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论死
曹操还是简朴,鄄城的办公台只有三层台阶,离地大约1米。里面格局有些逼仄,典韦这样的高个儿跳一跳能撞到房梁。偏他如今手下人多了,荀彧、贾诩、程昱等谋士,加上守卫的武将,就占了大半个屋子。 等到许县的囚车堵门,曹安民被五花大绑地推进来跪下的时候,办公台就变得拥挤沉闷。 更沉闷的是氛围。 赵奇一身戎装,站在死猪样的曹安民旁边,宣读判决书的声音铿锵有力:“……渎职、贪污、泄漏国家机密、滥用公权力,数罪并罚,按许县律当判有期徒刑三十年,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赵奇合上判决书,表情冷得像结了一层冰,与在阿生跟前耍赖的样子判若两人。“然,因嫌犯非许县官民,故现移交鄄城。希望鄄城方面能妥善处理。” 听上去没什么毛病,但还是有人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 荀彧翩翩君子,未语先笑:“敢问赵太守,若是鄄城的刑罚与许县有差,当如何?” 曹操的人,在曹生的地盘上犯事,到底是按照曹操的律法来,还是按照曹生的律法来? 若是鄄城真照着赵奇的说法判了曹安民三十年,岂不是当了许县的下属执行机构,在政治意义上平白矮了一头?但反过来说,若是曹操方保了曹安民这个征粮大使,只象征性地关几天,许县也不会善罢甘休。 从许县不打招呼就抓了曹安民开始,双方就必得争个高低了。 在场的都是人精,即便有反应慢一些的,被荀彧一点,也都反应过来赵奇是在挖坑。一时间难言的氛围弥漫开来,所有人都沉默不语了。 这是想把二曹的矛盾明面化?在马上要和袁绍决战的时候?赵奇站在这里是来自曹仲华的授意吗? 场间目光乱飞。 然而,曹操屈起一条腿,懒散地把玩着手里的兵符;曹生虽然正坐在客席上,却也拿右手撑着下巴。两人瞳孔里都是幽深的精光。 好嘛,两位大佬都没有下场的打算,这是非要看底下人表演了。 赵奇跨前一步:“莫要看吾主,是我自己要问个明白。王子犯法,不能与庶民同罪乎?亦或是天使犯法,不能与庶民同罪——” “安民,我的安民啊!”尖锐的女人的哭喊打断了赵奇的话。只见一个穿花衣的圆滚滚的“球”飞速滚进来,钗环步摇丁零当啷乱撞,竟是头发都跑散了。 “安民!”女人看到曹安民被捆绑的样子就开始哭嚎,“你受苦了。你受苦了。” 曹安民不过二十出头的小年轻,之前被大佬们吓得不敢说话,现在可算是见到亲人了,当即大哭:“祖母救我!” 门外又是一阵兵荒马乱,却是老太公曹嵩在三儿子曹德的搀扶下进来了。爷爷奶奶加老爹,一家子整整齐齐的了。 张氏一见曹嵩到了,腰杆也挺直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泼妇骂街状:“曹家的人你们也敢绑?当老太公死了吗?谁干的?啊?我摘了他的脑袋!哪个犯上的家奴……” 曹操和阿生几乎是同时一抬眼皮:“拖下去。”语气和语调都一模一样。 张氏立马被堵了嘴,一个音节都来不及发出,就被人拉着后领拖出了房门,肥胖的身躯在门槛上粗暴地撞了好几下。 曹嵩和曹德父子齐齐打了个哆嗦。曹安民瞪大了眼,告状话生生堵在嗓子里,变成了大喘气。 赵奇嘴角勾了勾,语带嘲讽:“抓不得抓不得,赵某还珍惜这大好头颅。只要大郎一句话,以后姓曹的到了许县,我们就当祖宗一样供起来。就是要拿学宫当女闾,也听凭他去。” 学宫的女先生,头一个就是曹生。所有人都齐齐变了脸色。赵奇治理河东素有刚直之名,但没想到他竟什么话都敢说。这个话头起了,就算荀彧都不敢接。 曹操将兵符按在桌子上:“别跟着混淆视听。你赵重乐想要尊法,那也得先定是哪家的法。谁也没说要包庇这小子不是?” “正是正是。”曹操诸谋士大松一口气,跟着头脑清醒的主公就是好,不会被莫名其妙插进来的人弄偏思路。按照鄄城的律法审了,该坐牢坐牢,该罚款罚款。到底如何,还不是曹操说了算。 然而赵奇却没有退让的意思。“哦?那赵某就拭目以待了。军粮被烧万担,整个颍川郡都受累,民怨沸腾,按照大郎‘乱世重典’做法,只怕一个人头祭旗跑不了。” 曹安民直接被吓哭了。“祖父——呜呜——我不想死——”他被绑着,只能拼命往曹嵩的方向蠕动。 站在曹操身后当保镖的典韦拔了刀:“你适可而止,都说了不包庇,还要怎样?” 赵奇也拿拇指弹开刀柄,露出雪白的锋刃。“不过是大郎的律法太随意罢了,说实话我信不过。我们兢兢业业按《刑法》算的刑期你们又不服,这怎么办?” 剑拔弩张。 好几个人坐不住了,站起来打圆场。曹嵩腿都软了,不停喃喃自语:“怎么就变成这样了?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曹操面对动刀的场面也面不改色,他手指敲敲桌面:“新法再好,也不能不声不响就管了鄄城的人。我不要面子的吗?” “瞧大郎说的,那我家主公也是要面子的呀。学宫和许县是她在中原的根基。” 根本矛盾是曹操和曹生的权力冲突,避无可避。如今能够在一个屋里吵架,已经是双方克制的结果了。否则曹安民在许县被处刑,双方决裂,没打袁绍之前就得先内战一场。 刚好被裹到二曹权力交界带的曹安民如同一只瑟瑟发抖的鹌鹑。他大约也知道这次想太平过去是不可能的了,只能连连哀求。 “我知道错了,我错了。我一定洗心革面,二伯,大伯……祖父,救命啊,我一定好好做人……” 没人听曹安民在说什么。典韦提着刀已经急了,赵奇还有一半刀锋在鞘中,双方目光噼里啪啦打架。赵奇比典韦淡定,是因为他知道解决袁绍前不可能真内讧,但该有的表态还是要有的。 接下来就该是政治交换什么的了,曹操和阿生都摩挲着手指,思量具体的交换条件。 这时候曹德却动了。 没错,那个一直当透明人,就连曹安民都没想起来去求助的曹德,竟然直接从兵器架上拔了一柄剑,一剑捅在自己儿子的肚子上。 血溅当场。 二曹都被惊醒了。老父亲更是一屁股坐到地上:“阿……阿德你……” 曹德抹了把眼泪,没了第一下的气势,他握剑的手都在抖。 曹安民杀猪一般地嚎叫起来。 曹德又砍了第二下,第三下……他第一次杀人,从头到脚抖得跟筛子似的,曹安民这么个被捆着无法逃跑的目标,都中了快十剑了还没断气。 曹家三郎满身血污,一边砍一边流泪,一直到力竭了,曹安民不动了,才停下手。他丢了剑,扑通一声跪倒在血泊里。 “别吵……都别吵了……”曹德的声音哆嗦得厉害,涕泗横流,“我杀了这逆子,你们别……” 秦六上去把了曹安民的颈动脉,然后朝两个上位者摇摇头。 争论中心的牺牲品死了。 赵奇张了张嘴,收刀入鞘。典韦也呆愣愣地退回原位。 “揆平,你这是何苦?”曹操沉声说。曹德,字揆平。当初为了曹德的字,也是引起了老大的家庭风波,最后是曹嵩做主,不用“仲”不用“叔”,取了一个“平”字。太平的平,平凡的平。 曹德“砰砰”磕了两个头:“大兄二兄一心,我们虽然受点挤兑但也能有太平富贵。你们要是争斗,权势动人心,兄弟子侄有一个算一个都得死在这上头。且如今大敌当前,就连跑妻子的娘家避难都不可得。我舍了这一个,也是为了家里的几个能活啊——” 他一边说,一边抖,最后只有抽泣声在屋里盘旋。 曹操敲了敲桌面:“按律,杀人者偿命。子有过,父杀之,减半。判你徙五百里,十年才能回来。” 这回是曹操的人在曹操地盘上犯事,曹操宣判,没毛病。 曹德反应了半天,才慢慢靠脱力的腿站起来:“好,那你们别吵了啊。” 阿生:“给父亲行个礼再去。” 曹德就给老父亲磕了个头,起身还是木愣愣的,只沉浸在他自己的想法里。“二兄,你别跟大兄吵了,大家都知道你过得艰难,大兄也知道。” 阿生看着他,没点头也没摇头。 于是曹德离开的时候还带着遗憾,一步一回头,一步一个血脚印。 地面上的血开始凝固,表面结了一层血膜。曹嵩这才反应过来,狠狠地一拍大腿:“你们!唉,你们!”他本来保养得很好,这时候却像突然变成了个糟老头子,连脸上的老年斑都清晰了几分。 “你们玩你们,别让我绝后,行不行?啊?”他想抱起曹安民僵硬的尸体,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几个侍卫上来帮他,抬着血淋淋的遗体往外走。曹嵩扭头看两个孩子,他转过身来,众人可以看到他衣襟上一塌糊涂。 “给我留个后。吉利!如意!唉!你们……”老人没等他的孩子们回应,就甩甩袖子,掩着脸跟随尸体离开了。 闹到这个地步,这件事只好草草收场。双方属下一个接一个离开。阿生也站起来,走到门口,曹德离开时的脚印还清晰地印在台阶上,一路向前延伸。 “唉,你说,上位者最后只能孤家寡人吗?”曹操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到了她身后。 “难道不是因为想保护的人越来越多了吗?” “哈。”曹操露出一个苦笑。 然而他们两个全程都没有掉过一滴泪。君主只为功臣和人才落泪,不哭罪人。 曹安民的死还是成了曹家头顶的乌云。曹节、曹丕、曹彰都风尘仆仆跟来了鄄城,这本是大战前最后一次阖家团圆的聚餐,然而到了晚间老大人曹嵩却没有露面。 孩子们噤若寒蝉,低头吃饭,不敢浪费食物,生怕表现出丁点任性,成了堂兄那样的纨绔子弟。 丁夫人给丈夫和小姑子各倒了碗米酒,活跃气氛道:“都说两句吧,难得聚在一起,给孩子们带个好头。” 曹操端起碗一口干了,开口虽然还是沉重,但有了几分豪情:“我要是死了,一定要简葬。马革裹尸,陪葬这把剑,不封不树。等过个几千年被人挖出来,世人会说一句,曹操虽然不是个好人,但是个好长官,生前死后都没多花一分民脂民膏。” 阿生慢慢抿着酒。“我要是死了,你们把我火化,骨头磨成灰,洒在土里,上面种枣树。万一以后饥荒了,还能摘枣子充饥。这算是我最后一次照拂后人吧。” 夜雨落下。无数前线的战报朝着这座黑夜中的城市而来。亮着灯火的宴厅里传来孩子们低低的抽泣声。 明天,就是各奔东西。曹操会在黄河边迎战袁绍,而阿生将继续北上,从草原南下,攻击袁绍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