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伤之离别

    黄昏。

    倦鸟归巢。

    金陵街人影憧憧。

    空气中层层叠叠弥漫的是秋的凉意。

    披着蓝色披风云髻松松挽就的君子薇，走在金陵街上，读着憧憧人影的笑颜或背影，他们才是这天子之都活得最为真实的人吧。

    盖一处草堂，做平民百姓，垆边沽酒，街边卖花，也好过她这满身绫罗绸缎看似光鲜的王妃。

    君子薇裹紧了披风，缓步走向风筝铺子。

    风筝铺子，披着北国念想的外衣，赚着金陵少女的烂漫与笑靥，也慢慢以独特的风情融入了金陵街。

    君子薇拾级而上，迈过门槛，看似无意般数着一只只情态微妙的风筝走入屋子深处——

    北国风味的庭院。

    鸢尾花以灿烂雅致的姿态铺开在庭院的每一处角落，美得如梦如幻。

    它，承载了她少女年华所有的爱恋与快乐。

    十三岁时，她偷偷跑出宫，赵恒牵着马在宫墙外等她。

    两人纵马在郊外辽阔的草地上，君子薇清脆的笑声缀在苍青的草叶上。

    “赵恒哥哥，快看。”

    赵恒顺着她的手看去——

    漫山遍野的鸢尾花，寂寂静静地开着，微风吹过，便起伏着一片紫蓝色的海洋。

    君子薇跳下马，张开双臂，闭着眼睛，在鸢尾花海洋里旋转，水蓝色的长裙旋转成一张快乐的网，长发纠缠着赵恒的笑声。

    一对天真烂漫的恋人比鸢尾花还美！

    赵恒记住了那片鸢尾，鸢尾花海里那个动如脱兔的身影。

    君子薇和亲南国后，他便将它种植在南国金陵这一处庭院的深处，庭院数重幕，鸢尾飞过秋千去。

    鸢尾蓝，如同蓝色妖姬攀沿上君子薇的呼吸，湿润了她的心。

    赵恒从庭院长廊的那一端走来，也带着鸢尾的一缕水蓝色，恍惚了君子薇的眼。

    “薇儿，你都清瘦了一些，让你受苦了。”赵恒紧紧抱住君子薇，生怕一眨眼便消失不见了一般。

    “赵恒哥哥——”君子薇轻轻唤了一声，却微微用力想挣脱赵恒。

    “薇儿，赵恒哥哥知道委屈了你，相信我，我一定会接你回北国，隆重迎娶我的公主殿下，有什么事就要兰彤找蔓茹姑娘。”赵恒捧着君子薇的脸，看着她的眼睛，不让她挣开。

    “赵恒哥哥，你怎么接我回北国？秦非煜会平白无故让我回去吗？父皇会让我就这样回去吗？”

    “薇儿，这些你都不用管，你安心待在武平王府等我就好，我知道皇上让你和亲的目的，赵恒在此发誓，此生像爱公主一样爱北国护太子。若做不到，赵恒就——”赵恒举起了左手。

    君子薇连忙捂住赵恒的嘴，攀下他的手，她信他，无需那么重的誓言。

    然而，有些爱恋终究抵不过时光，也抵不过人心。

    远别隔两河，云山杳千重。

    想到明天注定的离别。

    宋文羽心里就好像住进了无数只刚睡醒的幼猫，小爪子有力无力有时没时地抓着五脏六腑，不痛却痒得难受。

    于是，还是穿着大红衣服的三皇子，有意逛金陵街有意了十遍，假装从武平王府路过假装了十遍，心里默念着找武平王喝酒默念了十遍。

    结果。

    金陵街，唯见满街他人影，不见想见人。

    武平王府，只见朱门紧锁，幕帘无重数。

    只有默念着找武平王喝酒，念着念着，念出了一片孤勇。

    唯有此法方可见一面紫衣丫头了。

    将近黄昏。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此时不去待何时？”

    宋文羽大喊一声，从床上弹起来，披上大红衣服，找到他的鞋子，准备往武平王府冲去。

    一抬头，一双妩媚的眼睛叽里咕噜望着他，一下子将宋文羽定在原地。

    等他回过神来，看清楚那双妩媚眼睛后毛茸茸的头。

    “啊！乐雅救命——”三皇子惨叫，闪电一样蹦回床上，用被子蒙住了整个人。

    乐雅听到救命声，飞奔而来，然后看到连面蒙住的三皇子，忍不住哈哈大笑。

    她天不怕地不怕的三皇子何时这般狼狈过。

    乐雅伸手抱起紫狐，摸了摸狐狸尾巴。

    “殿下，没事了。”

    三皇子掀开一点被子，露出一只眼睛瞅了瞅，发现紫狐在乐雅怀里，便慢慢坐起来，下床，找到鞋子，蹑手蹑脚迈过门槛，然后溜到院子里四处张望。

    紫狐在这里，它的主人应该也在附近吧。

    可终归让三皇子失望了。

    紫狐是偷偷从清央身边溜掉的。

    三皇子在庭院附近找不到清央，他往武平王府方向走去。

    紫狐在不让三皇子惊叫的距离内跟着他，乐雅跟着紫狐。

    眼见三皇子快要走到武平王府，紫狐终究不想让他失望，影子一般闪到到他面前，面对着他，直立着两条狐狸腿，一只爪子指指宋文羽的腿，一只爪子指着宋文羽的后面，然后两只爪子做成一个“心”的形状，两只眼睛热切地望向三皇子的背后。

    三皇子看着紫狐，看着看着终于明白了紫狐的意思：它的主子不在王府，而在他背后某个地方。

    三皇子连忙转身。

    紫狐跳到三皇子前面，狐狸尾巴摇成一朵白色的蔷薇花。

    三皇子不远不近地跟着它。

    金陵城最繁华的街道，金陵贵族青睐之处。

    清央面带纱巾，一家一家寻着金陵街最好的丝质布料。

    齐澜双手环抱着剑，不离清央左右，眼里心里只有面前那一人的身影。

    清央在王府左右不过两年的时间了，她想亲手为师父一针一线织好未来十年的衣物，虽然她知道他有手艺极好的专门的织娘。

    紫狐远远看到它家主子在极为专注地挑选布料，就倏地跳到了齐澜的肩上，它与齐澜混得极熟。

    紫狐趴在齐澜肩上，眼里心里也只有面前那个美丽的主子。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当三皇子看到清央的侧颜，他的脑袋里冒出了这几句诗。

    “紫衣丫头，好巧！”三皇子往前紧走几步，恢复了他的狐狸相。

    “清央见过三皇子。”清央抬头朝他微微一笑，继续挑选布料。

    三皇子跟在清央后面，乐不可支。

    “紫衣丫头，这些布料都不怎么样，等我回到轩辕国，将我们轩辕国最为华贵的绣有云雷纹的丝绸布匹要皇家商队运来送给你，可好？”

    清央淡然道：“三皇子玩笑了，轩辕国的丝绸虽名甲天下，但是金陵的五彩织锦才是南国人的最爱。”

    她给师父做的衣服，自然是要用南国最好的布料。

    清央挑选了几匹织锦给到齐澈，准备返回武平王府时，与三皇子告别。

    “三皇子，你的赠药之恩清央铭记于心，明天返程一路顺遂，珍重。”

    “紫衣丫头，一颗药丸不必放在心上，文羽哥哥有一个不情之请，可否到夏烟茶楼借一步说话？”

    “三皇子，清央不便借一步说话。”齐澜冷声阻拦。

    “澜公子，本皇子以项上人头担保，绝不会伤害清央丝毫。”三皇子郑重道。

    “不行，师父吩咐需寸步不离护着清央。”齐澜断然拒绝，拦着三皇子。

    三皇子望着清央。

    清央扯了扯齐澜的衣袖，轻声道：“齐澜哥哥，烟雨茶楼就在那，我们一起过去。”

    齐澜这才让开。

    四人一狐走进茶楼，要了一个雅间。

    齐澜和紫狐守在雅间外。

    雅间内。

    三皇子正色道：“清央，虽与你只有几面之缘，但我信你。在我来金陵做质子前，我们轩辕太子薨，看似高烧致死，实则被害身亡，但留下的证据都指向我。而背后谋划之人又藏得极深，也极为阴狠，这也是父皇要我来金陵做质子的原因之一，名为质子，实为免遭毒手。

    质子期满，我回到轩辕，轩辕皇室夺嫡之争愈加激烈，而我已掌握了太子薨的真实证据。但那股暗中势力却无任何动静，这让我颇为困惑。我想听听清央你的看法，因为第一次在武平王府与你下棋，及太后宴席上你与秦王妃对弈，都看出你很擅谋略与布局。”

    “三皇子，你所说的暗中势力，是不是到目前无任何破绽？”

    “是的。”三皇子细细说了自己所了解到的所有情况。

    “没有破绽便是最大的破绽，三皇子你只需这般——”清央低声说着。

    “哈哈，妙哉妙哉！紫衣丫头，你为何不生在轩辕国？文羽哥哥为何不早些遇到你？”越听眸子越熠熠生辉的三皇子，忍不住灿烂而笑，又恢复了他妖娆的模样，他需用这般模样来掩盖他话语里的真心。

    “三皇子，任何谋略谋的都是人心，任何布局布的都是见血或不见血的牺牲。历朝历代皇室倾轧过于触目惊心，但只要有权的存在，倾轧便永远都在，能用最好的谋略将牺牲降到最低，便是‘仁’，三皇子珍重。”清央起身。

    “譬如紫衣丫头刚刚说的‘局中局’，对吗？”三皇子亦起身。

    “嗯。”清央点头。

    两人走出雅间，齐澜暗地里松了一口气。

    清央朝三皇子挥挥手，抱起紫狐，走在回武平王府的路上。

    卖簪子的大娘在门口招揽生意，笑容还是那般慈祥。

    清央不自觉也染了笑意。

    那对‘凤求凰’的木簪子，那场有惊无险的刺杀，那温暖的怀抱，那一刹那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情深入骨的凝望，清晰若昨日。

    佛曰：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一念执着，换三生迷离烟火。

    可终究，心，动了。

    清央将第一次与师父走过的金陵街用脚尖去重温了一遍，一步一步地丈量，如花树堆雪，逶迤生莲。而清央的背影成全了三皇子于轩辕时空里无望却固执了一生的执念。

    与清央说了“再见”的三皇子，远远跟在后面，敛去了妖娆的笑，动人的眸子换为了深深的哀伤。

    紫衣丫头，为什么好不容易遇到你，却是隔了无法跨越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