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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李飞刀3:九月鹰飞(下) 第十七章 柔情蜜意

竟似忽然变了,变得太快,变得太可怕。

    一个刚才是那么悲惨、那么激动的女孩子,竟会忽然变得如此冷静,这简直是件无法思议的事。

    甚至连杜同看见她时,都觉得很吃惊:“你又来干什么?”

    丁灵琳道:“我想请你去转告玉箫道人和吕迪,他们若想找上官小仙,若想得到那些秘笈和宝藏,就叫他们明天中午,在鸿宾客栈等我。”

    杜同道:“我……我怎么能找得到他们?”

    丁灵琳道:“想法子去找,若是找不到,你就最好自己一头撞死。”

    她的声音也很平静,嘴角甚至还带着微笑。

    但这种微笑却比什么表情都可怕,杜同竟连一句话都不敢说了。

    丁灵琳已经从从容容地走出去,居然又找了个小面馆,吃了大半碗面,又喝了一点酒。

    她微笑着道:“今天我的胃口很好。”

    看着她的微笑,郭定也连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这时夜已很深,他们踏着严冬凄凉而平静的夜色,慢慢地回到了小客栈,回到那间阴暗的斗室。

    丁灵琳道:“我要睡觉了。”

    郭定默默地点了点头,正准备出去。

    丁灵琳却忽然笑了笑道:“你不必出去,这张床够我们两个人睡觉。”

    郭定怔住。

    丁灵琳却已拉开了被褥:“你先睡进去,我喜欢睡在外面。”

    她的声音还是很平静,却像是母亲叫孩子上床睡觉一样。

    郭定竟完全无法拒绝,只有直挺挺地睡下去,身子紧紧地贴着墙。

    丁灵琳也睡了下去,微笑着道:“今天晚上我也许会做噩梦的,你最好不要被我吓得跳起来。”

    郭定点了点头。

    除了点头外,他连动都不敢动。

    丁灵琳忽然又轻轻地叹了口气,喃喃道:“你知不知道,我从来也没有跟别的男人睡在一张床上过,我本来以为这一辈子再也不会跟别的男人睡在一张床上了……”

    她的声音愈说愈低,过了半晌,竟似已真的睡着。

    夜很静。她的呼吸很轻,轻得就像是春风。

    郭定也倦了,也想睡一会儿;可是他怎么能睡得着?

    他的心从来也没有像这样乱过,他想起了很多事,很多他应该想的事,也有很多他不该想的事。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跟丁灵琳睡在一张床上,也做梦都没有想到,他跟一个女孩子睡在床上时,会像现在这种情况。

    他是个男人,血气方刚的男人。他也有过女人,在这方面,他并不像外表看来那么严肃。

    现在睡在他身旁的,正是他一生中总是梦想能得到的那种女人,自从第一眼看见她,他就对这个女人有了种连自己都无法解释的感情。

    可是现在他却完全没有那种心情,他心里只有恐惧和悲伤。

    他已知道丁灵琳下定决心要去做的,是什么事了。只有一个已决心要死的女人,才会有这么可怕的改变。

    他也已下了决心,他绝不能让丁灵琳死,只要能让这个女人活着,他不惜去做任何事。

    夜更静,冷风在窗外呼啸,他忽然发觉丁灵琳身子已开始颤抖,不停地颤抖,不停地呻吟,不停地轻泣。

    星光从窗外照进来,照在她脸上,她脸上已流满了泪。

    他的心也像是在被刀割着,几乎已忍不住要翻过身去,紧紧地拥抱住她,告诉她生命中还有很多值得珍惜的事,无论什么深痛的伤痕,都会慢慢地平复。

    可是他不敢这么做,也不能这么样做。他只有陪她流泪,直到泪已将干的时候,他才朦胧地睡去。

    然后他的身子也突然颤抖,不停地颤抖。

    这时他若张开眼来,就会发现丁灵琳正在凝视着他,眼睛里也充满了悲伤、同情、怜惜和感激。

    一种永远无法用言语来表达,也永远无法报答的感激……

    郭定醒的时候,天已亮了。

    丁灵琳已换了一身昨夜刚买来的衣服,正坐在窗前梳妆。

    她的动作轻柔而优美,她的脸在窗外的日光下看来,显得说不出的容光焕发。

    就连这阴暗的斗室,都似已因她这个人而变得有了生命,有了光彩。

    郭定已看得痴了。

    ——假如这就是他的家,假如这就是他的妻子,他一觉醒来,看见他的妻子在窗下梳妆。

    那么世上还有什么样的幸福能比得上这种幸福?

    他的心又在刺痛。

    他不想再想下去,连想都不敢想。

    他知道这光辉灿烂,美丽的一刻,只不过是死亡的前奏。

    死亡的本身,有时本就很美丽的。

    丁灵琳忽然道:“你醒了。”

    郭定点点头,坐起来,勉强笑道:“我睡得一定跟死人一样。”

    丁灵琳柔声道:“你应该好好睡一觉,我知道你已有好几天没睡了。”

    郭定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丁灵琳道:“好像已经快到正午。”

    郭定的心沉了下去。

    正午。

    ——叫他们明天正午,在鸿宾客栈等我。

    正午本是一天中最光明的时候,但现在对他们说来,却是死亡的时刻。

    丁灵琳忽然站起来,在他面前转了个身,微笑着道:“你看我打扮得美不美?”

    她的确美。

    她看来从来也没有像此刻这样辉煌美丽,因为她从来也没有这么样打扮过。

    她看来就像是一只初次展开彩屏的孔雀。

    这也许只因她直到此刻,才真正变成一个成熟的女人。

    这种辉煌的美丽,却使得郭定更痛苦。

    他忽然想起他母亲死的时候,在入殓时,也正是她一生中打扮得最美丽的时候。

    他心里在滴着血。

    丁灵琳凝视着他,又在问:“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在想什么?”

    郭定没有回答这句话,只是痴痴地看着她,忽然问:“你要走?”

    丁灵琳道:“我……我只不过出去一趟。”

    郭定道:“去见玉箫和吕迪?”

    丁灵琳点了点头,道:“你知道,我迟早总是非要见他们一次不可的。”

    郭定道:“我也迟早总是要见他们一次不可的。”

    丁灵琳道:“你要陪我去?”

    郭定道:“你不肯?”

    丁灵琳嫣然道:“我为什么不肯,有你陪我去最好。”

    郭定又怔住。

    他本来想不到丁灵琳会让他去的——“这是我的事,我不要你管。”

    他想不到她今天居然会改变主意。

    丁灵琳微笑道:“你若要去,就得赶快起来,先洗个脸,洗脸水我已替你打好了。”

    屋角果然放着一盆水。

    郭定跳下床,眼睛里因兴奋而发出了光,只觉得全身都充满了力量。

    他知道玉箫和吕迪都是极可怕的对手。

    可是他不在乎。

    这一战是胜是负,他都不在乎。

    唯一重要的事,现在丁灵琳已不是一个人去死了,他忽然觉得这一战并不是没有希望的,他全身都充满了信心和力量。

    他弯下腰,用双手捧起了一掬水。

    冰冷的水,就像是刀锋一样,却使得他更清醒,更振奋。

    丁灵琳已走过去,走到他身后,柔声道:“你也不必太着急,反正他们一定会等的。”

    郭定笑道:“不错,叫他们多等等也好,我……”

    这句话他没有说完,他忽然发觉一样东西撞在他后腰的穴道上。

    他立刻倒了下去。

    只听丁灵琳轻轻道:“我不能不这么做,不能让你去为我死,你一定要原谅我。”

    郭定虽然听得见她的话,却不能动,也不能开口。

    丁灵琳已扶起了他,扶到床上,让他躺下,站在床头看着他。

    她的眼睛里,又充满了怜悯、感激和悲伤:“你对我的心意,我已完全知道,你是个怎么样的人,我也完全明白,只可惜……只可惜我们相见太晚了。”

    第十九章甘为情死

    “只可惜我们相见太晚了。”

    这就是丁灵琳对郭定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她唯一能说的一句。

    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人说过这句话,也不知有多少人听过。

    可是除非你真的说过,真的听过,你绝对无法想象这句话里有多少辛酸,多少痛苦。

    看着丁灵琳头也不回地走出去,郭定只觉得整个人都似已变成空的,空荡荡的,飘入冷而潮湿的阴霾中,又空荡荡的,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里。

    严冬中难得一见的阳光,刚从东方升起,照入了这阴暗的斗室里。

    可是对郭定来说,这屋子里却已只剩下一片无际的寒冷和黑暗。

    他知道自己一生中,已永远不会再有阳光和温暖,因为她这一去,是必定永远再也不会回来的了。

    他知道自己已永远再也见不到她。

    女人要对付男人,显然有很多法子,但是她要去对付的人,却实在太危险,太可怕。

    何况,就算她真的能对付他们,她自己也绝不会再活着回来。

    因为她本就决心去求死的。

    她刺了叶开一刀,她的痛苦和悔恨,已只有“死”才能解脱。

    她早已决心以“死”来赎罪。

    现在玉箫和吕迪是不是已经在鸿宾客栈里等着她,等着将她宰割?

    像他们那样的男人,要对付一个女人,也有很多法子的。

    他们会用出什么样的法子来?

    想到玉箫的丑恶,吕迪的冷酷,郭定已不敢再想下去。

    寒冬中的阳光,永远是轻柔温暖的,就像是情人的抚摸。

    阳光恰巧贴在他脸上,他的泪已流了下来。

    正午,鸿宾客栈。

    丁灵琳走进去的时候,阳光已照在外面那绿色的金字招牌上。

    她身上并没有戴着她的夺命金铃,也没有带任何武器。

    今天她准备要用的武器,是她的决心,她的勇气,她的智慧与美丽。

    她对自己充满了自信。

    世上也不知有多少男人,是死在女人这种武器下的。

    她的确是个非常美丽的女人,而且今天又刻意打扮过。

    看见她走进去,男人的眼睛里都不禁露出爱慕和欲望。

    只有那善良的老掌柜,却显得有些忧虑担心,仿佛已看出今天必将有灾祸降到这年轻的女孩子身上。

    最近他看见的凶杀和祸事已太多。

    丁灵琳一进门,他就从柜台里迎出来,勉强作出笑脸,问道:“是不是丁姑娘?”

    “是的。”

    “丁姑娘,你的两位客人,已经在后院里等着。”

    玉箫和吕迪居然真的全都来了。

    丁灵琳忽然发觉自己的心在跳,跳得很快。

    虽然她已下了必死的决心,却还是不能不紧张。

    她当然也知道这两个人的危险和可怕。

    “来的只有两个人?”

    老掌柜点点头,忽然压低声音,道:“姑娘若是没什么要紧的事,不如还是回去吧。”

    丁灵琳笑了笑,道:“你明知是我约他们来此的,为什么又要我回去?”

    老掌柜迟疑着:“因为……”

    他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心里的忧虑和恐惧,只不过轻轻地叹了口气。

    丁灵琳已微笑着走进去,心里却并不是不知道这老人的好意。

    可是她已没有第二条路走,就算明知在里面等着她的是毒蛇恶鬼,她也非去不可。

    后院里刚打扫过,厅堂已打扫干净,地上光秃秃的,显得更荒寒冷落。

    “那两位客人就在厅里。”带路的伙计说过这句话,立刻就悄悄退出院子。

    他显然已看出今天这约会并不是好玩的。

    客厅的门开着,里面并无人声,玉箫道人和吕迪都不是喜欢说话的人,更不喜欢笑。

    他们笑的时候,通常都只因为他们要杀的人,已死在他们面前。

    丁灵琳深深地吸了口气,脸上露出最甜蜜的笑容,用最优雅的姿态走进去。

    在里面等着她的,果然正是玉箫道人和吕迪。

    这屋子里也只有阳光,但无论谁只要一走进来,都立刻会觉得自己好像是走入了个冰窖里。

    玉箫道人就坐在迎门的一张椅子上,他要坐下来,选的永远都是最舒服的一张椅子。

    他的服饰还是那么华丽,看来还是那么趾高气扬,不可一世。

    屋子里虽然另外还有一个人,他却好像不知道。

    他根本就从未将任何人看在眼里。

    吕迪却在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就好像一个漠不关心的游人,正站在兽槛里,看着一条已垂老的狮子在笼中向他耀武扬威一样。

    他苍白的脸上,带着种冷漠轻蔑的不屑之色,因为他知道这头狮子的皮毛虽华丽,但是牙已钝,爪已秃,已根本无法威胁他。

    他的神色冷漠,装束简朴,屋子里虽然还有同样舒服的椅子,他却宁愿站着。

    丁灵琳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笑得更甜蜜。

    这两个人正是极鲜明强烈的对比,她第一眼看见他们,就知道他们绝不能和平共处的。

    “我姓丁。”她微笑着走进门,“叫丁灵琳。”

    玉箫道人冷冷道:“我认得你。”

    丁灵琳道:“你们两位彼此也认得?”

    玉箫道人傲然道:“他应该知道我是谁。”他的手在轻抚着他的白玉箫,“他应该认得这管箫。”

    丁灵琳笑了:“是不是每个人都应该认得这管箫,否则就该死?”

    她用眼角瞟着吕迪,吕迪脸上却完全没有表情。

    他显然并不是个容易被打动的人。

    丁灵琳眼珠子转了转,嫣然道:“我实在想不到吕公子也会来的,我……”

    吕迪忽然打断了她的话,淡淡道:“你应该想得到。”

    丁灵琳道:“为什么?”

    吕迪道:“上官金虹留下来的宝藏和秘笈,本就很令人动心。”

    丁灵琳道:“吕公子也动了心?”

    吕迪道:“我也是人。”

    丁灵琳道:“只可惜那宝藏和秘笈的地点,吕公子也绝不会知道的。”

    吕迪承认。

    丁灵琳的眼睛发着光,道:“但我却知道,只有我知道。”

    吕迪道:“哦?”

    丁灵琳道:“这秘密我本不愿说出来的,但现在却已不能不说。”

    吕迪道:“为什么?”

    丁灵琳叹了口气,笑得仿佛已有点凄凉:“因为现在叶开已死了,就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是绝对没法子得到那宝藏的。”

    吕迪道:“所以你找我们来?”

    丁灵琳点点头:“我算来算去,天下的英雄豪杰,绝没有任何人能比得上两位。”

    吕迪只不过在听着,玉箫却在冷笑。

    丁灵琳道:“今天我请两位来,就为了要将这秘密告诉两位,因为……”

    吕迪突然又打断了她的话:“你不必告诉我。”

    丁灵琳怔了怔:“为什么?”

    吕迪淡淡道:“因为我不想知道。”

    丁灵琳怔住,笑容似已僵硬。

    吕迪道:“但我却知道一件事。”

    丁灵琳忍不住问:“什么事?”

    吕迪道:“假如有两个人同时知道这秘密,能活着走出去的,就必定只有一个。”

    丁灵琳却已笑不出了。

    吕迪却笑了笑:“那宝藏虽令人动心,但我却不想为了它和东海玉箫拼命。”

    玉箫道人忽然也笑了笑,道:“看来你是个聪明人。”

    吕迪道:“道长也已明白了她的意思?”

    玉箫道人道:“她不如你聪明。”

    吕迪道:“可是她也不太笨,而且很美。”

    玉箫道人道:“她总是喜欢自作聪明,我一向不喜欢自作聪明的女人。”

    吕迪微笑道:“世上的女人,又有几个不喜欢自作聪明?”

    玉箫道人目光钉子般盯在他脸上,冷冷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吕迪淡淡道:“我只不过在提醒道长,像她这样的女人,世上并不多。”

    玉箫道人不由自主看了丁灵琳两眼,眼睛里也不禁露出赞赏之色,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可惜,实在可惜。”

    吕迪道:“可惜?”

    玉箫道人道:“一柄剑若已有了缺口,你看不看得出?”

    吕迪点点头。

    玉箫道人道:“这女人已有了缺口。”

    吕迪道:“你看得出?”

    他当然明白玉箫道人的意思,丁灵琳和叶开的关系,早已不是秘密。

    玉箫道人道:“我若看不出,她上次落在我手里,我已不会放过她。”

    吕迪也曾听说,郭嵩阳从不用有了缺口的剑,玉箫从不用有过男人的女人。

    他看着玉箫道人,不再开口,眼睛里又露出种讥刺的笑意。

    玉箫道人道:“你还不懂?”

    吕迪道:“我只不过在奇怪。”

    玉箫道人道:“奇怪什么?”

    吕迪道:“奇怪你为什么要选这张椅子坐下来?”

    玉箫道人道:“你应该看得出,这地方只有这张椅子最好。”

    吕迪淡淡道:“我看得出,可是我也知道,这椅子以前一定也有人坐过。”

    他忽然结束了这次谈话,忽然从丁灵琳身旁大步走了出去。

    丁灵琳的心在往下沉,血也往下沉,全身都已冰冷。

    玉箫道人正在看着她,从头看到脚,又从脚尖再慢慢地看到她的眼睛。

    他的目光似已穿透了她的衣服。

    丁灵琳只觉得自己就好像是完全赤裸着的。

    她并不是没有给男人看过,但现在她却是受不了,忽然转身,想冲出去。

    她并不怕死,可是她也知道,这世上还有些远比死更可怕的事。

    谁知她刚转身,玉箫道人已到了她面前,背负着双手,挡住了她的去路,还是用同样的眼色在看着她。

    丁灵琳握着双拳,一步步向后退,退到他刚才坐的那张椅子上坐下,忽然道:“我……我知道你绝不会碰我的。”

    玉箫道人道:“哦?”

    丁灵琳道:“我的确已有了缺口,而且还是个很大的缺口。”

    玉箫道人笑了,微笑着道:“我本来以为你已长大了,因为你今天要来做的,本是大人做的事,现在我才知道你实在还是个孩子。”

    丁灵琳从不肯承认自己是个孩子,尤其在叶开面前更不肯。

    但现在她却只有承认。

    玉箫道人悠然道:“你知不知道,孩子要做大人的事,总是危险得很。”

    丁灵琳鼓起勇气,道:“我却看不出现在有什么危险。”

    玉箫道人道:“因为你知道我不会碰你。”

    丁灵琳想勉强笑一笑,却笑不出,只有用力咬着嘴唇,不停地点头。

    玉箫道人道:“本来我的确从不碰已有过男人的女人,对你却可以破例一次。”

    丁灵琳已不能动,从脚尖到指尖都已不能动,连头都不能动。

    玉箫道人看着她的脸色已变了。

    丁灵琳只觉得他的眼睛里仿佛忽然有了种奇异的吸引力,吸引住她的目光,将她的整个人都吸住。

    她想挣扎,想逃避,却只能痴痴地坐在那里,看着他。

    他的眼睛里仿佛在闪动着碧光,就像是忽然亮起了一点鬼火。

    丁灵琳看着这双眼睛,终于完全想起了上次的事。

    “……去杀叶开!拿这把刀去杀叶开。”

    这次他要她做的事,是不是比上次更可怕?

    她已用尽了全身力气挣扎,冷汗已湿透了她的衣服。

    但她却还是摆不脱。

    玉箫道人眼中的那点鬼火,似已将她最后的一分力气都燃尽。

    她已只有服从。

    无论玉箫道人叫她做什么,她都已完全无法反抗。

    就在这时,突听“砰”的一声,门突然被撞开,一个人标枪般站在门外。

    玉箫道人一惊,回身怒喝:“什么人?”

    “嵩阳郭定。”

    郭定毕竟还是及时赶来了。

    他怎么能来的?是谁解开了他的穴道?

    是上官小仙,还是吕迪?

    他们当然知道,只要郭定一到这里,他和玉箫道人之间就必定只有一个能活着走出去。

    阳光乍现,又沉没在阴云里,酷寒又征服了大地。

    冷风如刀。

    郭定和玉箫道人就站在这刀锋般的冷风里,两个人心里也都明白,他们之间必定要有一个倒下去。

    无论谁要走出这院子里,都只有一条路——从对方的尸体上走过。

    郭定的剑已在手。

    剑是黝黑的,暗无光华,却带着种比寒风更凛冽的杀气。

    这柄剑就像是他的人一样。

    玉箫却莹白圆润。

    这两个人恰巧也是个极强烈鲜明的对比。

    郭定凝视着他手里的玉箫,一直在尽量避免接触到他的眼睛。

    玉箫道人眼里的怒火又亮起,忽然问道:“你是郭嵩阳的后人?”

    郭定道:“是。”

    玉箫道人道:“二十年前,我已有心和郭嵩阳一较高低,只可惜他死了。”

    郭定道:“我还活着。”

    玉箫道人冷笑,道:“你算什么东西?嵩阳铁剑,在兵器谱中排名第四,你手里的剑却连一文都不值。”

    郭定道:“哦?”

    玉箫道人道:“你根本不配用这柄剑的。”

    郭定闭上了嘴。

    他也一直勉强控制着自己的怒气。

    愤怒有时虽然也是种力量,但在高手相争时,却如毒药般能令人致命。

    玉箫道人盯着他,徐徐道:“据说你也是叶开的朋友。”

    郭定承认。

    玉箫道人道:“你们是种什么样的朋友?”

    郭定道:“朋友就是朋友,真正的朋友只有一种。”

    玉箫道人道:“但你们这种朋友却好像很特别。”

    郭定道:“哦?”

    玉箫道人冷冷道:“叶开死了后,你居然立刻就准备接收他的女人,像你这种朋友,岂非少见得很。”

    郭定突然觉得一阵怒火上涌,忍不住抬起了头。

    玉箫道人的眼睛正在等着他。

    他的目光立刻被吸住,就像是铁钉遇到了磁石一样。

    丁灵琳一直坐在椅子上,喘息着,直到此时才走到门口。

    她看见了玉箫道人的眼睛,也看见了郭定的眼睛。

    她的心立刻又沉下。

    玉箫道人眼中的鬼火,迟早也必定会将郭定全身的力量燃尽。

    她绝不能眼看着郭定跟她一样往下沉,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怎奈她却偏偏只有看着。

    现在她绝不能提醒郭定,郭定若是分心,死得必定更快。

    风更冷,阴云中仿佛又将有雪花飘落。

    雪落下的时候,血很可能也已溅出。

    当然是郭定的血。

    他本不必和玉箫道人拼命的,他本来可以活得很好,很快乐。

    现在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

    丁灵琳知道,只有她知道。

    ——还没有享受到爱情的甜蜜,却已尝尽了爱情的痛苦。

    ——上天对他岂非太不公平?

    丁灵琳的泪已将落,还未落,突听玉箫道人道:“抛下你的剑,跪下。”

    他的声音里,也仿佛带着种奇异的力量,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力量。

    郭定握剑的手已不再稳定,整个人都似已在发抖。

    玉箫道人慢慢道:“你何必再挣扎?何必再受苦?只要你一松手,所有的痛苦就完全过去了。”

    死人当然不会再有痛苦。

    只要一松手,就立刻可以解脱。

    这实在太容易。

    郭定握剑的手背上,青筋刚刚消失,力量也刚刚消失。

    玉箫道人暗自得意。

    他的手正渐渐在放松……

    这一战已将过去,他已不必再出手。

    多年来他从未曾与人近身肉搏,他已学会了更容易的法子,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将对方击倒。

    这使他变得更骄傲,也变懒了。

    他已走惯了近路,可是这次他终于走错了一步。

    近路绝不是正路。

    郭定手里的剑似已将落下,突又握紧,剑光一闪,飞击而来。

    嵩阳铁剑的剑法,本不是以变化花俏见长的。

    郭定的剑法也一样。

    没有把握时,他绝不出手,只要一剑刺出,就必定要有效。

    简单,迅速,确实,有效。

    这正是“嵩阳铁剑”剑法的精华所在。

    所以这一剑并没有刺向玉箫道人咽喉,胸膛的面积,远比咽喉大得多。

    目标的面积愈大,愈不容易失手。

    高手相争,只要有一点错误,就必定是致命的错误。

    玉箫道人已将全部精神力量,都集中在他的眼睛上,自以为已控制了全局。

    只可惜眼睛并不是武器。

    无论多可怕的眼睛,也绝对无法抵挡住这雷霆闪电般的一剑。

    他挥手扬起他的白玉箫时,剑锋已从他箫下穿过,刺入了他的胸膛。

    雪花开始飘落,血也已溅出。

    但却不是郭定的血——玉箫胸膛里溅出的血,也同样是鲜红的。

    他的脸立刻扭曲,眼睛凸出,但眼中的鬼火却已灭了。

    他还没有倒下去,一双凸出的眼睛,还在狠狠地瞪着郭定,忽然哼声道:“你叫郭定?”

    郭定点点头,道:“镇定的定。”

    玉箫道人长叹道:“你果然镇定,我却看轻了你。”

    郭定道:“我却没有看轻你,我早已计划好对付你的法子。”

    玉箫道人惨笑道:“你用的法子很不错。”

    郭定道:“你用的法子却错了。”

    玉箫道人道:“哦?”

    郭定道:“以你的武功,本不必用这种邪魔外道的法子来对付我。”

    玉箫道人一双眼睛空空荡荡地凝视着远方,慢慢道:“我本来的确不必用的,只不过一个人若是已学会了容易的法子求胜,就不愿再费力了……”

    他说得很慢,声音里也充满了悔恨。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胜利是绝没有侥幸的,你要得胜,就一定要付出代价。

    郭定也不停地叹息。

    玉箫道人忽然嘶声大呼:“拔出你的剑,让我躺下去,让我死。”

    剑锋还留在他的胸膛里。

    他已开始在不停地咳嗽,喘息。

    若是不拔出这柄剑来,也许他还可以多活片刻。

    但现在他只求速死。

    郭定道:“你……你还有什么话要留下来?”

    玉箫道人道:“没有,一个字也没有。”

    郭定叹道:“好,你放心死吧,我一定会安排你的后事。”

    他终于拔出了他的剑。

    拔剑时,他的手肘向后撤,胸膛前就不免要露出空门。

    突然间,“叮”的一声,白玉箫里突然有三点寒星暴射而出,钉入了他的胸膛。

    郭定的人竟被打得仰面跌倒。

    玉箫道人却还站着,喘息着,咯咯地笑道:“现在我可放心死了,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跟着来的。”

    他终于倒下去,倒在他自己的血泊中。

    雪花正一片片落下来,落在他惨白的脸上……

    “鸿福当头,宾至如归。”

    鸿宾客栈的大门外,已贴起了春联,准备过年了。

    今夜就是除夕。

    有家的客人和伙计,都已赶回家去过年,生意兴隆的客栈,忽然间变得冷清清的。

    厨房里却在忙着,因为老掌柜的家就在这客栈里,还有几个单身的伙计,也准备留下来吃年夜饭,吃完了再好好赌一场。

    风中充满了烤鸡烧肉的香气,一阵阵吹到后院。

    后院的厢房里,已燃起了灯。

    只有久已习惯于流浪的浪子们,才知道留在逆旅中过年的滋味。

    丁灵琳正坐在孤灯下,看着床上的郭定。

    郭定发亮的眼睛已闭起,脸是死灰色的,若不是还有一点微弱的呼吸,看来已无异死人。

    他还没有死,可是他还能活多久呢?

    现在他还能活着,只因为玉箫道人的暗器上居然没有毒。

    白玉永远是纯洁尊贵的。

    玉箫道人的人虽然已变,他的白玉箫没有变。

    他总算还是为自己保留了一点干净地,他毕竟还是个值得骄傲的人。

    可是暗器发出时,两人的距离实在太近,那三枚白玉钉,几乎已打断了郭定的心脉。

    他能活到现在,已经是奇迹。

    丁灵琳就这么样坐在床头,已不知坐了多久,脸上的泪痕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外面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谁?”

    敲门的是个年轻的伙计,勉强带着笑,道:“我们掌柜的特地叫我来请姑娘,到前面去吃年夜饭。”

    “吃年夜饭?”

    丁灵琳心里蓦地一惊:“今天已经是除夕?”

    伙计点点头。

    看着这个连过年都已忘了的年轻女人,他心里也不禁觉得很同情,很难受。

    丁灵琳痴痴地坐在那里,既没有说话,心里也不知在想什么。

    伙计又问了她两遍,她却已听不见。

    暗淡的孤灯,垂死的病人,你若是她,你还有没有心情去吃人家的年夜饭?

    伙计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慢慢地关上门,退了出去,心里觉得酸酸的。

    一个如此年轻、如此美丽的女孩子,遭遇为什么会如此可怜?

    第二十章除夕之夜

    “又过年了……又是一年。”

    从丁灵琳有记忆时开始,过年的时候,总是充满了欢乐的。

    从初一到十五,接连着半个月,谁也不许生气,更不许说不吉祥的话。

    这本就是个吉祥的日子。可是今年呢?

    外面忽然响起了一阵震耳的爆竹声。

    爆竹一声除旧,桃符万点更新——旧的一年已过去,新年中总是有新希望的。

    可是她还有什么希望?

    爆竹声惊醒了郭定,他忽然张开眼睛,仿佛想问:“这是什么声音?”

    只可惜他的嘴唇虽在动,却说不出一个字。

    丁灵琳明白他的意思,勉强露出笑脸,道:“明天就过年了,外面有人在放鞭炮。”

    ——又是一年,总算又过了一年。

    郭定凝视着窗外的黑暗,希望还能看到阳光升起,可是就算看见了又如何?

    他忽然开始不停地咳嗽。

    丁灵琳柔声道:“你想不想喝碗热汤?今天晚上他们一定给你炖鸡汤。”

    郭定用力摇头。

    丁灵琳道:“你想要什么?”

    郭定看着她,终于说出了三个字:“你走吧。”

    丁灵琳道:“你……你要我走?”

    郭定笑了笑,笑得很凄凉:“我知道我已不行了,你不必再陪着我。”

    丁灵琳用力握住他的手:“我一定要陪着你,看着你好起来,我知道你一定可以活下去。”

    郭定又摇了摇头,闭上眼睛。

    一个人若连自己都已对自己的生命失去信心,还有谁能救他?

    丁灵琳咬着嘴唇,忍着眼泪:“你若真的觉得自己要死了,你就对不起我。”

    “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已准备嫁给你。”丁灵琳柔声道,“难道你要我做寡妇?”

    郭定苍白的脸上,突然有了红晕:“真的?”

    “当然是真的。”丁灵琳又下了决心,“我们随时都可以成亲。”

    只要能让郭定活下去,无论要她做什么,她都是心甘情愿的。

    “明天就是个吉祥的好日子,我们已不必再等。”

    “可是我……”

    “所以你一定要活下去,一定!”

    老掌柜坐在柜台里,脸上已带着几分酒意。

    这柜台他已坐了二十年,看来还得继续坐下去,看着人来人往。

    各式各样的人,各式各样的悲欢离合,生老病死。

    他看得实在太多,每当酒后,他心里总会有说不出的厌倦之意。

    所以他现在情愿一个人坐在这里。

    他没有想到丁灵琳会来,忍不住试探着问:“姑娘还没有睡?病人是不是已好了些?”

    丁灵琳勉强笑了笑,忽然道:“明天你能不能替我办十几桌酒?”

    “明天?明天是大年初一,恐怕……”

    “一定要明天,”丁灵琳笑得很凄凉,“再迟,恐怕就来不及了。”

    老掌柜迟疑着:“姑娘要请人喝春酒?”

    “不是春酒,是喜酒。”

    老掌柜睁大了眼睛,“喜酒!难道姑娘你明天就要成亲?”

    丁灵琳垂下头,又点点头。

    老掌柜笑了,立刻也点点头,道:“冲冲喜也好,病人一冲喜,病马上就会好的。”

    丁灵琳本就知道他绝不会明白,却也不想解释:“所以我希望这喜事能办得热闹些,愈热闹愈好。”

    老掌柜的精神已振作,最近凶杀不祥的事他已看得太多,他也希望能沾些喜气:

    “行,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

    “明天晚上行不?”

    老掌柜拍着胸:“准定就是明天晚上。”

    自从认得叶开那一天开始,丁灵琳就从来没想到自己还会嫁给别人。

    可是明天晚上……

    红楼,红窗,红桌子,红罗帐,什么都是红的。

    上官小仙甜甜地笑着,看着叶开:“你说这样像不像洞房?”

    叶开道:“不像。”

    上官小仙嘟起了嘴,道:“什么地方不像?难道我不像新娘子?”

    她穿着红袄,红裙,红绣鞋,脸也是红红的。

    叶开的眼睛一直都在回避着她:“你像新娘子,我却不像新郎。”

    他也穿着一身新衣裳,脸也被烛光映红了。

    上官小仙看着他,嫣然道:“谁说你不像?”

    叶开道:“我说。”

    上官小仙道:“你为什么不去照照镜子?”

    叶开淡淡道:“用不着照镜子,我也看得见我自己,而且看得很清楚。”

    上官小仙道:“哦?”

    叶开道:“我这一辈子最大的长处,就是永远都能看清我自己。”

    他忽然站起来,推开窗子。窗外一片和平宁静,家家户户门上都贴着鲜红的春联,几个穿着新衣、戴着新帽子的孩子,正掩着耳朵,在门口放爆竹。这一切显然都是上官小仙特地为他安排的,她希望这种过年的气象让他变得开心些。最近这两天他一定很闷。

    上官小仙又在问:“你喜不喜欢过年?”

    叶开道:“不知道。”

    上官小仙道:“怎么会不知道?”

    叶开凝视着远方,除夕夜的苍穹,也和别的晚上同样黑暗。

    “我好像从来也没有过过新年。”

    “为什么?”

    叶开的眼睛里,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困惑和寂寞,过了很久,才慢慢道:“你应该知道,这世上本就有种人是绝不过年的。”

    “哪种人?”

    “没有家的人。”

    流浪在天涯的浪子们,他们几时享受过“过年”的吉祥和欢乐,别人在过年的时候,岂非也正是他们最寂寞的时候。

    上官小仙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其实我……我一样也从来没有过过年。”

    “哦?”

    “你当然知道我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但你却永远也不会知道她晚年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别人在过年的时候,她总是抱着我,偷偷地躲在被窝里流泪。”

    叶开没有回头,也没有开口。他能想象到那种情况——无论谁都必须为自己的罪孽付出代价。

    林仙儿也不能例外。可是上官小仙呢?难道她一生下来就有罪?她为什么不能像别的孩子一样,享受童年的幸福欢乐?她今天变成这么样一个人,是谁造成的?是谁的错?

    叶开也不禁轻轻叹息。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上官小仙幽幽地叹息着,“其实你也该知道我们本是同样的人,你对我为什么总是这么冷淡?”

    叶开道:“那只因你已变了。”

    上官小仙走过来,靠近他:“你认为我现在已变成个什么样的人?”

    叶开沉默,只有沉默。他从不愿当着别人的面,去伤害别人。

    上官小仙突然冷笑,道:“你若认为我已变得和……和她一样,你就错了。”

    叶开也知道她说的“她”是谁。

    他的确认为上官小仙已变得和昔年的林仙儿一样,甚至远比林仙儿更可怕。

    上官小仙忽然转过他身子,盯着他的眼睛,道:“看着我,我有话问你。”

    叶开苦笑道:“你问。”

    上官小仙道:“我若告诉你,我这一辈子还没有男人碰过我,你信不信?”

    叶开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

    上官小仙道:“你若以为我对别的男人,也跟对你一样,你就更错了。”

    叶开忍不住问道:“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上官小仙咬着嘴唇,道:“你心里难道还不明白?为什么还要问?”

    她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幽怨,无论谁看到她这对眼睛,都应该明白她的感情。

    难道她对叶开竟是真心的?

    叶开真的不信?

    ——也许并不是不信,而是不能相信,不敢相信。

    叶开忽然笑了笑,道:“今天是大年夜,我们为什么总是要说这种不开心的事。”

    上官小仙道:“因为不管我说不说,你都是一样不开心的。”她不让叶开分辩,抢着又道,“因为我知道你心里总是在想着丁灵琳。”

    叶开不能否认,只有苦笑道:“我跟她认识已不止一天了,她实在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对我也一直都很好。”

    上官小仙道:“我对你不好?”

    叶开道:“你们不同。”

    上官小仙道:“有什么不同?”

    叶开叹息着,道:“你是个很了不起的女人,你有才能,也有野心,你还有很多事可以做,可是她……她却只有依靠我。”

    这是他的真心话,也是他第一次对上官小仙说出真心话。现在他已不能不说,他并不是个完全不动心的木头人。

    上官小仙垂下头:“你是不是认为不管你到什么地方去了,不管你去了多久,她都会等你?”

    叶开道:“她一定会等。”

    上官小仙突又冷笑。

    叶开道:“你不信?”

    上官小仙道:“我只不过想提醒你,有些女人,是经不起试探的。”

    叶开道:“我相信她。”

    上官小仙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庄周的故事?”

    叶开听过。

    上官小仙道:“他们本来也是对恩爱夫妇,可是庄周一死,他的妻子立刻就改嫁给别人。”

    叶开笑了笑,道:“幸好我既没有妻子,也没有庄周那么大的神通,更不会装死。”

    他已不想继续争辩这件事。丁灵琳对他的感情,本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本就不必要别人了解。

    鞭炮声已寥落,夜更深,家家户户都已关起了门,窗子里的灯光却还亮着,孩子们已回去,等着拿压岁钱。除夕夜本就不是狂欢之夜,而是为了让家人们围炉团聚,过一个平静幸福的晚上。可是像叶开这种浪子,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享受这种幸福和平静?

    他竟忽然变得很萧索,正准备转过身去找杯酒喝。就在这时,夜空中忽然响起了一阵轻微而奇特的呼哨声。一只鸽子远远地飞来,落在对面屋檐上,羽毛竟是漆黑的,黑得发亮,看来竟像是只黑鹰一样。

    叶开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么不平凡的鸽子,忍不住停下脚步,多看了几眼。然后他才发现上官小仙眼睛里似已发了光,忽然也从身上拿出了个铜哨,轻轻一吹。这黑鸽子立刻飞过来,穿窗而入,落在她的手掌上,钢喙利爪,闪闪有光的眼睛,看来竟似比鹰更健壮雄猛。这是谁家养的鸽子?

    叶开心里已隐隐感觉到,这鸽子的主人,一定也是个很可怕的人。

    鸽爪上系着个乌黑的铁管,上官小仙解下来,从里面取出了个纸卷,绯红的纸笺上,写满了比蝇头还小的字。上官小仙已走到灯下,很仔细地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她看得很专心,仿佛连叶开都已忘了。

    叶开却在看着她,灯光照着她的脸,她嫣红的脸已变得苍白,神情严肃而沉重,在这一瞬间,她似已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变成了上官金虹。这封书信显然非常秘密,非常重要。叶开并不想刺探别人的秘密,但对这只鸽子却还是觉得很好奇。他看着鸽子,鸽子居然也在狠狠地盯着他。他想去摸摸它发亮的羽毛,这鸽子却突然飞起来,猛啄他的手。

    叶开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么凶的鸽子倒真是天下少有。”

    上官小仙忽然抬起头来笑了笑,道:“这种鸽子本来就很少有,据我知道,天下一共也只有三只。”

    叶开道:“哦?”

    上官小仙又叹了口气,道:“要养这么样一只鸽子,可真不是容易事,能养得起它的人,天下也绝不超出三个。”

    叶开更奇怪:“为什么?”

    上官小仙反问道:“你知不知道这种鸽子平常吃的是什么?”

    叶开摇摇头。

    上官小仙道:“我就知道你永远也想不到的。”

    叶开勉强笑了笑,道:“它吃的至少总不会是人肉吧?”

    上官小仙也笑了笑,却没有回答,忽然拍了拍手,唤道:“小翠。”

    一个笑得很甜、酒窝很深的小姑娘,应声走了进来。

    上官小仙道:“你的刀呢?”

    小翠立刻就从怀里拿出了一把弯弯的,柄上镶着明珠的银刀。

    上官小仙道:“很好,现在你可以喂它了。”

    小翠立刻解开了衣服,从身上割下片血淋淋的肉来,脸上虽已疼出了冷汗,却还是在甜甜地笑着。

    那鸽子已飞起,鹰隼般飞过去,叼起了这片肉,飞出窗外。

    它也像很多人一样,吃饭的时候,也不愿有别人在旁边看着。

    叶开悚然动容,道:“它吃的真是人肉!”

    上官小仙道:“非但是人肉,而且一定要从活人身上割下的肉,还一定要是年轻的女孩子。”

    叶开只觉得胃在收缩,几乎已忍不住要呕吐。

    上官小仙道:“你知不知道这只鸽子是从哪里飞来的?”

    叶开摇摇头。

    上官小仙道:“它已飞了几千里路,而且还为我带来了一件很重要的消息,就算要我自己割块肉给它吃,我也愿意。”

    叶开忍不住问:“什么消息?”

    上官小仙道:“魔教的消息。”

    叶开又不禁动容,道:“这只鸽子的主人难道是魔教的教主?”

    上官小仙道:“不是教主,是一位公主,很美的公主。”

    叶开道:“她怎么会跟你通消息?”

    上官小仙道:“因为她也是人,只要是人,我就有法子收买。”

    她忽又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也许只有你是例外。”

    叶开道:“难道她敢将魔教的秘密出卖给你?”

    上官小仙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她知道的秘密并不太多。”

    叶开道:“她知道些什么?”

    上官小仙道:“她只知道魔教的四大天王中,已有三个人到了长安,却不知道他们在这里用的是什么身份。”

    叶开道:“她也不知道这三个人的名字?”

    上官小仙叹道:“就算知道也没有用,无论谁入了魔教后,都得将自己过去的一切完全放弃,连本来的名字也不能再用。”

    叶开道:“所以她只知道这三个人在魔教中用的名字?”

    上官小仙点点头,道:“魔教中的四大天王,名字都很绝,一个叫‘牒儿布’,一个叫‘多尔甲’,一个叫‘布达拉’,一个叫‘班察巴那’。”这都是古老的藏文。“牒儿布”的意思象征着智慧;“多尔甲”的意思,象征着权法;“布达拉”是孤峰;“班察巴那”是爱欲之神。

    上官小仙道:“现在除了多尔甲天王还留守在魔山之外,其余的三大天王,都已到了长安。”

    叶开道:“这消息可靠?”

    上官小仙道:“绝对可靠。”

    叶开道:“你也猜不出他们是谁?”

    上官小仙道:“我只想到了一个人,‘班察巴那’天王,很可能就是玉箫道人。”

    玉箫道人这一生中,的确充满了爱欲。

    叶开道:“你能不能从玉箫道人口中,问出那两个人来?”

    上官小仙道:“不能。”

    叶开道:“你也不能?”

    上官小仙道:“我就算有法子能让各种人说实话,也有一种人是例外。”

    叶开道:“死人?”

    上官小仙点点头。

    叶开道:“怎么死的?”

    上官小仙道:“有人杀了他。”

    叶开道:“是谁杀得了东海玉箫?”

    上官小仙淡淡道:“在这长安城里,能杀他的人并不止一个。”

    叶开沉思着,忽然长长叹息,道:“我在这里才不过十来天,长安城里却似已有了很多变化,发生了很多事。”

    上官小仙凝视着他,轻轻道:“你是不是已想走?”

    叶开勉强笑了笑,道:“我的伤已好了。”

    上官小仙目中又露出幽怨之色,道:“伤一好就要走?”

    叶开避开了她的眼睛,道:“我迟早总是要走的。”

    上官小仙道:“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叶开道:“明天……”他勉强笑着道:“我若是明天走,还可以到长安城去拜拜年。”

    上官小仙咬着嘴唇,居然也笑了笑,道:“除了拜年外,你还可以赶上一顿喜酒。”

    叶开道:“谁的喜酒?”

    上官小仙淡淡道:“当然是你的朋友,一个跟你很要好的朋友。”

    第二十一章鸿宾客栈

    叶开真的走了。

    上官小仙居然没有留他,只不过挽住他的手,一直送他到街头。

    无论谁看到他们,都一定会认为他们是珠联璧合,很理想的一对。但他们究竟是情人,是朋友,还是冤家对头,这只怕连他们自己都分不清楚。

    上官小仙很沉默,显得心事重重。叶开这一走,是不是还可能回到她身边来?他们还有没有相聚的时候?

    未来的事,又有谁能知道?谁敢预测?

    叶开忽然道:“我想了很久,却还是想不出牒儿布和布达拉天王会是什么人。”

    上官小仙幽幽地一笑,道:“既然想不出,又何必去想?”

    叶开道:“我不能不想。”

    上官小仙轻轻叹息:“人们为什么总是要去想一些他本不该想的事?”

    叶开不敢回答这句话,也不能回答。

    他只有沉默,沉默了很久,却又忍不住道:“我想,牒儿布天王一定是个很有智谋的人,布达拉天王一定很孤高骄傲。”

    上官小仙点点头:“魔教中取的名字,当然绝不会是没有道理的。”

    叶开道:“以你看,现在长安城里最有智慧的人是谁?”

    上官小仙道:“是你!”

    上官小仙接道:“只有智者,才有慧剑。”

    ——只有你的慧剑,才能斩断我要缠住你的情丝。

    这句话她并没有说出来,也不必说出来,叶开当然能了解。

    他在苦笑:“大智若愚,真正的聪明人,看起来也许像个呆子。”

    上官小仙也笑了笑,道:“长安城里,看来像呆子的人倒不少,真正的呆子也不少。”

    叶开道:“你认为最骄傲的人是谁?”

    上官小仙道:“你!”

    叶开苦笑道:“又是我。”

    上官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