她不是正在病中吗?”“若非如此,她的病固然还要持续下去,而她以后,更不知怎样在宫中立足了。”紫鸳的神色虽不明白,却仍点头:“姑娘这样说,那就这般做吧。”冯才人的气色倒还沉静,只是脸色过于苍白,又坐在云思楼正厅那光线发暗的屋里,越发显得整个人都没有生机。“昨日得闻冯娘子的雅奏,愧无以报,今日想借娘子的琴一用,演一支曲子,以酬妙音。”我道。冯才人听到“乐曲”的时候,神色间多少是有些欢喜的,也更让我知道此行带了紫鸳来,没有选错。宫女将冯才人送到桑树园外面,便止步不前,我这才明白原来这桑树园冯才人平日是不让她的宫女进来的。冯才人虽看起来无力,却坚持不让我帮忙,仍是自己端了琴出来放好。看样子昨天冯才人又来收拾了琴,琴弦已经重新接好了。我看了一眼紫鸳,微微一笑,指尖已经有铮铮的声音流出。短短一段序曲之后,短笛清朗的声音骤然传出。琴音伴着竹叶的声音,比之琴箫和鸣,别有韵味。我抬头看了一眼紫鸳,她依依站在一株大桑树下,丁香色的襦衫与浅紫色的碎花裙子,腰间系着一根粉色的“腰上黄”,与窄袖的襦衫一起,将紫鸳纤瘦的身形勾勒地生动灵巧。我们所奏的旋律很是简单,也并不冗长,反复三遍,便在余音袅袅中结束了。曲子很简单,但我知道,这其中的意思,在冯才人听来,一定是千斤之重的。冯才人显然是听懂了曲中的含义,琴声与笛声已经渐渐止歇,最后的音符越转越低,终于不可闻,但冯才人却是望着远处,目光穿过一株株桑树,悠远深长。我轻笑一声:“冯娘子,婢子今日来,还有些别的事。”冯娘子蓦地回过神,双目莹然,却仍是勉力微笑:“何事?”“已经是七月底的天气,竟还能见到桑葚,婢子深觉稀罕。想摘些回去,给她们尝尝鲜。”冯才人点头道:“这有何难。”说着便要起身。我忙道:“冯娘子有什么话,让紫鸳去传便是了。”冯娘子便让紫鸳去找她的宫女。我对紫鸳道:“你带了桑葚便回去吧,我略坐坐就回。”一时桑园中又恢复了寂静,冯才人幽幽地道:“姑娘很明白我的心境。”我微微一笑:“正是要请娘子品评。”“诉衷情……”冯娘子轻轻地道:“单单这个名字,便已经道尽了世间多少情感,有多少人以此抒写悲欢离合。”我与紫鸳合奏的,正是流行很广的《诉衷情》。文人sao客,多有以此词牌填词的,同一词牌之下,何止有千百首相思离愁。“不知娘子想到的是哪一首?”我问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