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飞刀4:天涯明月刀(下) 第十八章 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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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就完全沉没在一种他从未得到过的欢乐的肉欲里,他终于完全松弛解脱。 他终于醒了。 多年来他都没有睡得这么甜蜜过,醒来时身旁却已没有人,枕畔还留着幽香,所有的欢乐却都已变成春梦般不可追寻。 屋子里居然有了光,桌上已摆好饭菜,后面的小屋池畔栏杆上,还挂着件雪白的长袍。 难道这个女人真的是—— 他禁止自己再想下去,在温水中泡了半个时辰,再略进饮食后,他就又有了那种充实满足、活力充沛的感觉,自觉已有足够的力量面对一切。 就在这时,门已开了。 卓夫人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他,美丽的眼睛充满了讥诮之意,冷冷道:“你已准备好了?” 傅红雪点点头。 卓夫人道:“好,你跟我来。” 04 拔剑声已停止,甬道中静寂如坟墓。 卓夫人就在前面,腰肢柔软,风姿绰约,显得高贵而迷人。 可是此刻在傅红雪眼中看来,她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女人,和世上其他所有的女人都完全没什么不同。 因为他已完全冷静,冷如刀锋,静如磐石。 他必须冷静。公子羽就在前面一扇门里等着他,这扇门很可能就是他这一生中走入的最后一扇门。 卓夫人已停下来,转身看着他,忽然笑了笑,道:“现在你若想逃走,我还可以指点你一条出路。” 她的笑容高贵优雅,声音温柔甜蜜。 傅红雪却已看不见,听不见。他推开门,笔直走了进去,走路的姿态还是那么笨拙可笑。 可是世上已经没有任何事能令他停下来。他手里当然还是紧紧握着他的刀。 苍白的手,漆黑的刀! 05 公子羽手里没有握剑,剑在他身旁的石台上。 鲜红的剑,红如鲜血。 他斜倚着石台,静静地等着傅红雪走过来,脸上还是戴着可怕的青铜面具,冷酷的眼神,却远比面具更可怕。 傅红雪却好像没有看见,既没有看见这个人,也没有看见这把剑,他已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至少这是他对自己的要求——无生死,无胜负,无人,无我。这不但是做人最高深的境界,也正是武功中最高的境界。只有在心境完全空灵清澈时,才能使得出超越一切的刀法。不但要超越形式的拘束,还得要超越速度的极限。 他是不是真的能做到这一点?古往今来的宗师名匠们,有谁能做到这一点? 火炬高燃。 公子羽脸上的青铜面具,在闪动的火光下看来,仿佛也有了生命,表情仿佛也在变化。 他的眼神却是绝对冷静的,忽然问道:“你是否已决定放弃?” 傅红雪道:“放弃什么?” 公子羽道:“放弃选择见证的权利!” 傅红雪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只想找一个人。” 公子羽道:“谁?” 傅红雪道:“一个铁柜中的老人。” 公子羽的眼睛里忽然起了种奇怪的变化,可是立刻又恢复冷静,道:“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 其实他当然知道的,可是傅红雪并没有争论,立刻道:“那么我放弃。” 公子羽仿佛松了口气,道:“既然如此,就只好让我找的六个人来作见证了。” 傅红雪道:“很好。” 卓夫人道:“第一个人就是我,你反不反对?” 傅红雪摇摇头。 公子羽道:“第二位是陈大老板。” 门外立刻有人高呼! “请陈大老板。” 能够为这一战作见证的人,当然都很有身份,有这种资格的人并不多。 可是这位陈大老板看来却是个平凡而庸俗的人,肥胖的圆脸上虽然带着很和气的笑容,却还是掩不住心里的畏惧。公子羽道:“你当然是认得这位陈大老板的。” 傅红雪道:“我想,这位陈大老板也认得你。” 陈大老板立刻赔笑道:“我认得,一年前我们就已在凤凰集上见过面。” ——荒凉的死镇,破旧的招牌在风中摇曳。 ——陈年老酒。 ——陈家老店。 傅红雪当然认得这个人,但是他却好像完全不闻不见。 公子羽也不在意,却淡淡地问陈大老板:“你们很熟?” 陈大老板道:“不能算很熟,左右只见过一次面。” 公子羽道:“只见过一次,你就记得!” 陈大老板迟疑着,道:“因为自从这位客官到过小店后,小店就毁了,凤凰集也毁了,我……” 他好像忽然觉得喉咙干涩,不停地咳嗽起来,咳得满头青筋暴露,眼睛里却仿佛有泪流下。 幸好公子羽已挥了挥手,道:“请坐。” 卓夫人立刻扶住他,柔声道:“我们到那边去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过去了的事,你也不必再放在心上。” 陈大老板道:“我不……不会……” 一句话没有说完,竟放声大哭了起来。 当世无敌的两大高手决斗,作见证的却在号啕大哭,这种事倒也少见。 公子羽声色不动,淡淡道:“陈老板不但老实敦厚,而且见多识广,作见证正是再好也没有的了!” 傅红雪道:“是。” 他说得很平静,好像这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事。 公子羽也并没有露出失望之色道:“第三位是藏珍阁的主人倪宝峰倪老先生。” 门外也立刻有人高呼! “请倪老先生。” 一个锦衣华服的老人昂首而入,看着傅红雪时,眼睛里充满怨毒和仇恨。 无论什么样的人,若是看见杀了自己儿女的人就站在自己面前,还能一声不响地坐下来,已经不是件容易事。 倪宝峰已坐了下去,坐在泪流满面的陈大老板旁,眼睛还是在瞪着傅红雪。 公子羽道:“倪老先生是武林前辈,不但识宝,而且识人。” 傅红雪道:“我知道。” 公子羽道:“能够请到倪老先生来作我们的见证,实在是我们的荣幸。” 傅红雪道:“是。” 公子羽道:“我请来这三位见证你都不反对?” 傅红雪摇摇头。 公子羽道:“高手相争,正如国手对弈,一着之失,满盘皆输,所以连心情都受不得半点影响。” 傅红雪道:“我知道。” 公子羽道:“他们都没有影响你?” 傅红雪道:“没有。” 公子羽看着他,眼睛里居然还没有露出丝毫失望之色。 傅红雪脸上也完全没有表情。这三人是他的仇人也好,是他的情人也好,是哭也好,是笑也好,他全不放在心上,因为他根本听而不闻,视而不见。 这次决斗是公平也好,不公平也好,他也全不在乎。 卓夫人远远地看着他,倪宝峰和陈老板也看着他,每个人的神色都很奇怪,也不知是惊奇,是畏惧,还是佩服。 公子羽却仍然神色不动,道:“第四位是九华山的如意大师。” 门外当然有人高呼! “请如意大师。” 看见这人慢慢地走进来,傅红雪的脸色就变了,就好像一直不败的堤防,突然崩溃。 第二十五章最后一战 01 昔在九江上,遥望九华峰。 天河挂绿水,秀出九芙蓉。 我欲一挥手,谁人可相从。 君为东道主,于此卧云松。 ——李白 九华山在安徽青阳西南四十里,即汉时泾县、陵阳二地。 三国时孙吴分置临城县境,至隋废,唐置青阳县,以在青山之阳为名,属池州府,青山在县北五里,逾梅家岭,与贵池接壤。 九华山南望陵阳,西朝秋浦,北接五溪大通,东际双峰龙口,昔名九子山。 唐李白游九子山,见其山峰并峙,如莲开九朵,改之为九华山。 书籍上有记载:“旧名九子山,唐李白以九峰如莲花削成,改之为九华山。” 青阳县志上也有记载:“山近县西四十里,峰之得名者四十八,岩十四,洞五,岭十一,泉十八,源二,其余台石池涧溪潭之属以奇胜名者不一。” “知行合一”的王阳明曾读书于此山中,与李白书堂并名千古。 诗仙李白“改九子山为九华山联句”有序: ……太史公南游,略而不书,事绝故老之口,复阙名贤之纪,虽灵仙往复而赋咏笔墨间,予乃削其旧号,加以九华之目,时访道江汉,憩于夏侯迥之堂,开檐岸帻,坐眺松雪,因与二三子联句,传之将来。 他们的诗是这样的: 妙有分二气,灵山开九华。——李白 层标遏迟日,半壁明朝霞。——高霁 积雪曜阴壑,飞流喷阳崖。——韦权舆 青荧玉树色,缥缈羽人家。——李白 九华山不但是诗人吟咏之地,也是佛家的地藏王道场。 《地藏十轮经》:“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尽藏。”取名地藏。 《大乘佛经》上记载的是:“地藏受释尊付嘱,令救度六道众生,决不成佛,常现身地狱中,以救众生之苦难,世称幽冥教主。” 《地藏本愿经》二卷,唐实义难陀译,经中记载:“佛升忉利天为母说法,后召地藏大士永为幽冥教主,使世上有亲者皆得报本荐亲,咸登极乐。” 这本书多说地狱诸相及追荐功德,为佛门的孝经。 经中又说地藏菩萨救度众生,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之弘愿,故名“地藏本愿”。 所以“九华剑派”不但剑术精绝,同时也有诗人的浪漫,和佛家的玄秘。 武林中有七大剑派,九华山并不在其内,因为九华山门下的弟子本就极少,行踪更少出现在江湖。 多年前江湖中就已盛传九华派已与幽冥教合并,同时供奉的两位祖师,一位是地藏王菩萨,另一位就是诗酒风流、高绝千古的李白。 据说这位青莲居士不但是诗仙,也是剑仙,九华的剑法,就是他一脉相传。直到千百年后,江湖中又出现位奇侠李慕白,也是九华派的嫡系。 这些传说使得九华派在江湖人心目中变得更神秘。九华门下的弟子,行踪也更诡秘,近年来几乎已绝迹于江湖。 但这些却还都不是让傅红雪吃惊的原因,令他吃惊的,是如意大师这个人。 如意大师着白袍,蹬芒鞋,赤足,摩顶,神情严肃,眸子有光,看来无疑是位修为极深的出家人,一位出家的女人。 她看来仿佛已近中年,身材适中,容貌端正,举止规矩有礼,一张表情严肃的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吸引人的地方,更没有足以令人吃惊之处,无论任何人眼中看来,她只不过是个修为严谨的中年尼姑,和佛门中其他千千万万个谨守清规的尼姑并没有什么不同。 可是在傅红雪眼中看来,就完全不同了。 她的容貌虽平凡端庄,一双玉手美如春葱,柔若无骨。她赤着芒鞋,不着鸦头袜,露出一双底平趾敛的如霜雪白玉足,更美得令人目眩。她的白布僧袍宽大柔软,一尘不染,遮盖着她绝大部分身体。 没有人会去幻想一个修为严谨的中年尼姑,在僧袍下的胴体是什么样子的。 傅红雪却不能不想。 ——栏杆上的洁白僧袍,浴池中的丰美胴体,黑暗中的呻吟呼吸,温暖光滑的拥抱,还有那双牵引他进入梦境的手。 他竟不能不将眼前这个道貌岸然的出家人,和昨夜那个成熟而充满渴望的女子联想在一起,虽然他一直禁止自己去想,但却偏偏不能不想。 虽然他对一切事都已能不闻不问,无动于衷,可是这规矩严肃的中年尼姑,却使得他的方寸大乱,他已感觉到自己的嘴唇发干,心跳加速,几乎无法控制。 如意大师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端庄严肃的脸上,还是全无表情。 傅红雪几乎忍不住要冲过去,撕开她的僧衣,看看她是不是昨夜那个女人,可是他还是勉强忍耐住。 他仿佛听见她在问:“这位就是名满天下的傅红雪施主?” 他仿佛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回答:“是的,我就是傅红雪。” 卓夫人看着他们,眼睛里的表情狡黠而诡谲。 ——她是不是已知道他们的事? 她忽然笑道:“大师驻锡九华,想不到居然也知道傅大侠的名声。” 如意大师道:“贫僧虽然身在方外,对江湖中的事,却并不十分生疏。” 卓夫人又问道:“大师以前是不是见过他?” 如意大师沉吟着,居然点了点头,道:“仿佛见过一次,只是那时天色昏黑,并没有看清楚。” 卓夫人笑道:“大师虽然看不清他,他却一定看清了大师的。” 如意大师道:“哦?” 卓夫人笑得更神秘,道:“因为这位傅大侠是夜眼,在黑暗中视物,也可以明察秋毫。” 如意大师的脸上,仿佛起了种奇怪的变化。 傅红雪的心也在往下沉。昨夜在黑暗中,他并没有看清她,只不过隐约地看出了她的胴体的轮廓。 他一直没有想到这一点,现在才发现他的眼力不知不觉中已受到损伤,那一定是他在见到铁柜中那老人以后的事。 难道那老人的眼睛里,竟有种可以令人感觉变得迟钝的魔力?他为什么不让傅红雪看见黑暗中那个女人?她为什么要在黑暗中等待? 最后的两位见证也被公子羽请了进来,傅红雪竟没有注意这两人是谁。 他的心又乱了。他不能忘记昨夜的事,也不能将一个活生生的女人当作工具。 陈老板的哀恸,倪宝峰怨毒的眼神,忽然也变得令他无法忍受。 还有那柄鲜红的剑。这柄剑怎么会到了公子羽手里?剑在他手里,燕南飞的人呢? 这两人之间,究竟有什么样的神秘关系,公子羽为什么直到现在还不肯露出真面目? 02 火炬高燃,石台上亮如白昼。 傅红雪终于走上了石台,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比平时握得更紧。在他悲伤烦恼,痛苦无助时,只有这把刀,才能给他安定的力量。 对他说来,这把刀远比盲者的明杖更重要,他的人与刀之间,已经有了种奇异的感情,一种永远没有任何人能了解的感情,不但互相了解,而且互相信任。 公子羽凝视着他,一字字缓缓道:“现在你已随时可以拔刀。” 现在他的剑已在手。无论谁都看得出,他远比傅红雪更有信心。 傅红雪忽然道:“你能不能再等一等?” 公子羽眼睛里露出讥诮之意,道:“我可以等,只不过无论再等多久,胜负也不会有所改变的。” 傅红雪没有听他说完这句话,忽然转身走下石台,走到如意大师面前。 如意大师抬头看着他,显得惊讶而疑惑。 傅红雪道:“大师来自何处?” 如意大师道:“来自九华。” 傅红雪道:“王子来自何方?” 如意大师道:“来自新罗。” 傅红雪道:“他舍弃尊荣,为的是什么?” 如意大师道:“舍身学佛。” 傅红雪道:“既然舍身学佛,为何誓不成佛?” 如意大师道:“只因普度众生。” 她神情已渐渐宁静,神情也更庄严,别人却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原来唐时高宗曾发兵助新罗平乱,新罗王子金乔觉舍尊荣,来华学佛,独上九华驻锡修道,一生事迹与地藏显现者无异。唐德宗贞元十一年金氏圆寂,临终时形显如地藏王菩萨本像,世传以肉身得道,于峰头建肉身殿塔。殿塔四面玲珑,金碧璀璨,四隅有铜缸,多作朱砂翡翠色,中储神灯圣油,可赐人清宁安静。九华弟子多随身而带。 傅红雪又问道:“王子于今何在?” 如意大师道:“仍在九华。” 傅红雪道:“王子普度众生,大师呢?” 如意大师道:“贫尼亦有此愿。” 傅红雪道:“既然如此,但望大师赐福,使我心清宁安静。” 如意大师双掌合十,道:“是。” 她果然从怀中取出个檀木小瓶,倾出几滴圣油,在傅红雪面颊和手背上轻轻摩擦,口中喃喃低呢佛号,又问道:“你有何愿?” 傅红雪曼声而吟:“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 如意大师以掌心轻拍他的头顶,道:“好,你去。” 傅红雪道:“是,我去。” 他抬起头,苍白憔悴的脸上已发出了光——不是油的光,是一种安详宁静的宝光。 他再次走上石台,走过卓夫人面前时,忽然道:“现在我已知道了。” 卓夫人道:“知道什么?” 傅红雪道:“知道是你。” 卓夫人脸色骤然变了,道:“你还知道什么?” 傅红雪道:“该知道的都已知道。” 卓夫人道:“你……你怎会知道的?” 傅红雪道:“静虑深密如秘藏。” 他走上石台,面对公子羽,不但静如磐石,竟似真的已如大地般不可撼动。 公子羽握剑的手背上已暴出青筋。 傅红雪看着他,忽然道:“你已败过一次,何必再来求败?” 公子羽瞳孔收缩,忽然大喝,剑已出鞘,鲜红的剑光,如闪电飞虹。 只有眼力最利的人,才能看得出飞虹闪电中仿佛有淡淡的刀光一闪。 “叮”的一响,所有动作突然凝结,大地间的万事万物,在这一瞬间似已全部停顿。 傅红雪的刀已入鞘。 公子羽的剑就在他咽喉的方寸之间,却没有刺下去,他的整个人也似已突然凝结僵硬。 然后他面上的青铜面具就慢慢地裂开,露出了他自己的脸。 一张英俊清秀的脸,却充满了惊骇与恐惧。 又是“叮”的一响,面具掉落在地上,剑也掉落在地上。 这个人赫然竟是燕南飞。 火光仍然闪动不息,大殿中却死寂如坟墓。 燕南飞终于开口,道:“你几时知道的?” 傅红雪道:“不久。” 燕南飞道:“你拔刀时就已知道是我?” 傅红雪道:“是的。” 燕南飞道:“所以你已有了必胜的把握。” 傅红雪道:“因为我的心中已不乱不动。” 燕南飞长长叹息,黯然道:“你当然应该有把握,因为我本就应该死在你手里。” 他拾起长剑,双手捧过去,道:“请,请出手。” 傅红雪凝视着他,道:“现在你的心愿已了?” 燕南飞道:“是的。” 傅红雪淡淡道:“那么你现在就已是个死人,又何必我再出手?” 他转过身,再也不看燕南飞一眼。 只听身后一声叹息,一滴鲜血溅过来,溅在他的脚下。 他还是没有回头,苍白的脸上却露出种无可奈何的悲伤。 他知道这结果。有些事的结果,本就是谁都无法改变的,有些人的命运也一样。 他自己的命运呢? 第一个迎上来的是如意大师,微笑道:“施主胜了。” 傅红雪道:“大师真的如意?” 如意大师沉默。 傅红雪道:“既然大师也未必如意,又怎知我是真的胜了?” 如意大师轻轻叹了口气,道:“不错,是胜是负?是如意?是不如意?又有谁知道?” 她双手合十,低喃佛号,慢慢地走了出去。 傅红雪抬起头时,大厅中忽然已只剩下卓夫人一个人。 她正在看着他,等他转过头,才缓缓道:“我知道。” 傅红雪道:“你知道?” 卓夫人道:“胜就是胜,胜者拥有一切,负者死,这却是半点也假不得的。” 她也叹了口气,道:“现在燕南飞已死,你当然已……” 傅红雪打断了她的话,道:“现在燕南飞已死,公子羽呢?” 卓夫人道:“燕南飞就是公子羽。” 傅红雪道:“真的是?” 卓夫人道:“难道不是?” 傅红雪道:“绝不是。” 卓夫人笑了,忽然伸手向背后一指,道:“你再看看那是什么?” 他的背后是石台,平整光滑的石台忽然裂开,一面巨大的铜镜正缓缓自台下升起。 傅红雪道:“是铜镜。” 卓夫人道:“镜中还有什么?” 镜中还有人。傅红雪正站在铜镜前,他的人影就在铜镜里。 卓夫人道:“现在你看见了什么?” 傅红雪道:“看见了我自己。” 卓夫人道:“那么你就看见了公子羽,因为现在你就是公子羽。” 傅红雪沉默。她说他就是公子羽,他居然沉默。 有时沉默虽然也是种无声的抗议,但通常都不是的。 卓夫人道:“你绝顶聪明,从如意大师替你擦油在手上,就猜出昨夜的女人不是她,是我。” 傅红雪依然沉默。 卓夫人道:“所以现在你一定也能想得到,为什么你就是公子羽。” 傅红雪忽然道:“现在我真的就是公子羽?” 卓夫人道:“至少现在是的。” 傅红雪道:“要到什么时候才不是?” 卓夫人道:“直到江湖中又出现个比你更强的人,那时……” 傅红雪道:“那时我就会像今日之燕南飞。” 卓夫人道:“不错,那时你非但不是公子羽,也不再是傅红雪。那时你就已是个死人。” 她笑了笑,笑得妩媚甜蜜:“可是我相信十年之内江湖中绝不会再出现比你更强的人,所以现在这一切都已是你的,你可以尽情享受所有的声名和财富,也可以尽情享受我。” 傅红雪的刀已握紧,道:“你永远是公子羽的女人?” 卓夫人道:“永远是。” 傅红雪盯着她,手握得更紧,握着他的刀。 他忽然拔刀。刀光一闪,铜镜分裂,就像燕南飞脸上的青铜面具般裂成两半,铜镜倒下时,就露出了一个人,一个老人。 03 铜镜后是间精雅的屋子,角落里有张华丽的短榻。 这老人就斜卧在榻上。他已是个很老很老的人,可是他的一双眼睛却像是已受过天地间诸魔群鬼的祝福,仍然保持着年轻。这双眼睛,就是傅红雪在铁柜里看到过的那双眼睛。 这双眼睛此刻正在看着他。 傅红雪的刀已入鞘,刀锋似已在眼里,盯着他道:“世上只有一个人知道真正的公子羽是谁。” 老人道:“谁知道?” 傅红雪道:“你。” 老人道:“为什么我知道?” 傅红雪道:“因为你才是真正的公子羽。” 老人笑了。笑并不是否认,至少他这种笑绝不是。 傅红雪道:“公子羽所拥有的名声、权力和财富,绝不是容易得来的。” 世上本没有不劳而获的事,尤其是名声、财富和权力。 傅红雪道:“一个人对自己已经拥有着的东西,一定很舍不得失去。” 任何人都如此。 傅红雪道:“只可惜你已老了,体力已衰退,你要想保持你所拥有的一切,只有找一个人代替你。” 公子羽默认。 傅红雪道:“你要找的,当然是最强的人,所以你找上了燕南飞!” 公子羽微笑道:“他的确很强,而且还年轻。” 傅红雪道:“所以他经不起你的诱惑,做了你的替身。” 公子羽道:“他本来一直做得很好。” 傅红雪道:“只可惜他败了,在凤凰集,败在我的刀下。” 公子羽道:“对他来说,实在很可惜。” 傅红雪道:“对你呢?” 公子羽道:“对我一样。” 傅红雪道:“一样?” 公子羽道:“既然已经有更强的人可以代替他,我为什么还要找他?” 傅红雪冷笑。 公子羽道:“可是我答应他,只要他能在这一年中击败你,他还是可以拥有一切!” 他再强调:“我是要他击败你,并不是要他杀了你。” 傅红雪道:“因为你要的是最强的人。” 公子羽道:“是的。” 傅红雪道:“他认为我的刀法中,最可怕的一点就是拔刀。” 公子羽道:“所以他苦练拔剑,只可惜一年后他还是没有把握能胜你。” 傅红雪道:“所以他更想得到大悲赋和孔雀翎。” 公子羽道:“所以他错了。” 傅红雪道:“这也是他的错?” 公子羽道:“是!” 傅红雪道:“为什么?” 公子羽道:“因为他不知道这两样东西早已在我手里。” 傅红雪闭上了嘴。 公子羽道:“他也不知道,这两样东西根本没有传说中那样可怕,他纵然能得到,还是未必能有取胜把握。” 传说中的一切,永远都比真实的更美好。傅红雪明白这道理。 公子羽道:“我早已看出你比他强,因为你有种奇怪的韧力。” 他解释:“你能忍受别人无法忍受的痛苦,也能承受别人无法承受的打击。” 傅红雪道:“所以这一战你本就希望我胜。” 公子羽道:“所以我才会要卓子陪你,我不想你在决战时太紧张。” 傅红雪又闭上了嘴。现在他终于已明了一切,所有不可解释的事,在这一瞬间忽然都已变得很简单。 公子羽凝视着他道:“所以你现在已是公子羽。” 傅红雪道:“我只不过是公子羽的替身而已。” 公子羽道:“可是你已拥有一切!” 傅红雪道:“没有人能真的拥有这一切,这一切永远是你的。” 公子羽道:“所以……” 傅红雪道:“所以我现在还是傅红雪。” 公子羽的瞳孔突然收缩,道:“这一切你都不愿接受?” 傅红雪道:“是的。” 瞳孔收缩,手又收紧。握刀的手。 过了很久,公子羽忽然笑道:“你看得出我已是个老人。” 傅红雪承认。 公子羽道:“今年你已有三十五六?” 傅红雪道:“三十七。” 公子羽道:“你知道我有多大年纪?” 傅红雪道:“六十?” 公子羽又笑了。 一种很奇怪的笑,却又带着种说不出的讥诮和哀伤。 傅红雪道:“你不到六十?” 公子羽道:“今年我也三十七。” 傅红雪吃惊地看着他,看着他脸上的皱纹和苍苍白发。 他不能相信。可是他知道,一个人的衰老,有时并非因为岁月的消磨——有很多事都可以令人老。 相思能令人老,忧愁痛苦也可以。 公子羽道:“你知不知道我是因为什么老的?” 傅红雪知道。一个人的欲望若是太多、太大,就一定会老得很快。欲望就是人类最大的痛苦。 他知道,但是他并没有说出来——既然已知道,又何必再说出来。 公子羽也没有再解释。他知道傅红雪一定已明白他的意思。 “就因为我想得太多,所以我老,就因为我老,所以我比你强。” 他说得很婉转:“你若不是公子羽,你也就不再是傅红雪。” 傅红雪道:“我是个死人?” 公子羽道:“是的。” 傅红雪坐了下来,坐在短榻对面的低几上。 他很疲倦。经过了刚才那一战,只要是个人,就会觉得很疲倦。 可是他心里却很振奋,他知道必将有一战,这一战必将比刚才那一战更凶险。 公子羽道:“你还可以再考虑考虑。” 傅红雪道:“我不必。” 公子羽在叹息,道:“你一定知道我很不愿让你死。” 傅红雪知道。要再找他这么样一个替身,绝不是件容易事。 公子羽道:“可惜我已没有选择的余地。” 傅红雪道:“我也没有。” 公子羽道:“你什么都没有。” 傅红雪不能否认。 公子羽道:“你没有财富,没有权力,没有朋友,没有亲人。” 傅红雪道:“我只有一条命。” 公子羽道:“你还有一样。” 傅红雪道:“还有什么?” 公子羽道:“声名。” 他又在笑:“你若拒绝了我,我不但要你的命,还要毁了你的声名,我很有法子!” 傅红雪道:“你好像什么都有。” 公子羽也不否认。 傅红雪道:“你有财富,有权力,手下的高手如云。” 公子羽道:“我要杀你,也许并不需要他们。” 傅红雪道:“你什么都有,只少了一样。” 公子羽道:“哦?” 傅红雪道:“你已没有生趣。” 公子羽在笑。 傅红雪道:“就算公子羽的声名能永远长存,你也已是个死人。” 公子羽的手也握紧。 傅红雪道:“没有生趣,就没有斗志。所以你若与我交手,必败无疑。” 公子羽还在笑,笑容却已僵硬。 傅红雪道:“你若敢站起来与我一战,若能胜我,我就将这一生卖给你,也无怨言。” 他冷笑,接着道:“可是你不敢。” 他盯着公子羽。他的手里有刀,眼睛有刀,话里也有刀。 公子羽果然没有站起来。是因为他真的站不起来?还是因为卓夫人的手?她的手已按住了他的肩。 傅红雪已转过身,慢慢地走出去。 公子羽看着他走出去。 他走路的姿态,还是那么奇特,那么笨拙,可是别人看着他的时候,眼中却只有崇敬。 无论谁看着他时都一样。 他的手一直握紧着刀柄,却没有拔出来。 ——我不杀你,只因为你已是个死人。 一个人的心若死了,就算他的躯壳还存在也没有用的,他知道她为什么按住公子羽,因为她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 她永远是公子羽的女人。在她心中,真正的公子羽只有一个,永远没有别人能代替,不管他是老了也好,是死了也好,都永远没有别人能代替。 所以她愿意为他做任何事。 这一点他是否能明白?要到几时才明白?春蚕的丝为什么一定要等到死时才能吐尽? 04 夕阳西下。傅红雪站在夕阳下,站在孔雀山庄的废墟前,暮色凄迷,满目疮痍。 他抽出一封素笺,摆在他朋友们的坟墓前。 雪白的纸,死黑的字。 这是公子羽的讣闻,传遍天下的讣闻,无疑也震动了天下。 尘归于尘,土归于土,人总是要死的。 他长长吐出口气,抬头望天。暮色已渐深,黑暗已将临。 他心里忽然觉得说不出的平静,因为他知道黑暗来临的时候,明月就将升起。 05 酒在杯中,杯在手中。 公子羽把酒面对小窗,窗外有青山翠谷,小桥流水。 一双手按在他肩上,如此美丽,如此温柔。 她轻轻在问:“你几时才下定决心,肯这么做的?” “直到我真正想开的时候。” “想开了什么?” “一个人活着是为了什么?”他的手也轻轻按在她的手上,“人活着,只不过为了自己的心安快乐。若是连生趣都没有,那么就算他的声名、财富和权力都能永远保存,又有什么用?” 她笑了。笑得那么甜蜜,那么温柔。 她知道他真的想开了。 现在别人虽然都认为他已死了,可是他却还活着,真正地活着,因为他已懂得享受生命。 一个人要能真正懂得享受生命,那么就算他只能活一天,也已足够。 “我知道公孙屠他们一定活不长的。” “为什么?” “因为我已在他们心里播下了毒种。” “毒种?” “那就是我的财富和权力。” “你认为他们一定会为了争夺这些而死?” “一定。” 她又笑了。笑得更温柔,更甜蜜。 她知道他为什么要如此做,因为他要为她赎罪——他一心要求自己的心安和快乐。 现在一切都已成过去。 他把酒对青天,却没有再问明月何处有。 他已知道他的明月在何处。 06 一间寂寞的小屋,一个寂寞的女人。 她的生活寂寞而艰苦,可是她并无怨天,因为她心安,她已能用自己的劳力去赚取自己的生活,已用不着去出卖自己。也许她并不快乐,可是她已学会忍受。 ——生命中本就有许多不如意的事,无论谁都应该学会忍受。 现在一天又已将过去,很平淡的一天。 她提着篮衣服,走上小溪头,她一定要洗完这篮衣服,才能休息。 她自己的衣襟上戴着串小小的茉莉花,这就是她唯一的奢侈享受。溪水清澈,她低头看着,忽然看见清澈的溪水中倒映出一个人。 一个孤独的人,一柄孤独的刀。 她的心开始跳,她抬起头就看见一张苍白的脸。 她的心又几乎立刻要停止跳动,她已久不再奢望自己这一生中还有幸福。可是现在幸福已忽然出现在她眼前。 他们就这样互相默默地凝视着,很久都没有开口,幸福就像是鲜花般在他们的凝视中开放。 此时此刻,世上还有什么言语能表达出他们的幸福和快乐? 这时明月已升起。 明月何处有? 只要你的心还未死,明月就在你的心里。 《小李飞刀4:天涯·明月·刀》完 飞刀又见飞刀 关于飞刀 01 刀不仅是一种武器,而且在俗传的十八般武器中排名第一。 可是在某一方面来说,刀是比不上剑的,它没有剑那种高雅神秘浪漫的气质,也没有剑的尊贵。 剑有时候是一种华丽的装饰,有时候是一种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刀不是。 剑是优雅的,是属于贵族的,刀却是普遍化的,平民化的。 有关剑的联想,往往是在宫廷里,在深山里,在白云间。 刀却是和人类的生活息息相关的。 人出世以后从剪断他脐带的剪刀开始,就和刀脱不开关系。切菜、裁农、剪布、理发、修须、整甲、分肉、剖鱼、切烟、示警、扬威、正法,这些事没有一件可以少得了刀。 人类的生活里,不能没有刀,就好像人类的生活里,不能没有米和水一样。奇怪的是,在人们的心目中,刀远比剑更残酷更惨烈更凶悍更野蛮更刚猛。 02 刀有很多种,有单刀、双刀、朴刀、戒刀、锯齿刀、砍山刀、鬼头刀、雁翎刀、五风朝阳刀、鱼鳞紫金刀。 飞刀无疑也是刀的一种,虽然在正史中很少有记载,却更增加了它的神秘性与传奇性。 至于“扁钻”是不是属于刀的一种呢?那就无法可考了。 03 李寻欢这个人物是虚构的,李寻欢的“小李飞刀”当然也是。 大家都认为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可能有李寻欢这样的人物,也不可能有“小李飞刀”这样的武器。 因为这个人物太侠义正气,屈己从人,这种武器太玄奇神妙,已经脱离了现实。 因为大家所谓的“现实”,是说在现代这个世界中的人们,而不是李寻欢那个时代。 所以李寻欢和他的小李飞刀是不是虚构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人物是否能够话在他的读者们的心里,是否能激起大家的共鸣,是不是能让大家和他共悲喜同欢笑。 本来谁也不知道李寻欢和他的飞刀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可是经过电影的处理后,却使得他们更形象化,也更大众化了。 从某一种角度看,大众化就是俗,就是从俗,就是远离文学和艺术。可是我总认为在现在这么样一种社会形态中,大众化一点也没有什么不好。 那至少比一个人躲在象牙塔里独自哭泣的好。 04 有关李寻欢和他的飞刀的故事是一部小说,《飞刀,又见飞刀》这部小说,当然也和李寻欢的故事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可是他们之间有很多完全不相同的地方。 虽然这两个故事同样是李寻欢两代间的恩怨情仇,却是完全独立的。 小李飞刀的故事虽然已经被很多次搬上银幕和荧光幕,但他的故事,却已经被写成小说很久了,“飞刀”的故事现在已经拍摄成了电影了,小说却刚刚开始写。 这种例子就好像《萧十一郎》一样,先有电影才有小说。 这种情况可以避免很多不必要的枝节,使得故事更精简,变化更多。因为电影是一种整体的作业,不知道要消耗多少人的心血,也不知道要消耗多少物力和财力。 所以写电影小说的时候,和写一般小说的心情是绝不相同的。 幸好写这两种小说还有一点相同的地方,总希望能让读者激起一点欢欣鼓舞之心、敌忾同仇之气。 我想这也许就是我写小说的最大目的之一。 ——当然并不是全部目的。 05 还有一点我必须声明。 现在我腕伤犹未愈,还不能不停地写很多字,所以我只能由我口述,请人代笔。 这种写稿的方式,是我以前一直不愿意做的。 因为这样写稿常常会忽略很多文字上和故事上的细节,对于人性的刻画和感伤,也绝不会有自已用笔去写出来的那种体会。 最少绝不会有那种细致婉转的伤感,那么深的感触。 当然在文字上也会有一点欠缺的,因为中国文字的精巧,几乎就像是中国文人的伤感那么细腻。 幸好我也不必向各位抱歉,因为像这么样写出来的小说情节一定是比较流畅紧凑的,一定不会有生涩苦闷冗长的毛病。 而生涩苦闷冗长一向是常常出现在我小说中的毛病。 于病后。非关病酒,不在酒后。 一九七〇年二月十二日 一九七〇年二月十二日 楔子 01 段八方身高七尺九寸,一身铜筋铁骨十三太保横练,外门功夫之强,天下无人能及。 段八方今年五十一岁,三十岁就已统领长江以北七大门派、四十二寨,并遥领齐豫四大镖局的总镖头,声威之隆,一时无两。 至今他无疑仍是江湖中最重要的几个人物之一,他的武功之高,也没有几个人能比得上。 可是他却在去年除夕的前三天,遇到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 遇见几乎没有人会相信的事。 段八方居然在那一天被一张上面只画了一把小刀的白纸吓死了。 02 除夕的前三天,急景凋年,新年已在望。 在这段日子里,每一个羁留在外的游子心里都只有一件事,赶回去过年。 段八方也一样。 这一天他刚调停了近十年来江湖中最大的一次纷争,接受了淮阳十三大门派的衷心感激和赞扬,喝了他们特地为他准备的真正泸州大曲,足足喝了有六斤。 他在他的好友和扈从呼拥之下走出镇海楼的时候,全身都散发着热意,对他来说,生命就好像一杯干不尽的醇酒,正在等着他慢慢享受。 可是他忽然死了。 甚至可以说是死在他自己的刀下,就好像那些活得已经完全没有生趣的人一样。 这样一个人会发生这种事,有谁能想得到。 03 段八方是接到一封信之后死的,这封信上没有称呼,没有署名。 这封信上根本一个字也没有,只不过在那张特别大的信纸上用秃笔蘸墨勾画出一把小刀,写写意意地勾画出这把小刀,没有人能看得出它的式样,也没有人能看得出它的形式,可是每个人都能看出是一把刀。 这封信是一个落拓的少年送来的,在深夜幽暗的道路上,虽然有几许的余光反照,也没有人能看得出他的形状和容貌。 幸好每个人都能看出他是一个人。 他从这条街道最幽暗的地方走出来,却是规规矩矩地走出来的。 然后他规规矩矩地走到段八方面前,规规矩矩地把这封信用双手奉给段八方。 然后段八方的脸色就变了,就好像忽然被一个人用一根烧红的铁条插入了咽喉一样。 然后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甚至变得比段八方更奇特、诡秘、可怕。 因为每个人都看见段八方忽然拔出了一把刀,用一种极熟练、极快速、干净利落而且极残酷的手法,一刀刺入了自己的肚子,就好像对付一个最痛恨的仇人一样。 这种事有谁能解释? 如果说这件事已经不可解释,那么发生在段八方身上的,另外还有一件事,远比这件事更无法解释,更不可思议,更不能想象。 段八方是在除夕的前三天横死在长街上,可是他在大年初一那天,他还是好好地活着。 用另一种说法来说,段八方并不是死在除夕的前三天,而是死在大年初一的晚上。 一个人只有一条命,段八方也是一个人,为什么会死两次? 04 送信来的落拓少年已经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段八方七尺九寸高,一百四十二斤重的雄伟躯干,已经倒卧在血泊中。 没有人能懂,谁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第一个能开口的是淮阳三义中以镇静和机智著名的屠二爷。 “快,快去找大夫来!”他说。 其实,他也知道找大夫已经没有用了,现在他们最需要的是一口棺材。 棺材由水陆兼程并运,运回段八方的故乡时,已经是黄昏了。 大年初一的黄昏。 大年初一,母亲沾满油腻的双手,儿童欣喜的笑脸。 大年初一,新衣、鲜花、腊梅、鲜果、爆竹、饺子、元宝、压岁钱。 大年初一,祝福、喜乐、笑声。 大年初一是多么多姿多彩的一天,可是八方庄院得到的却是一口棺材。 这口棺材虽然价值一千八百两白银,可是棺材毕竟是棺材。 在这时候来说,没有棺材绝对比有棺材好。 05 八方庄院气象恢宏,规模壮大,屋子栉比鳞次,也不知道有多少栋多少层。 八方庄院的大门高两丈四尺,宽一丈八尺,漆朱漆,饰金环,立石狮。 棺材就是由这扇大门抬进来的,由三十六条大汉用长杠抬进来的。 三十六条大汉穿白麻衣,系白布带,赤脚穿草鞋,把一口闪亮的黑漆棺材抬到院子里,立刻后退,一步步向后退,连退一百五十六步,退出大门。 然后大门立刻关上。 后院中又有三十六条大汉以碎步奔出,抬起了这口棺材,抬回后院。 后院中还有后院。 后院的后院还有后院。 最深最后的一重院落里,庭院已深深,深如墨。 黑色的庭院里,只有一点灯光。一点灯光,衬着一片惨白。 灵堂总是这样子的,总是白得这么惨。 三十六条大汉把棺材抬入灵堂里,摆在一个个面色惨白的孤儿寡妇面前,然后也开始向后退,一步步用碎步向后退。 他们没有退出门口。 从那些看起来好像一阵风就能把他们吹倒的孤儿寡妇手里,忽然发出几十缕淡淡如鹅黄色的闪光之后,这三十六条铁狮般的大汉就忽然倒了下去。 一倒下去就死了。 就在他们身体接触地面的一刹那间就已经死了,一倒下去就永远不会再起来。 段八方有妻,妻当然只有一人。 段八方有妾,妾有廿九。 段八方有子,子有四十。 段八方有女,女十六。 现在在灵堂中的,除了他的妻妾子女八十六人之外,还有两个人。 两个看起来已经很老很老很老的人,好像已经应该死过好多好多好多次的人,脸上完全没有一点表情。 只有刀疤,没有表情。 可是每一条刀疤,也可以算是一种表情,一种由那些充满了刀光剑影、热血情仇恩怨的往事所刻划的悲伤复杂的表情。 千千万万道刀疤,就是千千万万种表情。 千千万万种表情,就变成了没有表情。 黑暗的院落,本来也只有一点灯光,灯光就在灵堂里,灵柩前,灵案上。 忽然间,也不知从哪里有一阵阴惨惨的凉风吹来,忽然间灯光就灭了。 等到灯光再亮起时,棺材已不见。 06 密室是用一种青色的石砖砌成的,一种像死人骨骼般的青色。 灯光也是这种颜色。 两个老人抬着棺材走进来,密室的密门立刻自动封起,老人慢慢地放下棺材,静静地看着这口棺材,脸上的刀疤和皱纹看来更深了,仿佛已交织成一种凄艳而哀怨的图案。 他们静静地站在那里看了很久,没有人能看得懂他们脸上的图案,所以也没有人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要做什么。 他们也做了一件让人绝对想不到的事: 因为他们忽然一头撞死在石壁上。 灯光闪烁如鬼火。 棺材的盖子居然在移动,轻轻地慢慢地移动,然后棺材里伸出了一只手。 这只手轻轻地慢慢地推开了棺材,然后段八方就从棺材里站了起来。 他环顾密室,脸上不禁露出了欣慰而得意的笑容。 因为他知道他现在已经绝对安全了。 现在江湖中每个人都知道他已经横刀自刎于某地的长街上,他生前所有的恩怨仇恨都已随着他的死亡而勾销了。 现在再也没有人会来追杀报复了,因为他已经是个死人。 一个还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死人。 这个秘密当然不会泄露,所有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都已经死了,真的死了。 还有什么人的嘴比死人的嘴更稳。 段八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拉起了石壁上的一枚铜环,拉开了石壁上的另一道密门,然后他的脸色就忽然变了。 他以为他可以看到他早已准备好的粮食、水酒、服饰、器皿。 可是他没有看到。 他以为再也看不到追杀报复他的人了。 可是他看到了。 他的脸色惨变,身体的机能反应却没有变。 他的肌肉弹性和机智武功都保持在最巅峰的状况,随时都能够在任何情况下,用一根针刺穿一只蚊子的腹。 只可惜这一次他的反应却不够快。 他开始动作时,已经看到了刀光。 飞刀。 他知道他又看见了飞刀,无论他用什么方法,无论怎么躲都躲不了的飞刀。 所以他死了。 一个人用自己预藏在身边的一把刀,一刀刺在自己的肚子上,纵然血流满地,也未必是真的死。 刀是可以装机簧的。 可是他这一次看见的是飞刀,例不虚发的飞刀。 所以这一次他真的死了。 于是江湖中又见飞刀。 第一部浪子的血与泪 第一章归来 01 山城。 这个小城在远山,远山在千里外。 李坏又回去了,回到了这座城。 这里的风沙黄土和这里的人,他都久已熟悉。 因为他是在这里长大的,他是个浪子,他没有根,他的童年也只不过是一连串噩梦而已,可是在他噩梦中最不能忘怀的还是这个地方。 馒头铺并不一定只卖馒头,老张被人叫作老张的时候也并不老。 可是现在他老了。 每天他总是用他那发昏的老眼,看着沙尘滚滚地冲过,总好像奇迹随时会在这条他已经居留了几十年的街道上出现一样。 他永远也想不到的奇迹竟会在今天出现了。 他看见一个风尘仆仆的少年人,穿一身灰扑扑的衣裳,懒洋洋地走到他那间小店门口的馒头摊子前。 馒头笼子里正在冒着热气腾腾的白烟,迷漫了老张的老眼。 他只能看得见这个少年人是个蛮好看的少年人,有一双精锐的眼,有一种很特别的样子。 老张从来没有看过这种样子,他敢说这个少年人一定从来没有到这里来过。 “客官,”老张问,“现在小店的灶还没有开,可是包子、馒头、卤菜都是现成的,客官你想吃什么?” “我想吃你。” 这个少年以一种很温和的语气对他说出了这么样的一句话,这句话可真是让老张吃了一惊。 “你要吃我?”老张简直吓呆了,“你为什么要吃我?我有什么好吃的?” “你当然好吃。”这个少年说,“如果我不吃你,我怎么能活到现在?” 老张吃惊地看着他,忽然笑了,大笑,笑得比看见了什么都开心。 “原来是你,你这个小坏蛋!”老张笑得脸上每一条皱纹都打起了褶子,“你以前天天吃我,吃了我好几年,好几年不见,你还要来吃我?” “我不吃你吃谁呢?” 这个少年人真绝,不但说的话绝,做的事更绝。 他居然真的把老张馒头摊子上的笼子打开了,把笼子里所有的包子、馒头全部拿了出来,而且真的全都吃了下去。 “你真吃?” “我当然真吃。” 老张又笑了:“你记不记得你十一岁生日的那一天,半夜里偷偷地溜进来吃了我多少包子?想不到今天你比那天吃得更多。” “我是练出来的。” 这个少年的笑容好像变得有点感伤了:“一个从六个月大就开始挨饿的人,别的事练不出来,这种事总可以练出来的。” “你吃吧!”老张故意叹了一口气,“你尽管吃,反正我已经被你吃习惯了。” “你当然也习惯了不收我的钱。” “你既然已习惯不给,我当然也只好习惯不收。”老张苦笑,“反正我也收不到。” 可是老张在说这句话时,却好像跟他习惯上说话的样子有点不一样。 因为他忽然看见了一件很少看到的事。 在这条沙尘滚滚的路街上,忽然有四个圆脸、圆眼、圆髻的小孩子,身上穿一身大红色的圆袍,颈上戴一只黄澄澄的金环,腕上戴一对亮闪闪的宝镯,耳上穿一双金环,用一双圆圆的白白胖胖的小手,捧着一面圆盘,圆盘上圆圆地堆满了无数圆圆的金元宝,圆圆的笑脸上,挂着一对圆圆的酒窝,往这个四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