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飞刀3:九月鹰飞(下) 第十七章 柔情蜜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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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似忽然变了,变得太快,变得太可怕。 一个刚才是那么悲惨、那么激动的女孩子,竟会忽然变得如此冷静,这简直是件无法思议的事。 甚至连杜同看见她时,都觉得很吃惊:“你又来干什么?” 丁灵琳道:“我想请你去转告玉箫道人和吕迪,他们若想找上官小仙,若想得到那些秘笈和宝藏,就叫他们明天中午,在鸿宾客栈等我。” 杜同道:“我……我怎么能找得到他们?” 丁灵琳道:“想法子去找,若是找不到,你就最好自己一头撞死。” 她的声音也很平静,嘴角甚至还带着微笑。 但这种微笑却比什么表情都可怕,杜同竟连一句话都不敢说了。 丁灵琳已经从从容容地走出去,居然又找了个小面馆,吃了大半碗面,又喝了一点酒。 她微笑着道:“今天我的胃口很好。” 看着她的微笑,郭定也连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这时夜已很深,他们踏着严冬凄凉而平静的夜色,慢慢地回到了小客栈,回到那间阴暗的斗室。 丁灵琳道:“我要睡觉了。” 郭定默默地点了点头,正准备出去。 丁灵琳却忽然笑了笑道:“你不必出去,这张床够我们两个人睡觉。” 郭定怔住。 丁灵琳却已拉开了被褥:“你先睡进去,我喜欢睡在外面。” 她的声音还是很平静,却像是母亲叫孩子上床睡觉一样。 郭定竟完全无法拒绝,只有直挺挺地睡下去,身子紧紧地贴着墙。 丁灵琳也睡了下去,微笑着道:“今天晚上我也许会做噩梦的,你最好不要被我吓得跳起来。” 郭定点了点头。 除了点头外,他连动都不敢动。 丁灵琳忽然又轻轻地叹了口气,喃喃道:“你知不知道,我从来也没有跟别的男人睡在一张床上过,我本来以为这一辈子再也不会跟别的男人睡在一张床上了……” 她的声音愈说愈低,过了半晌,竟似已真的睡着。 夜很静。她的呼吸很轻,轻得就像是春风。 郭定也倦了,也想睡一会儿;可是他怎么能睡得着? 他的心从来也没有像这样乱过,他想起了很多事,很多他应该想的事,也有很多他不该想的事。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跟丁灵琳睡在一张床上,也做梦都没有想到,他跟一个女孩子睡在床上时,会像现在这种情况。 他是个男人,血气方刚的男人。他也有过女人,在这方面,他并不像外表看来那么严肃。 现在睡在他身旁的,正是他一生中总是梦想能得到的那种女人,自从第一眼看见她,他就对这个女人有了种连自己都无法解释的感情。 可是现在他却完全没有那种心情,他心里只有恐惧和悲伤。 他已知道丁灵琳下定决心要去做的,是什么事了。只有一个已决心要死的女人,才会有这么可怕的改变。 他也已下了决心,他绝不能让丁灵琳死,只要能让这个女人活着,他不惜去做任何事。 夜更静,冷风在窗外呼啸,他忽然发觉丁灵琳身子已开始颤抖,不停地颤抖,不停地呻吟,不停地轻泣。 星光从窗外照进来,照在她脸上,她脸上已流满了泪。 他的心也像是在被刀割着,几乎已忍不住要翻过身去,紧紧地拥抱住她,告诉她生命中还有很多值得珍惜的事,无论什么深痛的伤痕,都会慢慢地平复。 可是他不敢这么做,也不能这么样做。他只有陪她流泪,直到泪已将干的时候,他才朦胧地睡去。 然后他的身子也突然颤抖,不停地颤抖。 这时他若张开眼来,就会发现丁灵琳正在凝视着他,眼睛里也充满了悲伤、同情、怜惜和感激。 一种永远无法用言语来表达,也永远无法报答的感激…… 郭定醒的时候,天已亮了。 丁灵琳已换了一身昨夜刚买来的衣服,正坐在窗前梳妆。 她的动作轻柔而优美,她的脸在窗外的日光下看来,显得说不出的容光焕发。 就连这阴暗的斗室,都似已因她这个人而变得有了生命,有了光彩。 郭定已看得痴了。 ——假如这就是他的家,假如这就是他的妻子,他一觉醒来,看见他的妻子在窗下梳妆。 那么世上还有什么样的幸福能比得上这种幸福? 他的心又在刺痛。 他不想再想下去,连想都不敢想。 他知道这光辉灿烂,美丽的一刻,只不过是死亡的前奏。 死亡的本身,有时本就很美丽的。 丁灵琳忽然道:“你醒了。” 郭定点点头,坐起来,勉强笑道:“我睡得一定跟死人一样。” 丁灵琳柔声道:“你应该好好睡一觉,我知道你已有好几天没睡了。” 郭定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丁灵琳道:“好像已经快到正午。” 郭定的心沉了下去。 正午。 ——叫他们明天正午,在鸿宾客栈等我。 正午本是一天中最光明的时候,但现在对他们说来,却是死亡的时刻。 丁灵琳忽然站起来,在他面前转了个身,微笑着道:“你看我打扮得美不美?” 她的确美。 她看来从来也没有像此刻这样辉煌美丽,因为她从来也没有这么样打扮过。 她看来就像是一只初次展开彩屏的孔雀。 这也许只因她直到此刻,才真正变成一个成熟的女人。 这种辉煌的美丽,却使得郭定更痛苦。 他忽然想起他母亲死的时候,在入殓时,也正是她一生中打扮得最美丽的时候。 他心里在滴着血。 丁灵琳凝视着他,又在问:“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在想什么?” 郭定没有回答这句话,只是痴痴地看着她,忽然问:“你要走?” 丁灵琳道:“我……我只不过出去一趟。” 郭定道:“去见玉箫和吕迪?” 丁灵琳点了点头,道:“你知道,我迟早总是非要见他们一次不可的。” 郭定道:“我也迟早总是要见他们一次不可的。” 丁灵琳道:“你要陪我去?” 郭定道:“你不肯?” 丁灵琳嫣然道:“我为什么不肯,有你陪我去最好。” 郭定又怔住。 他本来想不到丁灵琳会让他去的——“这是我的事,我不要你管。” 他想不到她今天居然会改变主意。 丁灵琳微笑道:“你若要去,就得赶快起来,先洗个脸,洗脸水我已替你打好了。” 屋角果然放着一盆水。 郭定跳下床,眼睛里因兴奋而发出了光,只觉得全身都充满了力量。 他知道玉箫和吕迪都是极可怕的对手。 可是他不在乎。 这一战是胜是负,他都不在乎。 唯一重要的事,现在丁灵琳已不是一个人去死了,他忽然觉得这一战并不是没有希望的,他全身都充满了信心和力量。 他弯下腰,用双手捧起了一掬水。 冰冷的水,就像是刀锋一样,却使得他更清醒,更振奋。 丁灵琳已走过去,走到他身后,柔声道:“你也不必太着急,反正他们一定会等的。” 郭定笑道:“不错,叫他们多等等也好,我……” 这句话他没有说完,他忽然发觉一样东西撞在他后腰的穴道上。 他立刻倒了下去。 只听丁灵琳轻轻道:“我不能不这么做,不能让你去为我死,你一定要原谅我。” 郭定虽然听得见她的话,却不能动,也不能开口。 丁灵琳已扶起了他,扶到床上,让他躺下,站在床头看着他。 她的眼睛里,又充满了怜悯、感激和悲伤:“你对我的心意,我已完全知道,你是个怎么样的人,我也完全明白,只可惜……只可惜我们相见太晚了。” 第十九章甘为情死 “只可惜我们相见太晚了。” 这就是丁灵琳对郭定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她唯一能说的一句。 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人说过这句话,也不知有多少人听过。 可是除非你真的说过,真的听过,你绝对无法想象这句话里有多少辛酸,多少痛苦。 看着丁灵琳头也不回地走出去,郭定只觉得整个人都似已变成空的,空荡荡的,飘入冷而潮湿的阴霾中,又空荡荡的,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里。 严冬中难得一见的阳光,刚从东方升起,照入了这阴暗的斗室里。 可是对郭定来说,这屋子里却已只剩下一片无际的寒冷和黑暗。 他知道自己一生中,已永远不会再有阳光和温暖,因为她这一去,是必定永远再也不会回来的了。 他知道自己已永远再也见不到她。 女人要对付男人,显然有很多法子,但是她要去对付的人,却实在太危险,太可怕。 何况,就算她真的能对付他们,她自己也绝不会再活着回来。 因为她本就决心去求死的。 她刺了叶开一刀,她的痛苦和悔恨,已只有“死”才能解脱。 她早已决心以“死”来赎罪。 现在玉箫和吕迪是不是已经在鸿宾客栈里等着她,等着将她宰割? 像他们那样的男人,要对付一个女人,也有很多法子的。 他们会用出什么样的法子来? 想到玉箫的丑恶,吕迪的冷酷,郭定已不敢再想下去。 寒冬中的阳光,永远是轻柔温暖的,就像是情人的抚摸。 阳光恰巧贴在他脸上,他的泪已流了下来。 正午,鸿宾客栈。 丁灵琳走进去的时候,阳光已照在外面那绿色的金字招牌上。 她身上并没有戴着她的夺命金铃,也没有带任何武器。 今天她准备要用的武器,是她的决心,她的勇气,她的智慧与美丽。 她对自己充满了自信。 世上也不知有多少男人,是死在女人这种武器下的。 她的确是个非常美丽的女人,而且今天又刻意打扮过。 看见她走进去,男人的眼睛里都不禁露出爱慕和欲望。 只有那善良的老掌柜,却显得有些忧虑担心,仿佛已看出今天必将有灾祸降到这年轻的女孩子身上。 最近他看见的凶杀和祸事已太多。 丁灵琳一进门,他就从柜台里迎出来,勉强作出笑脸,问道:“是不是丁姑娘?” “是的。” “丁姑娘,你的两位客人,已经在后院里等着。” 玉箫和吕迪居然真的全都来了。 丁灵琳忽然发觉自己的心在跳,跳得很快。 虽然她已下了必死的决心,却还是不能不紧张。 她当然也知道这两个人的危险和可怕。 “来的只有两个人?” 老掌柜点点头,忽然压低声音,道:“姑娘若是没什么要紧的事,不如还是回去吧。” 丁灵琳笑了笑,道:“你明知是我约他们来此的,为什么又要我回去?” 老掌柜迟疑着:“因为……” 他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心里的忧虑和恐惧,只不过轻轻地叹了口气。 丁灵琳已微笑着走进去,心里却并不是不知道这老人的好意。 可是她已没有第二条路走,就算明知在里面等着她的是毒蛇恶鬼,她也非去不可。 后院里刚打扫过,厅堂已打扫干净,地上光秃秃的,显得更荒寒冷落。 “那两位客人就在厅里。”带路的伙计说过这句话,立刻就悄悄退出院子。 他显然已看出今天这约会并不是好玩的。 客厅的门开着,里面并无人声,玉箫道人和吕迪都不是喜欢说话的人,更不喜欢笑。 他们笑的时候,通常都只因为他们要杀的人,已死在他们面前。 丁灵琳深深地吸了口气,脸上露出最甜蜜的笑容,用最优雅的姿态走进去。 在里面等着她的,果然正是玉箫道人和吕迪。 这屋子里也只有阳光,但无论谁只要一走进来,都立刻会觉得自己好像是走入了个冰窖里。 玉箫道人就坐在迎门的一张椅子上,他要坐下来,选的永远都是最舒服的一张椅子。 他的服饰还是那么华丽,看来还是那么趾高气扬,不可一世。 屋子里虽然另外还有一个人,他却好像不知道。 他根本就从未将任何人看在眼里。 吕迪却在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就好像一个漠不关心的游人,正站在兽槛里,看着一条已垂老的狮子在笼中向他耀武扬威一样。 他苍白的脸上,带着种冷漠轻蔑的不屑之色,因为他知道这头狮子的皮毛虽华丽,但是牙已钝,爪已秃,已根本无法威胁他。 他的神色冷漠,装束简朴,屋子里虽然还有同样舒服的椅子,他却宁愿站着。 丁灵琳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笑得更甜蜜。 这两个人正是极鲜明强烈的对比,她第一眼看见他们,就知道他们绝不能和平共处的。 “我姓丁。”她微笑着走进门,“叫丁灵琳。” 玉箫道人冷冷道:“我认得你。” 丁灵琳道:“你们两位彼此也认得?” 玉箫道人傲然道:“他应该知道我是谁。”他的手在轻抚着他的白玉箫,“他应该认得这管箫。” 丁灵琳笑了:“是不是每个人都应该认得这管箫,否则就该死?” 她用眼角瞟着吕迪,吕迪脸上却完全没有表情。 他显然并不是个容易被打动的人。 丁灵琳眼珠子转了转,嫣然道:“我实在想不到吕公子也会来的,我……” 吕迪忽然打断了她的话,淡淡道:“你应该想得到。” 丁灵琳道:“为什么?” 吕迪道:“上官金虹留下来的宝藏和秘笈,本就很令人动心。” 丁灵琳道:“吕公子也动了心?” 吕迪道:“我也是人。” 丁灵琳道:“只可惜那宝藏和秘笈的地点,吕公子也绝不会知道的。” 吕迪承认。 丁灵琳的眼睛发着光,道:“但我却知道,只有我知道。” 吕迪道:“哦?” 丁灵琳道:“这秘密我本不愿说出来的,但现在却已不能不说。” 吕迪道:“为什么?” 丁灵琳叹了口气,笑得仿佛已有点凄凉:“因为现在叶开已死了,就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是绝对没法子得到那宝藏的。” 吕迪道:“所以你找我们来?” 丁灵琳点点头:“我算来算去,天下的英雄豪杰,绝没有任何人能比得上两位。” 吕迪只不过在听着,玉箫却在冷笑。 丁灵琳道:“今天我请两位来,就为了要将这秘密告诉两位,因为……” 吕迪突然又打断了她的话:“你不必告诉我。” 丁灵琳怔了怔:“为什么?” 吕迪淡淡道:“因为我不想知道。” 丁灵琳怔住,笑容似已僵硬。 吕迪道:“但我却知道一件事。” 丁灵琳忍不住问:“什么事?” 吕迪道:“假如有两个人同时知道这秘密,能活着走出去的,就必定只有一个。” 丁灵琳却已笑不出了。 吕迪却笑了笑:“那宝藏虽令人动心,但我却不想为了它和东海玉箫拼命。” 玉箫道人忽然也笑了笑,道:“看来你是个聪明人。” 吕迪道:“道长也已明白了她的意思?” 玉箫道人道:“她不如你聪明。” 吕迪道:“可是她也不太笨,而且很美。” 玉箫道人道:“她总是喜欢自作聪明,我一向不喜欢自作聪明的女人。” 吕迪微笑道:“世上的女人,又有几个不喜欢自作聪明?” 玉箫道人目光钉子般盯在他脸上,冷冷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吕迪淡淡道:“我只不过在提醒道长,像她这样的女人,世上并不多。” 玉箫道人不由自主看了丁灵琳两眼,眼睛里也不禁露出赞赏之色,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可惜,实在可惜。” 吕迪道:“可惜?” 玉箫道人道:“一柄剑若已有了缺口,你看不看得出?” 吕迪点点头。 玉箫道人道:“这女人已有了缺口。” 吕迪道:“你看得出?” 他当然明白玉箫道人的意思,丁灵琳和叶开的关系,早已不是秘密。 玉箫道人道:“我若看不出,她上次落在我手里,我已不会放过她。” 吕迪也曾听说,郭嵩阳从不用有了缺口的剑,玉箫从不用有过男人的女人。 他看着玉箫道人,不再开口,眼睛里又露出种讥刺的笑意。 玉箫道人道:“你还不懂?” 吕迪道:“我只不过在奇怪。” 玉箫道人道:“奇怪什么?” 吕迪道:“奇怪你为什么要选这张椅子坐下来?” 玉箫道人道:“你应该看得出,这地方只有这张椅子最好。” 吕迪淡淡道:“我看得出,可是我也知道,这椅子以前一定也有人坐过。” 他忽然结束了这次谈话,忽然从丁灵琳身旁大步走了出去。 丁灵琳的心在往下沉,血也往下沉,全身都已冰冷。 玉箫道人正在看着她,从头看到脚,又从脚尖再慢慢地看到她的眼睛。 他的目光似已穿透了她的衣服。 丁灵琳只觉得自己就好像是完全赤裸着的。 她并不是没有给男人看过,但现在她却是受不了,忽然转身,想冲出去。 她并不怕死,可是她也知道,这世上还有些远比死更可怕的事。 谁知她刚转身,玉箫道人已到了她面前,背负着双手,挡住了她的去路,还是用同样的眼色在看着她。 丁灵琳握着双拳,一步步向后退,退到他刚才坐的那张椅子上坐下,忽然道:“我……我知道你绝不会碰我的。” 玉箫道人道:“哦?” 丁灵琳道:“我的确已有了缺口,而且还是个很大的缺口。” 玉箫道人笑了,微笑着道:“我本来以为你已长大了,因为你今天要来做的,本是大人做的事,现在我才知道你实在还是个孩子。” 丁灵琳从不肯承认自己是个孩子,尤其在叶开面前更不肯。 但现在她却只有承认。 玉箫道人悠然道:“你知不知道,孩子要做大人的事,总是危险得很。” 丁灵琳鼓起勇气,道:“我却看不出现在有什么危险。” 玉箫道人道:“因为你知道我不会碰你。” 丁灵琳想勉强笑一笑,却笑不出,只有用力咬着嘴唇,不停地点头。 玉箫道人道:“本来我的确从不碰已有过男人的女人,对你却可以破例一次。” 丁灵琳已不能动,从脚尖到指尖都已不能动,连头都不能动。 玉箫道人看着她的脸色已变了。 丁灵琳只觉得他的眼睛里仿佛忽然有了种奇异的吸引力,吸引住她的目光,将她的整个人都吸住。 她想挣扎,想逃避,却只能痴痴地坐在那里,看着他。 他的眼睛里仿佛在闪动着碧光,就像是忽然亮起了一点鬼火。 丁灵琳看着这双眼睛,终于完全想起了上次的事。 “……去杀叶开!拿这把刀去杀叶开。” 这次他要她做的事,是不是比上次更可怕? 她已用尽了全身力气挣扎,冷汗已湿透了她的衣服。 但她却还是摆不脱。 玉箫道人眼中的那点鬼火,似已将她最后的一分力气都燃尽。 她已只有服从。 无论玉箫道人叫她做什么,她都已完全无法反抗。 就在这时,突听“砰”的一声,门突然被撞开,一个人标枪般站在门外。 玉箫道人一惊,回身怒喝:“什么人?” “嵩阳郭定。” 郭定毕竟还是及时赶来了。 他怎么能来的?是谁解开了他的穴道? 是上官小仙,还是吕迪? 他们当然知道,只要郭定一到这里,他和玉箫道人之间就必定只有一个能活着走出去。 阳光乍现,又沉没在阴云里,酷寒又征服了大地。 冷风如刀。 郭定和玉箫道人就站在这刀锋般的冷风里,两个人心里也都明白,他们之间必定要有一个倒下去。 无论谁要走出这院子里,都只有一条路——从对方的尸体上走过。 郭定的剑已在手。 剑是黝黑的,暗无光华,却带着种比寒风更凛冽的杀气。 这柄剑就像是他的人一样。 玉箫却莹白圆润。 这两个人恰巧也是个极强烈鲜明的对比。 郭定凝视着他手里的玉箫,一直在尽量避免接触到他的眼睛。 玉箫道人眼里的怒火又亮起,忽然问道:“你是郭嵩阳的后人?” 郭定道:“是。” 玉箫道人道:“二十年前,我已有心和郭嵩阳一较高低,只可惜他死了。” 郭定道:“我还活着。” 玉箫道人冷笑,道:“你算什么东西?嵩阳铁剑,在兵器谱中排名第四,你手里的剑却连一文都不值。” 郭定道:“哦?” 玉箫道人道:“你根本不配用这柄剑的。” 郭定闭上了嘴。 他也一直勉强控制着自己的怒气。 愤怒有时虽然也是种力量,但在高手相争时,却如毒药般能令人致命。 玉箫道人盯着他,徐徐道:“据说你也是叶开的朋友。” 郭定承认。 玉箫道人道:“你们是种什么样的朋友?” 郭定道:“朋友就是朋友,真正的朋友只有一种。” 玉箫道人道:“但你们这种朋友却好像很特别。” 郭定道:“哦?” 玉箫道人冷冷道:“叶开死了后,你居然立刻就准备接收他的女人,像你这种朋友,岂非少见得很。” 郭定突然觉得一阵怒火上涌,忍不住抬起了头。 玉箫道人的眼睛正在等着他。 他的目光立刻被吸住,就像是铁钉遇到了磁石一样。 丁灵琳一直坐在椅子上,喘息着,直到此时才走到门口。 她看见了玉箫道人的眼睛,也看见了郭定的眼睛。 她的心立刻又沉下。 玉箫道人眼中的鬼火,迟早也必定会将郭定全身的力量燃尽。 她绝不能眼看着郭定跟她一样往下沉,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怎奈她却偏偏只有看着。 现在她绝不能提醒郭定,郭定若是分心,死得必定更快。 风更冷,阴云中仿佛又将有雪花飘落。 雪落下的时候,血很可能也已溅出。 当然是郭定的血。 他本不必和玉箫道人拼命的,他本来可以活得很好,很快乐。 现在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 丁灵琳知道,只有她知道。 ——还没有享受到爱情的甜蜜,却已尝尽了爱情的痛苦。 ——上天对他岂非太不公平? 丁灵琳的泪已将落,还未落,突听玉箫道人道:“抛下你的剑,跪下。” 他的声音里,也仿佛带着种奇异的力量,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力量。 郭定握剑的手已不再稳定,整个人都似已在发抖。 玉箫道人慢慢道:“你何必再挣扎?何必再受苦?只要你一松手,所有的痛苦就完全过去了。” 死人当然不会再有痛苦。 只要一松手,就立刻可以解脱。 这实在太容易。 郭定握剑的手背上,青筋刚刚消失,力量也刚刚消失。 玉箫道人暗自得意。 他的手正渐渐在放松…… 这一战已将过去,他已不必再出手。 多年来他从未曾与人近身肉搏,他已学会了更容易的法子,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将对方击倒。 这使他变得更骄傲,也变懒了。 他已走惯了近路,可是这次他终于走错了一步。 近路绝不是正路。 郭定手里的剑似已将落下,突又握紧,剑光一闪,飞击而来。 嵩阳铁剑的剑法,本不是以变化花俏见长的。 郭定的剑法也一样。 没有把握时,他绝不出手,只要一剑刺出,就必定要有效。 简单,迅速,确实,有效。 这正是“嵩阳铁剑”剑法的精华所在。 所以这一剑并没有刺向玉箫道人咽喉,胸膛的面积,远比咽喉大得多。 目标的面积愈大,愈不容易失手。 高手相争,只要有一点错误,就必定是致命的错误。 玉箫道人已将全部精神力量,都集中在他的眼睛上,自以为已控制了全局。 只可惜眼睛并不是武器。 无论多可怕的眼睛,也绝对无法抵挡住这雷霆闪电般的一剑。 他挥手扬起他的白玉箫时,剑锋已从他箫下穿过,刺入了他的胸膛。 雪花开始飘落,血也已溅出。 但却不是郭定的血——玉箫胸膛里溅出的血,也同样是鲜红的。 他的脸立刻扭曲,眼睛凸出,但眼中的鬼火却已灭了。 他还没有倒下去,一双凸出的眼睛,还在狠狠地瞪着郭定,忽然哼声道:“你叫郭定?” 郭定点点头,道:“镇定的定。” 玉箫道人长叹道:“你果然镇定,我却看轻了你。” 郭定道:“我却没有看轻你,我早已计划好对付你的法子。” 玉箫道人惨笑道:“你用的法子很不错。” 郭定道:“你用的法子却错了。” 玉箫道人道:“哦?” 郭定道:“以你的武功,本不必用这种邪魔外道的法子来对付我。” 玉箫道人一双眼睛空空荡荡地凝视着远方,慢慢道:“我本来的确不必用的,只不过一个人若是已学会了容易的法子求胜,就不愿再费力了……” 他说得很慢,声音里也充满了悔恨。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胜利是绝没有侥幸的,你要得胜,就一定要付出代价。 郭定也不停地叹息。 玉箫道人忽然嘶声大呼:“拔出你的剑,让我躺下去,让我死。” 剑锋还留在他的胸膛里。 他已开始在不停地咳嗽,喘息。 若是不拔出这柄剑来,也许他还可以多活片刻。 但现在他只求速死。 郭定道:“你……你还有什么话要留下来?” 玉箫道人道:“没有,一个字也没有。” 郭定叹道:“好,你放心死吧,我一定会安排你的后事。” 他终于拔出了他的剑。 拔剑时,他的手肘向后撤,胸膛前就不免要露出空门。 突然间,“叮”的一声,白玉箫里突然有三点寒星暴射而出,钉入了他的胸膛。 郭定的人竟被打得仰面跌倒。 玉箫道人却还站着,喘息着,咯咯地笑道:“现在我可放心死了,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跟着来的。” 他终于倒下去,倒在他自己的血泊中。 雪花正一片片落下来,落在他惨白的脸上…… “鸿福当头,宾至如归。” 鸿宾客栈的大门外,已贴起了春联,准备过年了。 今夜就是除夕。 有家的客人和伙计,都已赶回家去过年,生意兴隆的客栈,忽然间变得冷清清的。 厨房里却在忙着,因为老掌柜的家就在这客栈里,还有几个单身的伙计,也准备留下来吃年夜饭,吃完了再好好赌一场。 风中充满了烤鸡烧肉的香气,一阵阵吹到后院。 后院的厢房里,已燃起了灯。 只有久已习惯于流浪的浪子们,才知道留在逆旅中过年的滋味。 丁灵琳正坐在孤灯下,看着床上的郭定。 郭定发亮的眼睛已闭起,脸是死灰色的,若不是还有一点微弱的呼吸,看来已无异死人。 他还没有死,可是他还能活多久呢? 现在他还能活着,只因为玉箫道人的暗器上居然没有毒。 白玉永远是纯洁尊贵的。 玉箫道人的人虽然已变,他的白玉箫没有变。 他总算还是为自己保留了一点干净地,他毕竟还是个值得骄傲的人。 可是暗器发出时,两人的距离实在太近,那三枚白玉钉,几乎已打断了郭定的心脉。 他能活到现在,已经是奇迹。 丁灵琳就这么样坐在床头,已不知坐了多久,脸上的泪痕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外面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谁?” 敲门的是个年轻的伙计,勉强带着笑,道:“我们掌柜的特地叫我来请姑娘,到前面去吃年夜饭。” “吃年夜饭?” 丁灵琳心里蓦地一惊:“今天已经是除夕?” 伙计点点头。 看着这个连过年都已忘了的年轻女人,他心里也不禁觉得很同情,很难受。 丁灵琳痴痴地坐在那里,既没有说话,心里也不知在想什么。 伙计又问了她两遍,她却已听不见。 暗淡的孤灯,垂死的病人,你若是她,你还有没有心情去吃人家的年夜饭? 伙计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慢慢地关上门,退了出去,心里觉得酸酸的。 一个如此年轻、如此美丽的女孩子,遭遇为什么会如此可怜? 第二十章除夕之夜 “又过年了……又是一年。” 从丁灵琳有记忆时开始,过年的时候,总是充满了欢乐的。 从初一到十五,接连着半个月,谁也不许生气,更不许说不吉祥的话。 这本就是个吉祥的日子。可是今年呢? 外面忽然响起了一阵震耳的爆竹声。 爆竹一声除旧,桃符万点更新——旧的一年已过去,新年中总是有新希望的。 可是她还有什么希望? 爆竹声惊醒了郭定,他忽然张开眼睛,仿佛想问:“这是什么声音?” 只可惜他的嘴唇虽在动,却说不出一个字。 丁灵琳明白他的意思,勉强露出笑脸,道:“明天就过年了,外面有人在放鞭炮。” ——又是一年,总算又过了一年。 郭定凝视着窗外的黑暗,希望还能看到阳光升起,可是就算看见了又如何? 他忽然开始不停地咳嗽。 丁灵琳柔声道:“你想不想喝碗热汤?今天晚上他们一定给你炖鸡汤。” 郭定用力摇头。 丁灵琳道:“你想要什么?” 郭定看着她,终于说出了三个字:“你走吧。” 丁灵琳道:“你……你要我走?” 郭定笑了笑,笑得很凄凉:“我知道我已不行了,你不必再陪着我。” 丁灵琳用力握住他的手:“我一定要陪着你,看着你好起来,我知道你一定可以活下去。” 郭定又摇了摇头,闭上眼睛。 一个人若连自己都已对自己的生命失去信心,还有谁能救他? 丁灵琳咬着嘴唇,忍着眼泪:“你若真的觉得自己要死了,你就对不起我。” “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已准备嫁给你。”丁灵琳柔声道,“难道你要我做寡妇?” 郭定苍白的脸上,突然有了红晕:“真的?” “当然是真的。”丁灵琳又下了决心,“我们随时都可以成亲。” 只要能让郭定活下去,无论要她做什么,她都是心甘情愿的。 “明天就是个吉祥的好日子,我们已不必再等。” “可是我……” “所以你一定要活下去,一定!” 老掌柜坐在柜台里,脸上已带着几分酒意。 这柜台他已坐了二十年,看来还得继续坐下去,看着人来人往。 各式各样的人,各式各样的悲欢离合,生老病死。 他看得实在太多,每当酒后,他心里总会有说不出的厌倦之意。 所以他现在情愿一个人坐在这里。 他没有想到丁灵琳会来,忍不住试探着问:“姑娘还没有睡?病人是不是已好了些?” 丁灵琳勉强笑了笑,忽然道:“明天你能不能替我办十几桌酒?” “明天?明天是大年初一,恐怕……” “一定要明天,”丁灵琳笑得很凄凉,“再迟,恐怕就来不及了。” 老掌柜迟疑着:“姑娘要请人喝春酒?” “不是春酒,是喜酒。” 老掌柜睁大了眼睛,“喜酒!难道姑娘你明天就要成亲?” 丁灵琳垂下头,又点点头。 老掌柜笑了,立刻也点点头,道:“冲冲喜也好,病人一冲喜,病马上就会好的。” 丁灵琳本就知道他绝不会明白,却也不想解释:“所以我希望这喜事能办得热闹些,愈热闹愈好。” 老掌柜的精神已振作,最近凶杀不祥的事他已看得太多,他也希望能沾些喜气: “行,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 “明天晚上行不?” 老掌柜拍着胸:“准定就是明天晚上。” 自从认得叶开那一天开始,丁灵琳就从来没想到自己还会嫁给别人。 可是明天晚上…… 红楼,红窗,红桌子,红罗帐,什么都是红的。 上官小仙甜甜地笑着,看着叶开:“你说这样像不像洞房?” 叶开道:“不像。” 上官小仙嘟起了嘴,道:“什么地方不像?难道我不像新娘子?” 她穿着红袄,红裙,红绣鞋,脸也是红红的。 叶开的眼睛一直都在回避着她:“你像新娘子,我却不像新郎。” 他也穿着一身新衣裳,脸也被烛光映红了。 上官小仙看着他,嫣然道:“谁说你不像?” 叶开道:“我说。” 上官小仙道:“你为什么不去照照镜子?” 叶开淡淡道:“用不着照镜子,我也看得见我自己,而且看得很清楚。” 上官小仙道:“哦?” 叶开道:“我这一辈子最大的长处,就是永远都能看清我自己。” 他忽然站起来,推开窗子。窗外一片和平宁静,家家户户门上都贴着鲜红的春联,几个穿着新衣、戴着新帽子的孩子,正掩着耳朵,在门口放爆竹。这一切显然都是上官小仙特地为他安排的,她希望这种过年的气象让他变得开心些。最近这两天他一定很闷。 上官小仙又在问:“你喜不喜欢过年?” 叶开道:“不知道。” 上官小仙道:“怎么会不知道?” 叶开凝视着远方,除夕夜的苍穹,也和别的晚上同样黑暗。 “我好像从来也没有过过新年。” “为什么?” 叶开的眼睛里,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困惑和寂寞,过了很久,才慢慢道:“你应该知道,这世上本就有种人是绝不过年的。” “哪种人?” “没有家的人。” 流浪在天涯的浪子们,他们几时享受过“过年”的吉祥和欢乐,别人在过年的时候,岂非也正是他们最寂寞的时候。 上官小仙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其实我……我一样也从来没有过过年。” “哦?” “你当然知道我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但你却永远也不会知道她晚年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别人在过年的时候,她总是抱着我,偷偷地躲在被窝里流泪。” 叶开没有回头,也没有开口。他能想象到那种情况——无论谁都必须为自己的罪孽付出代价。 林仙儿也不能例外。可是上官小仙呢?难道她一生下来就有罪?她为什么不能像别的孩子一样,享受童年的幸福欢乐?她今天变成这么样一个人,是谁造成的?是谁的错? 叶开也不禁轻轻叹息。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上官小仙幽幽地叹息着,“其实你也该知道我们本是同样的人,你对我为什么总是这么冷淡?” 叶开道:“那只因你已变了。” 上官小仙走过来,靠近他:“你认为我现在已变成个什么样的人?” 叶开沉默,只有沉默。他从不愿当着别人的面,去伤害别人。 上官小仙突然冷笑,道:“你若认为我已变得和……和她一样,你就错了。” 叶开也知道她说的“她”是谁。 他的确认为上官小仙已变得和昔年的林仙儿一样,甚至远比林仙儿更可怕。 上官小仙忽然转过他身子,盯着他的眼睛,道:“看着我,我有话问你。” 叶开苦笑道:“你问。” 上官小仙道:“我若告诉你,我这一辈子还没有男人碰过我,你信不信?” 叶开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 上官小仙道:“你若以为我对别的男人,也跟对你一样,你就更错了。” 叶开忍不住问道:“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上官小仙咬着嘴唇,道:“你心里难道还不明白?为什么还要问?” 她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幽怨,无论谁看到她这对眼睛,都应该明白她的感情。 难道她对叶开竟是真心的? 叶开真的不信? ——也许并不是不信,而是不能相信,不敢相信。 叶开忽然笑了笑,道:“今天是大年夜,我们为什么总是要说这种不开心的事。” 上官小仙道:“因为不管我说不说,你都是一样不开心的。”她不让叶开分辩,抢着又道,“因为我知道你心里总是在想着丁灵琳。” 叶开不能否认,只有苦笑道:“我跟她认识已不止一天了,她实在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对我也一直都很好。” 上官小仙道:“我对你不好?” 叶开道:“你们不同。” 上官小仙道:“有什么不同?” 叶开叹息着,道:“你是个很了不起的女人,你有才能,也有野心,你还有很多事可以做,可是她……她却只有依靠我。” 这是他的真心话,也是他第一次对上官小仙说出真心话。现在他已不能不说,他并不是个完全不动心的木头人。 上官小仙垂下头:“你是不是认为不管你到什么地方去了,不管你去了多久,她都会等你?” 叶开道:“她一定会等。” 上官小仙突又冷笑。 叶开道:“你不信?” 上官小仙道:“我只不过想提醒你,有些女人,是经不起试探的。” 叶开道:“我相信她。” 上官小仙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庄周的故事?” 叶开听过。 上官小仙道:“他们本来也是对恩爱夫妇,可是庄周一死,他的妻子立刻就改嫁给别人。” 叶开笑了笑,道:“幸好我既没有妻子,也没有庄周那么大的神通,更不会装死。” 他已不想继续争辩这件事。丁灵琳对他的感情,本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本就不必要别人了解。 鞭炮声已寥落,夜更深,家家户户都已关起了门,窗子里的灯光却还亮着,孩子们已回去,等着拿压岁钱。除夕夜本就不是狂欢之夜,而是为了让家人们围炉团聚,过一个平静幸福的晚上。可是像叶开这种浪子,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享受这种幸福和平静? 他竟忽然变得很萧索,正准备转过身去找杯酒喝。就在这时,夜空中忽然响起了一阵轻微而奇特的呼哨声。一只鸽子远远地飞来,落在对面屋檐上,羽毛竟是漆黑的,黑得发亮,看来竟像是只黑鹰一样。 叶开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么不平凡的鸽子,忍不住停下脚步,多看了几眼。然后他才发现上官小仙眼睛里似已发了光,忽然也从身上拿出了个铜哨,轻轻一吹。这黑鸽子立刻飞过来,穿窗而入,落在她的手掌上,钢喙利爪,闪闪有光的眼睛,看来竟似比鹰更健壮雄猛。这是谁家养的鸽子? 叶开心里已隐隐感觉到,这鸽子的主人,一定也是个很可怕的人。 鸽爪上系着个乌黑的铁管,上官小仙解下来,从里面取出了个纸卷,绯红的纸笺上,写满了比蝇头还小的字。上官小仙已走到灯下,很仔细地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她看得很专心,仿佛连叶开都已忘了。 叶开却在看着她,灯光照着她的脸,她嫣红的脸已变得苍白,神情严肃而沉重,在这一瞬间,她似已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变成了上官金虹。这封书信显然非常秘密,非常重要。叶开并不想刺探别人的秘密,但对这只鸽子却还是觉得很好奇。他看着鸽子,鸽子居然也在狠狠地盯着他。他想去摸摸它发亮的羽毛,这鸽子却突然飞起来,猛啄他的手。 叶开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么凶的鸽子倒真是天下少有。” 上官小仙忽然抬起头来笑了笑,道:“这种鸽子本来就很少有,据我知道,天下一共也只有三只。” 叶开道:“哦?” 上官小仙又叹了口气,道:“要养这么样一只鸽子,可真不是容易事,能养得起它的人,天下也绝不超出三个。” 叶开更奇怪:“为什么?” 上官小仙反问道:“你知不知道这种鸽子平常吃的是什么?” 叶开摇摇头。 上官小仙道:“我就知道你永远也想不到的。” 叶开勉强笑了笑,道:“它吃的至少总不会是人肉吧?” 上官小仙也笑了笑,却没有回答,忽然拍了拍手,唤道:“小翠。” 一个笑得很甜、酒窝很深的小姑娘,应声走了进来。 上官小仙道:“你的刀呢?” 小翠立刻就从怀里拿出了一把弯弯的,柄上镶着明珠的银刀。 上官小仙道:“很好,现在你可以喂它了。” 小翠立刻解开了衣服,从身上割下片血淋淋的肉来,脸上虽已疼出了冷汗,却还是在甜甜地笑着。 那鸽子已飞起,鹰隼般飞过去,叼起了这片肉,飞出窗外。 它也像很多人一样,吃饭的时候,也不愿有别人在旁边看着。 叶开悚然动容,道:“它吃的真是人肉!” 上官小仙道:“非但是人肉,而且一定要从活人身上割下的肉,还一定要是年轻的女孩子。” 叶开只觉得胃在收缩,几乎已忍不住要呕吐。 上官小仙道:“你知不知道这只鸽子是从哪里飞来的?” 叶开摇摇头。 上官小仙道:“它已飞了几千里路,而且还为我带来了一件很重要的消息,就算要我自己割块肉给它吃,我也愿意。” 叶开忍不住问:“什么消息?” 上官小仙道:“魔教的消息。” 叶开又不禁动容,道:“这只鸽子的主人难道是魔教的教主?” 上官小仙道:“不是教主,是一位公主,很美的公主。” 叶开道:“她怎么会跟你通消息?” 上官小仙道:“因为她也是人,只要是人,我就有法子收买。” 她忽又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也许只有你是例外。” 叶开道:“难道她敢将魔教的秘密出卖给你?” 上官小仙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她知道的秘密并不太多。” 叶开道:“她知道些什么?” 上官小仙道:“她只知道魔教的四大天王中,已有三个人到了长安,却不知道他们在这里用的是什么身份。” 叶开道:“她也不知道这三个人的名字?” 上官小仙叹道:“就算知道也没有用,无论谁入了魔教后,都得将自己过去的一切完全放弃,连本来的名字也不能再用。” 叶开道:“所以她只知道这三个人在魔教中用的名字?” 上官小仙点点头,道:“魔教中的四大天王,名字都很绝,一个叫‘牒儿布’,一个叫‘多尔甲’,一个叫‘布达拉’,一个叫‘班察巴那’。”这都是古老的藏文。“牒儿布”的意思象征着智慧;“多尔甲”的意思,象征着权法;“布达拉”是孤峰;“班察巴那”是爱欲之神。 上官小仙道:“现在除了多尔甲天王还留守在魔山之外,其余的三大天王,都已到了长安。” 叶开道:“这消息可靠?” 上官小仙道:“绝对可靠。” 叶开道:“你也猜不出他们是谁?” 上官小仙道:“我只想到了一个人,‘班察巴那’天王,很可能就是玉箫道人。” 玉箫道人这一生中,的确充满了爱欲。 叶开道:“你能不能从玉箫道人口中,问出那两个人来?” 上官小仙道:“不能。” 叶开道:“你也不能?” 上官小仙道:“我就算有法子能让各种人说实话,也有一种人是例外。” 叶开道:“死人?” 上官小仙点点头。 叶开道:“怎么死的?” 上官小仙道:“有人杀了他。” 叶开道:“是谁杀得了东海玉箫?” 上官小仙淡淡道:“在这长安城里,能杀他的人并不止一个。” 叶开沉思着,忽然长长叹息,道:“我在这里才不过十来天,长安城里却似已有了很多变化,发生了很多事。” 上官小仙凝视着他,轻轻道:“你是不是已想走?” 叶开勉强笑了笑,道:“我的伤已好了。” 上官小仙目中又露出幽怨之色,道:“伤一好就要走?” 叶开避开了她的眼睛,道:“我迟早总是要走的。” 上官小仙道:“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叶开道:“明天……”他勉强笑着道:“我若是明天走,还可以到长安城去拜拜年。” 上官小仙咬着嘴唇,居然也笑了笑,道:“除了拜年外,你还可以赶上一顿喜酒。” 叶开道:“谁的喜酒?” 上官小仙淡淡道:“当然是你的朋友,一个跟你很要好的朋友。” 第二十一章鸿宾客栈 叶开真的走了。 上官小仙居然没有留他,只不过挽住他的手,一直送他到街头。 无论谁看到他们,都一定会认为他们是珠联璧合,很理想的一对。但他们究竟是情人,是朋友,还是冤家对头,这只怕连他们自己都分不清楚。 上官小仙很沉默,显得心事重重。叶开这一走,是不是还可能回到她身边来?他们还有没有相聚的时候? 未来的事,又有谁能知道?谁敢预测? 叶开忽然道:“我想了很久,却还是想不出牒儿布和布达拉天王会是什么人。” 上官小仙幽幽地一笑,道:“既然想不出,又何必去想?” 叶开道:“我不能不想。” 上官小仙轻轻叹息:“人们为什么总是要去想一些他本不该想的事?” 叶开不敢回答这句话,也不能回答。 他只有沉默,沉默了很久,却又忍不住道:“我想,牒儿布天王一定是个很有智谋的人,布达拉天王一定很孤高骄傲。” 上官小仙点点头:“魔教中取的名字,当然绝不会是没有道理的。” 叶开道:“以你看,现在长安城里最有智慧的人是谁?” 上官小仙道:“是你!” 上官小仙接道:“只有智者,才有慧剑。” ——只有你的慧剑,才能斩断我要缠住你的情丝。 这句话她并没有说出来,也不必说出来,叶开当然能了解。 他在苦笑:“大智若愚,真正的聪明人,看起来也许像个呆子。” 上官小仙也笑了笑,道:“长安城里,看来像呆子的人倒不少,真正的呆子也不少。” 叶开道:“你认为最骄傲的人是谁?” 上官小仙道:“你!” 叶开苦笑道:“又是我。” 上官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