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莫威赫

    十八年后。

    九州中，位于最南方的扬州共有十八城，其中苏杭两城天下闻名。

    苏城，最有名的就是运河，这条运河王朝耗费了无数的人力物力所建。宽阔的运河东起梁州，流经荆州，从扬州汇入大海，贯穿整个大行王朝中部。

    苏城，就是建立在大运河上的城市。

    苏城内水路四通八达，在苏城，船舶是最重要的交通工具，乘坐它可以到达城内各个角落。

    因为便利的交通，苏城繁荣程度仅次于帝都长乐。

    苏城码头，这里人山人海。

    每有一艘大船靠岸，无数苦力蜂拥而去，船上管事卖力吆喝，被点中的人欣喜若狂，没被选中的人已经去往下一艘。

    离码头不远处，有一片一眼望不到头的仓库，无数苦力在仓库和大船之间往来。

    在某一处仓库之间的小巷子，几名身穿黑色皂衣捕快守在巷子口，不让路人窥探。

    巷子里，四名捕快围着一个人打，两名捕快在旁边观看。

    围观的两名捕快一名年纪大些，约三十岁左右，名叫常闯。另一名小些大约在二十岁左右，名叫莫威赫。

    被打的人双手抱头，蜷缩着腹部，嘴里不停发出求饶声。

    看到这人的惨状，年纪小些的捕快开口道：“闯哥，教训的差不多了，再打下去要死人了。”

    常闯面色阴沉：“这种不听话的泼皮就要狠狠打，打得他长记性了，看他们下次见我们还跑不跑。”

    莫威赫说道：“差不多得了，在打就要出人命。”

    常闯冷冷的看着莫威赫：“妇人之仁。”

    常闯一挥手，打人的捕快立刻停下：“走。”

    说完，带头离去。

    莫威赫凑到被打的人前，那人满脸血污，嘴里还不停地流着鲜血，应该是伤了内脏。

    如果扔他在这里不管，恐怕活下来的机会不大。

    莫威赫叹了口气，只因不听话丢了半条命，也不知道是谁的错。

    常闯已经带人越走越远，队伍最后捕快见莫威赫还没跟上，连忙跑回来，焦急的说道：“莫哥哥，赶紧走啊，要不然闯哥又要生气了。”

    莫威赫摇摇头：“不用管我，我要送这个人去药房。”

    捕快苏明道：“你这样子公然违规不好吧。”

    莫威赫说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又不是第一次了。让一条人命在我眼前死去，我做不到。你赶紧跟上去，他拿我没办法，对你可不一样了。”

    苏明点点头：“那我先去了。”

    莫威赫将地上的人架在肩头，扶着他往城里走去。

    莫威赫将人送到药堂后，便回到府衙，发现常远等人并未回来。

    稍一打听，才知道几人去了酒楼吃东西，他懒的凑这个热闹，便打算回家休息。

    路过门房，被守门的叫住：“向捕头，这里有你的一封信。”

    莫威赫纳闷的接过信封，不知道谁会给自己写信，自己向来没什么朋友。

    抽出信纸，里面是他熟悉的字迹：今天回趟家，有事找你。

    莫威赫心情瞬间不好了，这是他母亲亲手写的信。

    这个世界上，他最讨厌的地方，就是那个所谓的家。

    里面的人和物，没有一个他喜欢的，自从两年前搬出来后，他就一次没回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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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城东南角，有一山庄占地面积极广，光是打理的奴仆，就需要上百人，它就是天武山庄。

    老庄主向文博逝去后，新庄主向南天继位。在他的打理下，山庄的繁荣更上一层。

    天武山庄很大，每个人按照身份地位不同，都有独立居所。

    莫威赫要去的后院，属于天武山庄家眷。

    他来到母亲柳如眉房间，刚要敲门，房门突然打开，一对长相俊美的少年少女走出。

    两人年方十六，是对双胞胎，面容有九分相似。

    这是柳如眉和向南天的孩子，男孩叫向兴锦，女孩叫向兴铃。

    两人看到莫威赫，meimei向兴铃兴奋的拉住莫威赫的手道：“三哥，你怎么回来了，出去这么久也不回来看看？”

    另一边哥哥向兴锦仿若没看到一般，话都不和莫威赫说一句，莫威赫见怪不怪，两人关系一向不好。

    说起来，他也不怎么喜欢向兴锦。准确的说，整个天武山庄，莫威赫唯一有感情的只有向兴铃。

    莫威赫笑着道：“我不回家，但是你可以去我那。。”

    向兴铃说道：“我倒是想去，可惜母亲不让我出门。”

    “那就没办法了。”

    向兴铃问道：“你今天怎么回来了。”

    莫威赫说道：“母亲找我有点事，我先进去了。”

    向兴铃说道：“嗯，那你去吧。”

    目送兄妹二人带着仆人离开，莫威赫收起笑意，进入房间。

    房间内，柳如眉正坐在书桌后读书。

    柳如眉穿着一袭红绿相间丝质长裙，这艳丽的颜色，普通人很难驾驭得住，穿在她身上，只是衬托柳如眉的娇艳。

    五十多岁的她，皮肤依然白皙姣好，仿若三十多岁妇人。

    莫威赫也不废话，直接开门见山问道：“你叫我回来有什么事？”

    柳如眉说道：“这两天有个姓邱的富商来到这里，他们家有一个女儿长相俊俏，我觉得和你很般配，向他许了这门亲。”

    莫威赫一愣：“我的事不赢你管。”

    柳如眉自顾自的说道：“你也到了适婚年龄，该成家立业。我知道你不喜欢这里，正好你可以借这个机会离开。”

    莫威赫说道：“你的好意我心领，我在这里有喜欢的人了，婚姻这种事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柳如眉突然轻笑道：“是杨语倩那小丫头吗？可惜她已经嫁给你二哥，你这辈子都没有机会，收起你那副痴情的人设吧。”

    莫威赫瞳孔一缩，没想到柳如眉轻易道出了他一直隐藏在心底的秘密。

    “你不用大惊小怪，我毕竟是你娘，你心里那点小心思，我还不知道。我很好奇，你喜欢那女人哪点？长相吗？她相貌虽然清秀，但也并不出众，性格也不是招人喜欢的小家碧玉型。你到底喜欢她哪点呢？”

    “威赫，你性子安逸，有些随遇而安。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刚搬来天武山庄时，你只有五岁。我怕你寂寞，送了你一条小白狗。没过几天，狗死了。我问你怎么回事，你说病死了。事实上真的病死了吗？从那时起，我看出你的本性。你太善良，或者说是软弱。你说想平平凡凡过一生，那你娶了邱小姐，你可以随便怎么过活。”

    “所以，娶邱秀妮这件事，你一定要好好考虑。这门婚事已经定下，谁都不可更改。唯一的问题是，你怎么看待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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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威赫躺在床上，眼神空洞。

    柳如眉提起狗的事他当然没忘，事实上，五岁那一年发生的事，他一件都没忘。

    他记得，他原来的家不在这里，在一个很遥远的地方。他有一个jiejie，一个父亲。莫威赫现在已经记不清他们的模样，只记得他们的感觉。

    那个印象模糊的jiejie，每次在自己哭泣的时候，都会赶过来安慰自己。莫威赫记不清她的模样，却记得她很喜欢穿白色衣裳。

    直到有一天，更多的白色来了，很多人穿着白衣送走了父亲。人们说他死了，那时的莫威赫不懂死了是什么含义，只以为父亲又出门了。向以前一样，不久就会回来。

    这次不一样，母亲带他离开了那个家。一群人将他们带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这里一个人都不认识。他每天都很害怕，寸步不离的跟在母亲身旁。

    但是那群人好像要对母亲做什么事，带着他离开母亲。他嚎啕大哭，却无一人安慰他。直到那一刻，他才真的意识到，一切都和以前不同了。

    他不在随意哭泣，因为哭了也没人哄，只是白做无用功。

    柳如眉怕他孤单，送了他一条狗，那是一条雪白的小狗。莫威赫从没拥有过宠物，他对那条小狗喜欢极了，每天和它一起吃睡，还给它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雪球。

    直到那一天，到现在莫威赫还记得那一天的每个细节，一个名叫向兴明的十一岁男孩，走入了莫威赫的生活。

    “这是你的狗吗，真好看，我能摸摸他吗？”向兴明笑意温和的问道。

    莫威赫不想让他摸，还没等他拒绝，男孩已经摸上了小狗的背。小狗被摸的很舒服，转头用舌头舔小男孩的手。小男孩收回手，看着手上的粘液，笑着说道：“有点恶心啊。”

    又过来几个人，他们就是常闯、常广、常磊、侯大勇、杨语倩等人。常广说道：“明哥，你和一个小屁孩聊什么。”

    “他是柳姨的孩子。”

    “柳姨，哈哈哈哈，那个女人的孩子吗。”

    几个男孩眼神都变得玩味，莫威赫有些不安。

    向兴明说道：“他以后可是府上的三公子，你们要对他保持尊重。”

    这群人笑嘻嘻的说道：

    “三公子好啊”

    “以后请三公子多多照顾”

    “我们得和三公子打好关系。”

    “明哥，既然是三公子。那就是自己人，我们带他玩个好玩的。”

    向兴明笑着道：“万荷塘荷花要开了，我们带三公子看荷花吧。”

    莫威赫内心不想去，却被他们半推半就带到了万荷塘。

    万荷塘内，荷花盛开。红的、白的、粉的各色荷花都有。几人登上三楼，放眼望去，目之所及，都是荷花。

    “知道这万荷塘由来吗？”向兴明问道。

    向兴明虽然笑意温和，但是莫威赫心里有些怕他，他不敢不回答他，只能摇头。

    “我母亲很喜欢荷花，父亲专门在庄内开辟了一个池塘，种满她喜欢的荷花。”

    “那你母亲呢？”莫威赫小声问道。

    “她死了，这片荷塘是我对她唯一的念想。只要在这荷塘，看到这荷花，就仿佛她依然在我旁边一样。我们可以继续观赏荷花，采莲子，一起下水挖藕。可惜，这片池塘马上就要看不到荷花了。”

    莫威赫问道：“为什么呢？”

    “因为一个女人不喜欢荷花，她喜欢锦鲤。父亲打算挖掉这里的所有荷花，放养锦鲤。”

    空气突然沉默了下来，只有雪球儿在脚下跑来跑去。向兴明蹲下，雪球凑过来舔向兴明的手。向兴明反手抓住雪球的脖颈，雪球痛苦的哀嚎。

    莫威赫上前去抢雪球，但他的身高只到向兴明的一半，根本够不到，莫威赫喊道：“你放开雪球，你放开它。”

    向兴明咧嘴微笑：“我说过，这狗舔人，恶心死了。”

    随手将雪球扔到栏杆外，莫威赫下意识冲到栏杆去接雪球。整个人直接悬空，一个少女拉住他衣服，嘴里骂道：“你是不是傻子，不要命了。”

    被少女一拉，莫威赫反应过来，这是三楼。

    莫威赫被少女救下后，嚎啕大哭跑到楼下。

    雪球死了，从三楼扔下来，什么狗都活不了。

    莫威赫哭着抱起雪球，五岁的他，不明白这群人为何要这么做，他们怎么可以如此漠视生命。

    向兴明带着一群人走了过来，伸手提住莫威赫的脖颈，就像刚刚被提住的小狗一样，微笑道：“你要是敢对柳姨说我摔死了你的狗，明天我就把你从三楼丢下。”

    说完，带着一群人转身离去。

    并没有全走，还有一位少女留了下来。

    她犹豫了一下，拿出手帕，帮助莫威赫擦干眼泪，擦净小狗血迹。

    莫威赫眼神空洞，不明白这个恶人同伙又想要干什么。

    “杨语倩，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向兴明问道。

    杨语倩犹豫了一下，看到莫威赫无助的样子，开口道“你们先走吧，我陪会这个小家伙。”

    侯大勇开口道：“明哥，你这童养媳有点不听话啊。”

    向兴明神色阴沉：“随她的便，我们走。”

    杨语倩对莫威赫道：“走吧，我知道一个地方，那里风景很美，很适合葬你的小狗。”

    杨语倩在前面带路，莫威赫抱着小狗跟在后面，两人七拐八绕，来到一处幽静竹林。

    “你把小狗埋在这里吧，这里风景好，又安静。离你住的地方也不远，以后你也可以常来看它。”

    两人找了一把铁锹，挖了个土坑，将雪球葬入其中。

    莫威赫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给雪球填土，嘴里念叨个不停：“雪球啊，是我不好，没照顾好你。下辈子不要当狗了，当狗容易被人欺负。呜呜呜。”

    莫威赫哭了很久，泪眼婆娑的抬头问杨语倩：“你为什么帮我。”

    杨语倩神色复杂说道：“没什么，我只是想到了一个朋友，她曾经像你这样无助。那时候，她好希望有人可以帮她一下，可是却没有人。“少女突然完颜一笑：”你说的得对，下辈子不能当狗，当狗最惨了。”

    莫威赫拼命地点头。

    随着年龄的增长，二人越来越熟悉。他知道了身边的少女叫杨语倩，出身于一个武林世家。父亲得罪了一个人，全家人被杀，只有她一个人活了下来。老父临死前，将她托付给老庄主向博文。江湖讲究斩草除根，仇家知道少女寄身天武山庄，不敢报复。只是放出话来，少女只要走出天武山庄一步，就要死。

    老庄主为了少女有个光明的未来，直接将少女许配给向兴明。等少女十八岁，两人就成亲。

    少女与向兴明成了亲，就是天武山庄的人。杨语倩的敌人在想对付她，必须考虑天武山庄这个庞然大物。

    两人年纪相差三岁，命运有些相似，庞大冷漠的天武山庄，两人经常一起玩耍，颇有相依为命的感觉。

    和杨语倩在一起，是莫威赫最快乐的时候。两人经常一起畅想未来，幻想着长大后变成什么样的人。

    时间流逝，两人关系很快迎来转折，因为杨语倩十八岁了。

    如同约定的那样，向文博为向兴明与杨语倩cao办了，两人结成了夫妻。

    婚礼上的两人都很平静，没有丝毫成为新人的喜悦，仿佛只是走个过场。

    台下的莫威赫，倒是喝得酩酊大醉。

    他失去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那个一直在他生命中，陪他长大的女孩。

    他们在一起那么久，他都没有对她说他喜欢她，甚至她可能都不知道他爱她。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可以为她付出一切。

    婚后的杨语倩很少出现在莫威赫面前，大多数时间都在她和向兴明的家里。

    再一次见到她时，她已经和向兴明成婚一年。

    两人都长了一岁，莫威赫变得比以前更高，嘴巴也长齐了小绒毛。

    这一次见面莫威赫发现，杨语倩变得和以前不同了。

    身材丰腴了很多，一举一动媚态百生。人们都说结婚的女人身体会有很大的变化，以前莫威赫不信，现在看到杨语倩的变化，他信了。

    当时聚在一起的很多人都已此打趣杨语倩，向兴明非但没有阻止，反而带头起哄。

    惹得杨语倩很不高兴，起身离开了宴席。

    没多久，莫威赫也找了个借口离开。

    莫威赫循着笛声，在一处屋脊上发现了她。

    杨语倩回头看到莫威赫，停止吹笛，拍了拍身旁的空位。莫威赫熟练的登上房顶，像以前一样，两人并肩坐在一起，眺望星空。

    杨语倩看星空，莫威赫看杨语倩。

    坐在杨语倩身旁，闻着她身上动人的香味，莫威赫心脏控制不住的加快了跳动。

    从侧面看，杨语倩确实丰腴了不少，没了少女的骨感，多了几分少妇的风韵。

    杨语倩依然仰望天空，嘴里却说道：“你在看，我就挖掉你的眼睛。”

    莫威赫笑了笑，对她的威胁不以为意，开口道：“你最近很不开心，看起来心事重重。”

    “做了自己不愿意的做的事，你也会不开心。”

    杨语倩淡然的语气，听的莫威赫有些心疼。

    杨语倩继续说道：“离向兴明远点吧，他不是好人。”

    “我知道，可是我有把柄在他手里，暂时离不开他。”

    杨语倩转过头，盯着莫威赫的眼睛问道：“你这么干净，有什么把柄。”

    杨语倩的眼睛漆黑而明亮，在这黑夜亮晶晶的。莫威赫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冲动，想将她涌入怀中，被他用极大毅力控制住了。

    莫威赫神色变得温柔，轻声道：“很大的把柄，不过不能告诉你。”

    杨语倩啐了一口，转过头去继续看星空。

    莫威赫知道，杨语倩很向往外面的世界。

    莫威赫开口道：“如果你变成动物，你想当什么动物。”

    杨语倩回答：“那还用问，当然是鸟啊，自由自在无欲无虑的飞在天空，想去哪就去哪。”

    “可是天空有老鹰，专门抓小鸟。”

    “你这人，一段时间没见，怎么说话越来越讨厌。”

    “哪里讨厌了，我只是说实话。”莫威赫无奈的问道：“我很认真的问你，能不能说个现实点的。”

    杨语倩转过头，莫威赫又见到了她亮晶晶的眼睛，杨语倩问道：“怎么，你要帮我实现愿望吗？”

    “那要看它是什么愿望，你要是想变成一只小鸟，我这辈子都实现不了。”

    “噗嗤”，杨语倩漏出久违的笑意，“果然还是和你说话开心，既然是莫威赫要求，那我许个正常点的。”

    莫威赫至今清晰的记得那个场景，如同一幅画卷，被他牢牢印刻在脑海。

    晴朗的夜晚下，明月当空。

    杨语倩双手合十，摇头晃脑，玩笑式的许愿道：“希望自己二十五岁前可以离开苏城，可以自由自在的活在外面的星空下，去看看国家的大好河川。”

    莫威赫认真说道：“许愿要认真，玩笑就不灵了。”

    “不灵就不灵呗，反正注定实现不了。”

    是啊，确实实现不了，如今莫威赫二十三，杨语倩已经二十六。

    过期的愿望，注定永远无法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