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大漠听悲歌寻香惹爱 满城来风雨
衣服,咱们用些茶饭就走吧!” 玉娇龙就手提着剑柄,双眼流出泪来,气得身上发颤,恨恨地说:“走往哪里去?难道你真想叫我跟你满处漂流,去做强盗吗?” 罗小虎摇头说:“不是,昨天我本想送你赶上官车,我并不想亲身去送你,可是你的美貌太使我发迷了。再说也不怨我一人,你也是喜欢我,当初你若就嫌我是强盗,也不至如此。”玉娇龙嘿嘿冷笑着,罗小虎又说:“我愿将来咱们做夫妻。我知道你趁风沙出来,不过是一时的高兴,真叫你各处去奔走,去受苦,你也必然受不了。你虽武艺高强,可是江湖上的阅历你还没有,你还是应当追上官车,暂时回家去吧……” 玉娇龙抬起头来问说:“那么你呢?你往哪里去呢?” 罗小虎说:“我在后面跟随着你,你请出那位高老师来见我。如若他确实是我的恩人高朗秋,那就好办了!” 玉娇龙问说:“那怎么就好办了呢?” 罗小虎昂然说:“我失足为盗,本非自愿,只是没人叫我改邪归正。 我也自己颓唐罢了。所以我在山寨里,脸是永远不刮,衣服也时常不换,除了饮酒赌钱,就叫那两个妇人给我唱曲取乐。我也自己时常唱我的那首歌,越烦越唱,越唱越烦。现在我要改过自新了,叫我那恩人高朗秋给我在营中谋上个出身,凭我这身武艺,必可做一番事业。等到我得了事,有了出身,那时再托我的高恩人为媒,向你家去娶你。那时我的兄妹也就都见着了,我家中二十多年的大仇,也就容易报了。” 玉娇龙擦了一擦眼泪,问说:“你可真有这番志气?”罗小虎拍着他那贴着膏药的胸脯,说:“这点志气我若没有,我半天云枉称男子汉!”玉娇龙嫣然一笑,点头说:“好,如果你有这番志气,我愿等你十年!”罗小虎说:“用不到十年!我自从见了你的面,我就不愿意离开你,十年相思,谁能受得了?”玉娇龙把剑一抡,半笑半怒地说:“快去叫这里的人预备茶饭!”罗小虎就笑着走出去了。 这里玉娇龙本想要更换衣服,但又想:这包衣服是罗小虎偷窃来的,倘若自己见着了母亲和丫鬟仆妇们,忽然身上换上了那夜丢失的衣服,岂不叫她们生疑?自己在外边结识了大盗半天云,这话怎能对人说?所以她并不动那包裹,好在身上的红衣蓝裤还不太脏,她只将辫子解开,两边分披着的又改成为一条,垂在身后。 这时,罗小虎帮助那老农人拿进来茶水和菜饭。玉娇龙见他对那老农人很是和善,那老农人也不像昨晚那么惧怕他了。罗小虎与玉娇龙对着面用茶吃饭,玉娇龙就不住地笑,因为像罗小虎这样地大口吃饭,一口就呷下一碗茶的人,她还从未见过。玉娇龙却吃得很少,只把又干又硬的黑馒首勉强吃了一点,倒是她太渴了,虽然茶是榆树叶儿煎熬的,她还是喝了不少。 茶饭用毕,罗小虎说:“咱们这就走吧!”玉娇龙点了点头,就说:“这包衣服和宝剑我可都不能携带,你拿去吧!”罗小虎问说:“为什么?”玉娇龙说:“你想吧!我会武艺,我家中的人并不知道。临走时我虽携带着一口宝剑,但并非这口,这包衣服虽是我的,但我怎能拿回去?你知道我若见着我的母亲,还要装出小姐的样子来呢,咱们这事是一字不能提!” 罗小虎说:“自然能不提!”遂就叹了口气,先提着衣包和宝剑出了屋。 玉娇龙随他走出去,就见两匹马在院中已然备好,马上都带着盛水的牛皮口袋和装干粮的袋子。罗小虎将剑和包裹系在他的那匹黑色的大马上,给玉娇龙的是一匹赤兔马,非常矫健。玉娇龙接过了马鞭,先牵马出了柴扉,就见门外站着三个大汉,一齐向她行礼。玉娇龙就知道这三个人都是罗小虎手下的喽啰,自己此时竟像是个压寨夫人了,不由得一阵惭愧。 罗小虎已随着牵马走出,就吩咐他手下的人说:“你们回去吧!我去送玉小姐一程。”三个喽啰一齐答应。当下罗小虎就笑着向玉娇龙说:“上马吧!”玉娇龙扳鞍上马。罗小虎又笑着看了她一眼,就也跨上了马,一挥马鞭,先在前走去,玉娇龙策马紧紧随上,两匹马离开了这小村,就又踏上了广大的大草原。 今天是个晴和的日子,东方朝阳刚吐,天际浮荡着一丝丝的霞云,柔风拂面,一群群的鸦儿在草原上乱飞。玉娇龙鬓发稀松,衣服上有许多折纹。她骑在马上,时时以柔媚的目光向罗小虎去看,罗小虎也常回头来看,两人的眼光交射在一处时,便都不禁地笑了。罗小虎觉着玉娇龙的笑非常娇媚,而玉娇龙也认为这少年强盗的一言一笑,都能慰安她的芳心。 此时落在草地上寻食的小鸟,一见马来,就都噗噜噜地飞起。马每行一步,就要惊起成千成万的飞鸟,一层一层的,如溅起来的浪花一般。忽然,罗小虎从他的马上袋子里掏出来一个东西,原来是一副小弩弓和几支细小的箭,罗小虎就扳弓装箭,嗖嗖很快地射去,只见飞鸟纷纷中箭下落。玉娇龙不禁笑着说:“真好!来,给我看看!”罗小虎便把手中的弩弓向玉娇龙一扔,玉娇龙伸手接住了一看,是个很玲珑的小弩弓。 罗小虎又跳下马去,从地上拾起来几支箭,每支箭上都穿着一个麻雀。箭不过三寸长,很细。所以虽然射中在麻雀的身上,麻雀还都没死,还都扑扇着翅膀想要再飞。玉娇龙就一个一个将箭拔出,将受伤的麻雀都扔了,她笑着说:“这小弩箭可真有意思!” 罗小虎说:“这是我做的,从小我就会做,虽然不敢说百步穿杨,可是我的箭从未虚发过。我这些年行走江湖,曾遇见许多凶悍强霸的人与我作对,可是我总不愿意伤人的性命,向来是以这小箭取胜的。你既喜欢,我就送给你吧!把这藏在衣袖里,不能叫人看出。”说着,又由他那放干粮的口袋里,掏出来四把小箭,一共有三四十支,都给了玉娇龙。 玉娇龙就笑着说:“你把这箭都给了我,以后你要使用时,可怎么办呢?” 罗小虎摇头说:“此后我就不使用这些小巧的玩意儿了,我要凭长枪大刀,在疆场上立一番功名。这小弩箭不过是我漂流江湖时的一种玩意儿,只要找铁匠打了箭头,我想做多少就做多少。” 玉娇龙又看了他一眼,就笑着说:“想不到你的手是很能干的!” 罗小虎说:“本来我自觉很聪明,我的武艺并没怎么样苦学过,可是也颇不错,书我也没有怎么读过,但我认识不少字。只可惜没人栽培我,不然我岂能流为盗贼!” 玉娇龙摆手说:“你别说了!早先你是盗贼半天云,现在你可不是了。英雄不论出身,只要将来你能够致力前途,也不必做大官,我就能……”说到这里,她的双颊绯红,似羞似笑。罗小虎却得意地大笑,敞着的前胸一起一伏的,玉娇龙就瞪了他一眼,说:“扣上前胸的纽扣。”罗小虎笑着答应了一声,就把衣纽扣好。 玉娇龙又留心看他的脚下,只见他光着脚穿着一双青布鞋,鞋都很破了,玉娇龙又问:“你还回山寨里去吗?” 罗小虎说:“我还得回去一趟,我得去把那些马匹卖了,将钱分给我手下的人,叫他们各自去谋生。不然他们一定还得缠住我,不能叫我一个人把手洗干净了,去奔正路。” 玉娇龙又问:“你山里那两个妇人,你想怎么处置呢?” 罗小虎说:“那是他们给我弄来的,我一定要打发走。我跟他们混了一年多,他们也抢来过不少妇女,可是全都叫我给放了,因为我生平最恨人欺负妇女和小孩。我还时时想着,怕那些被抢的妇女之中就有我的胞妹,所以前天你一到我的寨里去,我就先问你是河南人不是!我原想着你这样的美貌,你这样的武艺,必是我的胞妹,可是没想到原来你是玉小姐。” 玉娇龙问说:“你的胞妹也会武艺吗?” 罗小虎摇头说:“不一定,可是我总想我的妹妹是貌美绝伦,武艺高强!”说到这里,他不由得又唱了起来:“天地冥冥降闵凶,我家兄妹太飘零……”玉娇龙禁不住笑了。 他们且谈且走,两匹马相并行着,就在这草原之上又走了二十多里地,前面又发现了一片马群,罗小虎就说:“我们避着马群吧,倘若遇见哈萨克人,言语不通,难免发生纠纷。”当下他拨马偏南,玉娇龙挥鞭跟上了他。 这时忽见由那边马群之中,跑过来一骑黑马,罗小虎立时勒住马说:“快把弩箭交给我!”玉娇龙却已然看出来,那边骑马来的正是那哈萨克女子美霞。待了一会儿,罗小虎也看出来了,就笑说:“这姑娘的马术也很好,只是她的鼻子长得太高。” 此时那美霞的马已如一支飞箭似地来到,这姑娘在马上招手问玉娇龙:“你还回去吗?”玉娇龙收住了马向她招手。 美霞近前来,看了看罗小虎,又看了看玉娇龙,仿佛很诧异的样子,就问说:“你们是一家人?” 玉娇龙脸红了红,摇头说:“不是,他是送我回去的。” 美霞说:“你要回哪里去呢?将来你还能找我来吗?” 玉娇龙说:“不一定,不过我要到趟伊犁,将来还要回且末县。如果能路过这里,我一定要去看你。”美霞又说:“你的马匹跟那口宝剑还在我那里,你同我去取吧!”玉娇龙说:“你那帐篷离这里远吗?”美霞回手用鞭一指,说:“不远,就在那里!” 玉娇龙就向罗小虎说:“那匹马我倒不想再要,只是那口剑是我父亲之物,虽非宝剑,可也是个古物了,我想要取回来!” 罗小虎在马上伸头向那边的马群去看,只见黑压压的一望无边,罗小虎就说:“他们哈萨克人的马鞭子是靠不住的,她随手一指,说不定就得走一二百里,才能到她们的帐篷。一耽误了时间,可就越发追不上你们的车马了,不如先将宝剑寄存在她那里,将来我再设法给你送去。” 玉娇龙点了点头,向美霞说:“我们因为要赶路,没工夫再去跟你取那口宝剑,暂且寄存在你那里,将来或是我,或是他,再去取。那匹马就奉送给你了,我们再会吧!”她向美霞一点头,微微地笑着,美霞就勒住马在那里,目送他们这两匹马顺着广阔的草原去远。 此时罗小虎的黑马在前,玉娇龙的红马在后,她已将那小弩弓和细箭全都收在怀中,脸上仍然罩着罗帕,纵马速行,并不多谈话。走过了草原,又是沙漠。沙漠中虽然没遇见大风,可是人饥马渴,太阳晒得玉娇龙的身上都出了汗,罗小虎就又把胸前的纽扣解开了。 找了个沙岗的后面,二人下了马。罗小虎把干粮和水碗取出来,玉娇龙就坐在沙地上,拿着干粮吃,由牛皮口袋里倒出水来喝。罗小虎热得脱去了上身衣裳,露出他健壮的胳膊和左臂上被熊咬的伤,以及前胸上的那贴膏药。他很敏捷饮食喂马,并且拿了大块干粮嚼,就着牛皮袋口咕嘟咕嘟地喝凉水,然后就躺在沙子上歇息。 玉娇龙就坐在他的身旁,四下去看,只见连天的黑沙,并无一人一物。天作深蓝色,白云如丝,袅袅的如她的心。玉娇龙就也躺在沙子上,忽然又流下泪来。罗小虎赶紧坐起来,坐在她的身旁,关心地问说:“怎么了?玉小姐你伤心了吗?” 玉娇龙摇了摇头,眼泪顺着鬓发落在沙子上,她说:“你别呼我作小姐,我的名字叫作娇龙。到现在我恨我那师父,他不该卖弄才能,背着我的父母传给我武艺,我尤其恨我得了两卷说拳剑的书籍,弄得我不能安分随着我的父母做小姐!” 罗小虎就说:“莫非你又不愿意回去了吗?那可容易,我也不必去谋什么出身了,更不必当强盗,咱们俩就在这沙漠跟草地上过日子,保管有吃有喝,也有马骑!” 玉娇龙摇摇头,又说:“我也不愿久离我的母亲!小虎!我跟你相遇真是做梦也没想到,我的性情最骄傲,但我被你制服了。我眼中除去了我父母之外,再没有别的人,可是此后我将永远忘不了你!你可千万也要永远想着我!为我,你要好好地致力前途,将来我们永远在一起。但是,眼前我们就要分离了!即使高老师能够将你收容,可是你在外面,我在闺中,我们也不能再时时见面,我也实在不放心你!” 罗小虎发了半天怔,就摇头说:“不要紧!以后我们见面也很容易,你放心,一年之后我必能做个大官,我必能娶你!” 玉娇龙又叫着说:“小虎!云! ”小虎答应着,他们两颗热烈的情心,如在这荒沙之间开放了美丽的花朵,如从荒沙里滚出汹涌不断的甘泉。此时天上的云丝都绕成了一团一团的,在他们的眼前轻轻地飘荡,似乎望着他们。大漠中常有的狂风这时也不起了,沙粒都安静地躺着,听不见骆驼的铃声,听不见雄鸡的叫声,两匹马也都躺在沙上,跟他们一样,都不想走了。 过了许多时,罗小虎才爬起来,备好了马匹,搀着玉娇龙又上了马。 他依然策马领路前行,玉娇龙却懒懒地不愿快走,她就与罗小虎且行且谈,越谈越觉着亲密。走出了沙漠,又是一片草地,并有稀稀的田庄。两匹马踏着青草又走有十来里地,罗小虎就勒住马不往前走了,他指着远远的一片树林,说:“那边就叫白沙岗,你们那队车辆昨天就宿在那里,他们因为你丢失了,寻不着你,所以他们不能往下走,此时一定还都在那里。 你就去吧!我因怕那营兵里有人认得我,所以我不能往那边去。” 玉娇龙将马催近了两步,紧紧挨着罗小虎,恋恋不舍地问说:“那么你现在要往哪里去呢?” 罗小虎说:“我先到个别的地方去。记住了,此处名叫秦州村,这一带的农家多半是由秦州移到这开垦的。明天早晨我到这里,如若你那老师果然名叫高朗秋,就请他明天来此见我!” 玉娇龙皱皱眉说:“万一他不是你那恩人呢?”罗小虎说:“他若不是,我会另去找出身,早晚我要和你相会!”玉娇龙眼睛一阵酸,又说:“你可千万珍重,身上的伤必须好好医治!”罗小虎拍着胸脯说:“这不要紧!”玉娇龙又说:“也不可忧烦,我跟你说的那些话可都须切记!”罗小虎点头说:“不劳你嘱咐。我再也找不到你这样美貌的人,我为要早些娶你,我一定好好去谋个出身!” 玉娇龙拭泪说:“那么咱们再会吧!”罗小虎也说了声:“再会!”他的两只雄彪彪的眼睛直瞪着芳容黯淡的玉娇龙,玉娇龙就策马走了,且走且回头。这时天上的云光已变为金红色,草原上的晚风渐渐吹紧,玉娇龙的健马俏影渐渐小了,走远了。 原来不远就是白沙岗,那里并不是个市镇,只有一个驿站,有四五户农家,日前,玉太太那队车马由沙漠之中逃出,就栖止在这里。这里的驿吏只能腾出两间房来,请玉太太和丫鬟们跟那几个小官员的家眷们居住,其余的人有的投宿在农家,有的就在车上睡。除了细软之物,一切东西都存放在车上,因为没有地方去搁。前夜可就有贼人从车上偷去了一个包裹,包裹里是小姐的衣物,东西丢得虽然不算多,可是把一些人吓得都不得了。 尤其听一个农人说,就是那天,有两个骑马的人深夜来敲门,把他们叫起,问:“在这里停留的车辆是什么人的?有位姑娘现在还在沙漠里,她是不是这里官眷中的什么人?”这农人说:“我把实话都告诉那两个骑马的人了。那两人都长得很凶悍,都带着刀,说不定就是半天云特意来此打听消息,还想要打劫。”因此,这里的一些差官和营兵们全都惊心丧胆,都说:“这地方可不行,不能多住,还是再走一程到克里雅城吧!” 玉太太却因女儿在沙漠中失了踪,忧烦得时时哭泣,不愿意走远,怕把女儿单独抛在茫茫的沙漠里,所以就派差官营兵找遍了沙漠。找了两天,可始终也没寻出小姐的踪影,众人都说:“小姐一定是半天云给抢去了,在这里越耽搁日子多了就越坏,这非得到克里雅城去勾来大队的官兵,才能由半天云的贼群之中将小姐救出。” 但是,那位高师爷又忽然病了。他是住在一家农人的小土屋里,向他的妻子碧眼狐狸说:“你去告诉太太,自管往下走吧,玉小姐必然无虞,不等咱们走到伊犁,她一定已然先走到那里了!” 高师娘把这话告诉了玉太太,玉太太却说:“这是高师爷病了,他口中说的胡话。”所以玉太太死也不走,非得寻着了小姐她才能放心起身。 大家都得听太太的话,所以虽住在这小小的驿站上,时时恐怕强盗袭来,可是大家又都不能走。所幸此地水源倒还富足,粮草也还够用,但是小姐一天寻不着,众人就要一天困在这里。 就在众人忧心叹气的时候,忽然小姐单身归来,而且骑来的是一匹赤兔马,马上还有一个牛皮水袋和装干粮的口袋。这些营兵和几个差官看见了小姐,就如同见了天仙忽然下凡似的,一齐都欢呼着说:“小姐回来啦!”这么一喊,早有仆妇丫鬟由驿站的小房里跑出来,都惊喜着把小姐搀下马去。小姐微微地喘气,脸有些红,就进到里面见了她母亲。 玉太太真疑惑自己是做了一梦,她把女儿详细地看了又看,就流着泪说:“龙儿,这两天你上哪儿去啦?你可真急死我啦!” 玉娇龙却说:“那天刮着大风,我在车上被个强盗揪了下去,抢走了。在风沙里走了很远,我就用手打那强盗;强盗一怒把我推下了马去,我就摔死过去了,就在沙地上躺了一夜。第二天早晨被一个放马的哈萨克姑娘把我救了,那姑娘待我很好,她也会说咱们的话,她把我带到她的帐篷里,又住了一天,今天是她打听出母亲等人驻在这里,她给我备了马,还给我马上带上了粮食跟水,指告了我路径,我这才回来!” 玉太太说:“哎呀!这位哈萨克姑娘可真好!明天咱们赶紧派人去谢谢她吧!”玉娇龙摆手说:“暂时不用,我已经跟她约好,将来我们由伊犁回来时再去看她。”旁边有小官员的家眷就说:“这一定是神佛指点,特意叫那姑娘去救小姐,不然在沙漠里就是有人去救,要是个男子也不方便呀!” 玉娇龙又问:“我的老师和师娘怎样了?他们那天没遇着什么惊险吗?” 她母亲玉太太叹了口气,说:“还提呢!你那老师那天也叫强盗给拉下车去,被烈马连踢了几下,受了惊吓。当时还不觉怎样,一来到这里,他就起不来了,现在是住在外边一个农人家里。听说今天他发烧得很厉害,人事不省,口中直说胡话,他催着叫我们离开这里,他说你绝丢失不了,你会一个人走到伊犁去。” 玉娇龙听了不禁神色一变,赶紧说:“我去看看他老人家吧!” 旁边的丫鬟们说:“小姐且歇一歇,换上衣服再去吧!这次出来把小姐的衣服带得很多,可是前天晚上来到这儿,因为这儿的地方小,车上的东西就没全拿下来,不知怎么会丢失了一个包裹。” 玉娇龙不等这丫鬟说完,就摆手说:“那不要紧!” 因为这屋子太小,连玉太太都退了出去,叫女儿换衣服。少时,玉娇龙就换上了新绸子的内衣裤,外罩雪青色的缎袷袍,仆妇又给她梳洗头发,重编辫子。屋中已点起了烛台,丫鬟送上来红茶、糕点,玉娇龙却都不去食用,她只急急地要去见她的老师高云雁。玉太太也想着:自七八岁时,女儿就做了高师爷的学生,如今高师爷在沙漠中遇了凶险,得了重病,也难怪女儿对他放心不下。当下玉太太就派了三个仆妇随去,并叫了两名差官、十名营兵,护送小姐去看高老师。 此时,天上的云影已然发黑,暮鸦成群在空中飞叫,从沙漠和草原那边吹来的晚风,是越发地寒冷了。其实高朗秋所住的那处人家,距这驿舍不过是二三十步远,可是营兵个个持刀拥护,就仿佛玉娇龙是什么显官要员似的。她来到了这人家,就进了高朗秋栖住的那间小屋之内。这屋子真窄,除了炕上躺着的高朗秋,炕前坐着的高师娘,就几乎再无隙地了,玉娇龙一进屋,她的身后就是用草扎成的屋门。 屋中太暗,看不清高朗秋的病容怎样,只见高师娘嚯地站起她那高大的身躯,道:“小姐你回来了?这两天内你一定见了不少的事,到底是徒弟比师父强,你师父只为那天被马踢了几下,就爬不起来了。小姐,我们还以为你单枪匹马跑到伊犁去呢!” 碧眼狐狸这样高声地说话,身旁的高朗秋就揪住她的胳膊,连说:“悄声,悄声!”又喘吁了几声,声音微弱地说:“娇龙!我怕一病不起,当着你的师娘,你说实话也不要紧,我那两卷书,你是否已经抄出了副本?” 玉娇龙说:“师父且不要问这话,我先问师父,你是否名叫高朗秋?” 碧眼狐狸突然抓住了玉娇龙的手,悄声问说:“他教了你十多年,难道他的真名字你都不知道?”此时高朗秋又呻吟着说:“我没做过欺人枉法之事,真名字被人知道了也不要紧!只是,奇怪,你是听谁说的?”玉娇龙悄声对碧眼狐狸说:“请师娘暂且出屋,我要跟师父说一两句话!”碧眼狐狸却嘿嘿笑着,大声说:“哎呀真奇怪!女徒要跟老师说话,还有叫师娘躲开的吗?” 此时屋门开了,两个仆妇站在屋外,都说:“请小姐回去吧!不然太太又不放心,叫师爷跟师娘歇歇吧!”碧眼狐狸笑着说:“对啦!小姐请回吧!待会儿想着把那两本书送回来就是了。”高朗秋躺着长长地叹了口气,玉娇龙只好转身出去。 营兵们把她保护着回到驿舍,她便同她母亲在一起用饭。这菜饭虽然比不得她们在且末城时那一向的享用,可是比跟罗小虎在一起的那些要强得多了,但她竟不能够下咽。今天,仅仅知道了高云雁即是高朗秋,罗小虎所唱的那首歌是他编的,罗小虎的家门惨史、妹弟的下落也都只有他知道,只有他才能帮助罗小虎将一个草莽的英雄引上正路。可是,又偏偏有那高师娘从中作梗,不能叫自己将话对他说明。玉娇龙手持着筷箸闷想着,忽然她把筷箸放下,眼睛一瞪,心中想着:今晚我就去,先将高师娘杀死,然后对高朗秋说明,请他明天带病到秦州村见一见小虎,以后求他给小虎谋个出身…… 这时她母亲玉太太却瞪着眼睛看她,慈爱地说:“龙儿!你怎么一点儿饭也不吃呀?你别净想着这两天的事啦唉!这次咱们真真不应该出这趟远门儿!”绣香也在旁说:“我给小姐热点酒,叫小姐定定神吧?”玉娇龙却急躁地说:“不用!”又见她母亲惊讶地望着她,她就勉强地噗哧一笑,说:“妈妈!我真想再回到那沙漠里去!那沙漠里真好,有马,有人唱歌……” 忽然她听得窗外真像是有人唱歌,她吃了一惊,赶紧侧耳细听,原来不是,是在窗外守卫的一个营兵,嘴里哼哼着梆子腔。玉太太就叫仆妇出屋去吩咐,说:“叫他们规矩点儿!因为小姐回来了!夜里还得加严防备,要仔细防备半天云那伙强盗再来抢劫。”玉娇龙听她母亲口中说出了“半天云”三个字,不由得脸上突然一下热了,站起身来,背着灯烛。 这时玉太太又连声叹气,叫绣香给小姐收拾床铺,让小姐歇息。这位太太拭了拭眼泪,向女儿说:“将来见了你父亲,我也得瞒着,不能叫他知道你在沙漠里丢失了两天两夜的事,虽然你可也没有什么舛错,但是,我究竟对不起他呀!”玉娇龙忽然心中又一阵难受,眼睛觉着发酸。 少时,绣香已铺好了床铺,请小姐去歇息。这小屋中除了她母亲和一个仆妇、一个丫鬟之外,还有五个官员的太太也在此睡觉。这许多人都在一间屋里,玉娇龙还没有受过。她想起昨夜与罗小虎在一起的时光,那是多么惊奇而缱绻呢!她辗转寻思,忽悲忽喜一夜,听窗外永远有巡更声、人的往来脚步声和刀鞘摩在靴子上的声音,她虽想要偷偷起来去见师父高朗秋,但是却不能够。她又想不出这时罗小虎是在哪里?荒凉的沙漠? 广阔的草原?可怜的他究竟栖止在何处呢?……玉娇龙想再听听那悲壮苍凉的歌声,然而,听不见了! 到了次日,一清早,玉娇龙就见这里的人都忙乱起来,丫鬟仆妇们都急急地收拾东西,外面也是马嘶车响,原来大家就要即时动身。玉娇龙赶紧问他母亲说:“高老师那样重的病,他怎能随着咱们走呢?不如我去告诉他,叫他就在这里养病吧!”玉太太却说:“你不用去,叫钱妈去问问他吧!”于是就派钱妈去了。 待了一会儿,钱妈回来了,说:“高师娘也收拾好了东西啦,她要一辆车,要送高师爷回且末城去养病。她说在这地方,高师爷的病也绝养不好!”玉太太就说:“这也好,就叫张差官带四个营兵送他夫妇回去吧!” 玉娇龙心中明白,那高师娘一定是借辞回去,要去搜自己那两卷书。 关于书的事,玉娇龙倒是用不着担心,因为她看见自己的那只装首饰的木匣正提在绣香的手里,那链上的铜锁安然未动,高师娘就是回去,到自己早先住的房中去搜索,也是白费事。只是,无论如何自己也得再见高朗秋一面,并且须背着人跟他说几句话。于是她就向她的母亲请求说:“我想再去看看我的老师,因为我昨天看见他老人家的病体十分沉重。今后我们到伊犁去,他到且末城去养病。他那么大年岁,就许从此与我见不着了!” 玉太太面上却现出不悦之色,说:“你也是个大姑娘了,对于老师也不可太近。何况高师爷也未必就死,他只是惊吓得糊涂了,前天我要是听了他的话,你回来了也找不着我们了。走吧!赶紧到克里雅城去歇息两日,再往伊犁去吧!我看你由昨天回来到现在,仿佛精神总是不安!”玉娇龙的心如同被她母亲用针刺了一下,便不敢再言语了。待了一会儿,差官就隔着窗子请示,问说:“是否即刻动身?”玉太太吩咐:“即刻就走!” 当下外面的车马愈乱,玉太太带着玉娇龙出去,她命女儿跟她坐在一辆车上。玉娇龙的心里很难过,可是面上也不大敢现出愁态。她先由丫鬟搀上车去,坐在车里,她的母亲就坐在她的前面,并且放着车帘。跨车辕的是一个仆妇和一个赶车的。她就得听车声辚辚地响,马蹄嘚嘚急敲着,她母女坐的这辆车也颠动着走了。她母亲的身子挡着车窗。她也不能扒着车窗向外去看。她想着这时车马或已走到了草原。那罗小虎也许正在远处骑着马向他们这队车马张望着呢。唉!“侯门一去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玉娇龙的心坎里突然想起了这两句诗,她不禁悲伤欲绝,在她母亲的身后滴下了眼泪。此时只觉车轮愈急,马蹄愈骤,又觉风在窗外呼呼地响,玉娇龙又盼望再刮起一场狂风,自己再趁势逃出去,再与罗小虎相会,可是,沿路无事。 至傍晚时,这一队车马就进了克里雅城。克里雅城即是于虞县,在这里有县官,有总镇。如今玉领队大臣的官眷来到这里,本地朱总镇赶紧请玉太太和小姐到他的衙门内宅里面休息,朱总镇的夫人恭谨接待。玉太太就告诉了走在沙漠遇匪之事,朱总镇不住地告罪,自认查办不严,致使官眷受惊。所以,次日朱总镇就带领了大队的官兵往沙漠中去剿捕大盗半天云的盗众。 玉娇龙听见了这个消息,非常担心。但是她母亲却觉得这里给预备的地方狭小,不愿多住,又吩咐起程。本地的朱总镇便亲率官兵,保护着送到了和阗(今和田)县。在和阗县又休息了一晚。次日再起程到莎车县,由莎车县又加派了人员保护北上。 一路风尘,越走越离着沙漠远了,玉娇龙时时担心着罗小虎。不知小虎在哪里,也不知经过克里雅城的官兵征剿之后,他是被捕了,还是能够侥幸脱身?玉娇龙时时吞咽着眼泪,但被母亲监守着,仆婢拥护着,她一步也不能离开。 又行走了几天,才来到伊犁。伊犁的将军是一省最高级的长官,因为与她家也是亲戚,所以早为她母女预备下了行馆。她也在此见着了她的母舅瑞大臣和她的舅母于夫人。她还有两位表姊,都比她的年岁略长,一个叫玉清,一个叫玉润,娇龙一来到,当然表姊妹是住在一起。 这里的居住和饮食,是比玉娇龙在家里时还要舒适些、豪华些,而且庭中的芍药已然开放,粉白纷披,芳香怡人。舅母又很和善,两位表姊也都知书会画,女红尤为精巧。服侍她们的丫鬟仆妇也都是个个驯服。只是玉娇龙的一颗心仍时时驰往于荒沙旷野之中。她不耐烦陪伴着舅母谈说家庭琐事,聆听闺阁的训言。她更恨两个表姊日夜跟她在一起,问她什么《女四书》《列女传》,并弄些针线搅扰她的心。只是这里有一只小猫,全身是雪白的毛,只鼻梁上有一块黑,是她舅母由北京带了来的,因为见她喜爱,就送给她了。别人都管这猫叫作“雪中送炭”。可是玉娇龙给这个猫起了个名字,叫它“雪虎”。她时常把猫紧紧地抱在怀里,叫着:“雪虎! 雪虎!”有时不觉地就把“雪虎”叫成了“小虎”,假若此时身边没有人,她就不禁落下几点眼泪。 她每天虽然必须盛装艳容,可是从镜里她知道自己已比以前瘦了。 她的首饰匣中有四卷书,其中两卷是很小的本子,抄得很潦草。那是她在十一岁时,她师父高云雁第一次外出,把木匣交给她代存之时,她就自出匠心,拿个小铁片磨成一个钥匙,将匣子开了,将书发现,她以两个月的工夫将全书抄得,并订成了容易收藏的小册。这几年来,她背着师父,背着一切的人,在暗中刻苦地练习。还有两卷书,那就是江南鹤手录的原本。这是当碧眼狐狸高师娘被她师父领到且末城中的那一天,玉娇龙就查看出来高师娘的来历可疑,她与高云雁必不是夫妇。所以那夜里,玉娇龙就到高云雁碧眼狐狸所住的小院中去探窥,果然被她探出,碧眼狐狸是为这两卷书而来的。玉娇龙的心中就发生了嫉妒,她知道她师父虽然精研此书,但是她师父的胆气太小,而且是照着念书的方式去研究,不会活用。但这书若被一个武艺已有了根底的人得了去,一二年后,这人就将成为自己的劲敌了。因此在那夜,玉娇龙就纵火烧屋,趁势将这两卷原书也得到手里。她将这正副两种本子,永远随身珍藏,这次她是装在了她的一个一尺见方的乌木首饰匣内,交给丫鬟绣香收着。可是来到这里,因为两个表姊时时在旁,她竟连匣子也不敢打开。 她的表姊们都有很多的金翠的首饰,腕上的镯子差不多是一天一换,仿佛故意向她炫示似的;可是她竟什么也拿不出来。那书上所绘的图式她倒是不必时时翻阅,因她早已在心中记得娴熟,只是这身手,若是不时常地练习,只在深闺中消磨,若再有半载,她就将成了普通女子一样的纤弱。所以,她大胆地在深夜两个表姊熟睡之时,悄悄地出屋,在庭前打拳剑,往房上房下蹿越。她住的这虽是衙署的重地。日夜都有人巡逻,可是她这样夜夜练习,竟没有一个人察觉。因此她就想盗马出城去找罗小虎,可是又难以离开她的母亲。所以她的身手、武艺不但都没有搁下,而且还日日进步,但是她的心永是十分优柔寡断,甘愿被情思煎熬,却没有决然一走的勇气。 过了一个月之后,她的母舅就要携眷离伊犁赴任去了。她们母女也应当就回且末城,可是因为天气已至初夏,沙漠中炎热难行,又不得不暂留于此地。玉娇龙觉得非常苦恼。忽有一日,高师娘突然身穿重孝来到,原来高朗秋已于月前死在且末城了。这件事真给了玉娇龙一个严重的打击。她当着人就哭泣起来,别人只说她感念师恩,却不知道她是另有隐痛。因为高师娘一来到,夜间她也不敢再出去练武了。 高师娘是跟仆妇们住在一起,正房里还有两位表小姐,穿着孝的人是不能到这屋里来的,所以她不能常跟玉娇龙见面,见了面也是不能说什么话的。但是,有一日深夜子时以后,玉娇龙忽觉外房门微响,有一个人进来,就伏在了她的床下。玉娇龙伸手一摸,摸着床下人的头上的发髻,她也毫不惊慌,用低微的声音向床下说:“到外面去等我!”床下的人似乎微微冷笑,就爬着又悄悄地出屋去了。玉娇龙也轻轻地下了床,此时屋中睡着她两个表姊,外间还有一个丫鬟、一个仆妇,但都不知道这屋中先后有两个人进出。 碧眼狐狸高师娘到外面蹲地下,一见玉娇龙出屋来了,她就蓦然站起来,走上前来,一把就将玉娇龙抓住,冷笑着,悄声说:“你放心!我来没有别的事,就是你师父在死前说那两卷书是在你的手里,叫我来向你索要,你拿出来便没事,不然你可……” 碧眼狐狸才说到这里,忽觉玉娇龙用手指向她的左肋点去,她大惊,赶紧用右手去揉,同时又翻左手向玉娇龙去打。不料被玉娇龙用手托住,下面一脚,碧眼狐狸就咕咚一声坐在了地下。她大怒,挺身而起,不料玉娇龙如闪电般地赶到,向她的前胸又是一脚。碧眼狐狸闪身跑开,飞身上了房,想掀房瓦向下去打,却不料脑门子忽然一痛,被一支小箭射中了,痛得不禁哎啊一声。玉娇龙却如狸猫似的扑上房来,碧眼狐狸伸手要去点穴,更不料玉娇龙早已抄住了她的腕子,反手一摔,身后又一脚。碧眼狐狸就啪嚓一声整个身子摔在房瓦上。玉娇龙就骑着她的身子,手按着她的双臂,碧眼狐狸极力挣扎,却不能够。她就说:“我要嚷了!我嚷嚷起来,我被拿住,可也于你没有好处!” 玉娇龙却冷笑着,悄声说:“我不怕!至多叫人知道了我会武艺,但你是个江洋大盗,我早已看出来了,只要捉住了你,翻起了你的旧案,你就休想活命!” 碧眼狐狸的身体有些颤抖,就悄声央求说:“你放了我!我就走!那两卷书我也不跟你要了。” 玉娇龙说:“你要我也不能给你,今天你也可以看出了,我的武艺准比高云雁还强上百倍。无论你怎么抵抗,也是无用;无论你跑到哪儿去,我也能当时就把你捉回来。以后你就得依从我,我叫你怎样,你就得怎样,不许违背我的话。当然,我也不能错待了你,慢慢我还要把书中的武艺传授给你呢,你应不应?快说!” 碧眼狐狸这时忽然悲泣起来,她更咽着说:“我应!我应!我现在本是无处容身,我当初的事都做错了,如果小姐你肯收留我,我为什么不愿过安适的日子呢?只是你师父临死时劝我赶紧逃去,他说你心毒手辣,必定容不下我!” 玉娇龙冷笑说:“我师父他是不晓得我,我待你如何,以后你就知道了!”当下她将碧眼狐狸放了手,先跳下了房去,回到房中安眠。 到了次日,她大表姊就说:“昨天半夜里,我听见房上瓦响,吓得我用被蒙上头,我怕是闹贼!”玉娇龙先是故作诧异,继而就笑着,摇头说:“没有的事!贼人无论如何大胆,也绝不敢到这儿来呀!” 当天,那碧眼狐狸高师娘就装病了,她用白布箍住头,说是头痛。玉娇龙还特别到她屋中去看她,并说:“师父已死,师娘你也不必伤心了! 你一定是因为路上劳顿,所以才头痛。你就放心休息吧,我们怎样待我的师父,也就怎样待你!”碧眼狐狸口中只得道谢。 玉娇龙见自己已将这个凶悍的贼婆制住了,心中很是高兴。她原想派她借个辞出去,找着罗小虎,替她传递一封信,以表示相思之情,劝罗小虎速谋个出身,可是又怕碧眼狐狸靠不住,倘若将自己钟情巨盗半天云的证据落在她的手里,那她反倒能将自己挟制住了。玉娇龙心中犹豫不决,无论怎样想主意,也无法得知罗小虎的近况。她正在忧愁,时时想象着那辽远的沙漠,暗诵到“天地冥冥降闵凶,我家兄妹太飘零”那首残缺不全的诗歌,她就不禁为那个身世凄凉,从困难之中长大,现在又失去了情人的少年英雄而惋惜,坠泪。 又两三个月,此时已到夏去秋来,忽然她的父亲玉大人从京城回来了。玉大人在伊犁拜访了几日亲友,便定了日期携眷回任。到起身的那天,正是个新秋晴朗的日子,这次比来的时候声势可又大得多了,车四十多辆,马一百余匹,五十名差官带着百余名营兵。玉大人有时坐在车上,有时也骑着马押护,威风赫赫,直往且末城。玉娇龙的车上倒是只有丫鬟绣香和绣香替她拿着的首饰匣、抱着的猫儿“雪虎”。但是这时即或再有一阵大风,可也未必敢有强盗再来打劫了。玉娇龙也绝无办法再乘风走去了,她如被囚在笼中的小鸟。 离伊犁走了三天,就见车马已走入了草原地带,此时草地的草色已变为枯黄,成千整万的牛马嘶着西风,差官、营兵全都振作着精神走着。玉娇龙隔着车窗就听他们互相谈说道:“放心走吧!连夜走都不要紧,这次绝不能像来时那样了,沙漠里现在没有强盗了,半天云那伙人早就叫官兵剿得一个也不剩了!”玉娇龙无意听到了这话,心就如同被利刃扎了一下似的,悲伤地想:怪不得半载以来听不见罗小虎的音信,莫非他早已死了吗?他死之前也没得见着他的恩人高朗秋,也没得见着我,他真是苦命!玉娇龙这样地想着,就十分伤心。 过了草原,又是沙漠,她不禁又想起几个月前,与罗小虎共卧沙上,对倾心曲,那一种缠绵难忘的情景。现在,真不知罗小虎的尸骨埋在哪里了!玉娇龙暗暗地拭泪,绣香看她出来了,就问说:“小姐,您是怎么啦? 一来到这儿,您又想起以前的事情来了吧?不要紧,这次有大人保护着,就是再遇见大风,半天云也不敢再抢咱们来了!”又笑着说:“您抱着雪虎吧!它不愿叫我抱着,直抓我,它是想小姐!”这个不解事的丫鬟,把个猫儿放在了小姐的膝上,她原想借着猫儿解开小姐的忧惧。可是没想到,小姐的眼泪反簌簌地如同小雨点一般落在了猫儿雪白的毛上。 此时车马已走进了大漠的腹心,马蹄迟重,车轮迟缓,个个人都不作声,都不说话,沉重严肃地进行。玉娇龙柔肠宛转,自己也不知泪怎么会这样地多。又走了半天,忽听……呀!哪来的歌声,雄壮而苍凉,字句很真切,唱的正是:“天地冥冥降闵凶,我家兄妹太飘零……” 玉娇龙大惊,就听车外人声马声都嘈杂起来了,有人嚷着说:“大胡子!一定是半天云!”又听她父亲玉大人怒喊着说:“放箭!”只听嗖嗖箭声急响。 玉娇龙心头一下一下地紧痛,她泪如泉涌,双手按住自己的胸口。丫鬟绣香吓得面色惨白,也靠在她的身上。这时却听外面高昂的声音仍急急地唱着:“父遭不测母仰药,扶孤仗义赖同宗。我家家世出四知,惟我兄妹不相知!”外面箭声愈急,车也忽然停止住了,就听她父亲玉大人咆哮地说道:“追!杀!捉不住贼人你们都不要回来!”喊声中夹杂着紧急的箭声、杂乱的马蹄声,并有“我名曰虎弟曰豹,尚有英芳是女儿”歌声仍然忽断忽续,显见这人是一边骑着马飞奔,一边唱出的,歌声渐渐地远了。 玉娇龙把猫和绣香全都推开,爬出车去,站在车辕上向远处望去,就见有三四十名骑着马的营兵,都持弓握刀向北追赶去了。那北边极远之处有几匹马,马上的人时时回身,也似在向营兵们放箭。一霎之时,那几个贼骑就跑过了沙坡,玉娇龙却始终也没看见罗小虎。 这里大队的车辆全已停住,差官营兵们都刀光闪闪地保护住了车辆。玉大人骑在紫色大马之上,手举宝剑,高呼着:“追!”他虽是背着身,只见他花白的胡须被风吹得乱动,玉娇龙赶紧又回到了车里。她又担心,又悲痛,又愤恨,紧紧地咬着牙,枉然地落着泪。绣香吓得已缩成一团儿,猫儿卧在车角里仍然睡觉,外面是一片怕人的岑寂。 少时谈话声又渐渐地沸起,仆妇和丫鬟都过来掀开车帘看小姐,并安慰着说:“小姐放心吧!强盗已被咱们这里的兵给赶跑了!”玉娇龙拭着泪,摇头说:“我倒是不怎么怕,只是太太现在怎么样?”仆妇说:“太太倒也没受着什么惊恐。” 玉娇龙叫绣香给她穿上鞋,仆妇搀着她下车去,到前几辆车旁去看慰她的母亲,玉太太说:“我倒没有什么,你没受什么惊吓我就放心了。 这次贼来得不多,只是四五个人,你没听见刚才有个贼人直唱吗?” 玉娇龙拭泪摇头说:“我没听见!” 玉太太说:“你回车去歇息吧!待会儿就能把贼人捉了来,那半天云真胆大,也不知是个什么人?” 旁边有仆妇说:“我看见啦!那贼人是个长鬓胡子,头发也挺长,跟个恶鬼似的,骑着黑马,嘴里还唱着。” 玉娇龙心痛得觉着站立不住,两个仆妇又把她搀回车上去。她很担心,就想:如果少时官人把罗小虎捉获送来,在车前枭首,他的血都流在沙子上,我的心将怎么受呢?她担忧了多时,忽听又是一阵杂乱的马声,又听她父亲震怒地喊道:“你们还都有脸回来,贼人一个也没擒来?混账!饭桶!”玉娇龙这才放下了心,知道罗小虎已然逃去。她很钦佩罗小虎的英勇、矫捷,但是又不由得发恨,暗想:别后半载,你依然在此为盗,你也太没有志气了!你这样,我可怎能和你相见呢?……因此,她的泪又不住地流。 车身又移动了,外面玉大人震怒着,骂他手下的人无用,一面骂,一面愤愤地指挥着车马向前进。这里玉娇龙经绣香劝慰,不得不收住了眼泪。细想了半天,她的心是不怎样难过了,只是依然怀着幽怨。这种幽怨无处去说,除非给自己一匹马,让自己追上罗小虎,让自己痛快地数责他一番才行。 车马加紧前行,越过了沙漠,便找了驿站歇息。次日依然往下走去,又走了数日,便安抵了且末城。到衙前下车进内,玉娇龙倒觉得自己的家里有些生疏了,有个看守房屋的仆妇说:“太太跟小姐走后,家里倒是没有什么事,只是高师爷、高师娘回来了,高师爷得病死了,小姐的屋里时时有响动,我们怕是闹鬼,都不敢在小姐的屋里住!”玉太太怒喝道:“不许再说!本来小姐在路上就受了很多惊吓,如今才一回来你们就说这话,走开!”这个仆妇含着羞退出去了。 玉太太就向女儿说:“你别信那话,你要不愿住你的屋子,你就搬来跟我住在一处吧!”玉娇龙却摇头说:“我不害怕,我还要住我的那间屋。 只是每晚叫高师娘跟我做伴好了。”玉太太犹疑了一下,但想高师娘的年岁也很老了,平日人又规矩,如今她丈夫死了,她也很是可怜。既然女儿喜欢她,那就叫她去一半陪伴,一半服侍,也很好。她上了年纪的人总比丫鬟还靠得住,遂就答应了。 由是,晚间玉娇龙就同碧眼狐狸住在一间屋内。玉娇龙本来心情不好,但自她与碧眼狐狸住在一起之后,每晚碧眼狐狸必要跟她说许多话,倒解去了一些愁闷。碧眼狐狸就跟玉娇龙说了她自二十岁时走江湖,至今三十年来所遇到的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说她自鸣得意其实是凶狠淫贱的种种行为,说高山大河、名侠悍盗,并说她与高朗秋的关系,以及她怎样害死哑巴,高朗秋又怎样从她手中骗去了那两卷奇书之事,等等。因此,玉娇龙凭空知道了闺阁之外的许多事情,这些事情使得她惊异、羡慕,也解去了她心中的一些愁闷。 碧眼狐狸的意思现在倒是没有什么,她在江湖漂流的年数太多了,外面所结下的仇人,所作下的大案,所招惹下的那些必欲捉获她而后甘心的各地名捕,也是太多了。现在玉娇龙待她很好,吃喝很富足,每天除了缝缝衣服,也没有什么事干,无论上下全都尊称她为“高师娘”,她倒是很知足很安分。她只是时时防备着,万一被人发现了她是碧眼狐狸,官人来捕,或是江南鹤来为他师兄报仇,到时她还是要设计逃走;并想逃的时候还要带走玉娇龙,以做她的膀臂。所以她除了用江湖上的新奇事情,做盗贼的种种潇洒引诱玉娇龙之外,并对玉娇龙极为恭顺;玉娇龙吩咐她怎样做,她就怎样去做,决不违背。 玉娇龙是一面监视着她,一面又笼络她,原想着利用她去到沙漠中找罗小虎,为自己传信,但是自己总对这碧眼狐狸还是不能放心,总不敢把罗小虎之事向她公开说明。 不觉又过了几个月,此时天已严寒,郊外草木尽枯,野兽无法藏匿了,正是打猎的时候。此时又值边疆平靖,衙中无事,玉大人几乎每日要到郊外去打猎。他打猎时很是威风,至少要有二十名差官随行,带着鹰犬、弓箭、火药枪等等,每天出去必能猎到许多狐狸、兔子、獐子等等。有时一高兴也叫玉娇龙随行,玉娇龙总要带着丫鬟绣香和高师娘,但是她对于打猎虽感兴趣,可是自己从来没动过手。她那现在已练得百发百中的珍珠箭,本来不用鹰犬就可以捉狐射兔,但是她绝不显露。在她父亲的面前,她只做出活泼、天真、胆小的样子。她父亲只知道女儿的骑术不错,可是不知道女儿还有一身超人的武艺,更没想到跟着女儿的那个高师娘,原是个江洋大盗。 有一天,玉娇龙又随着她的父亲在郊外打猎。她看见放出去的盘旋于空际的飞鹰,颇感叹自己的武艺无处施用;又看见那撒出去的猎犬,猛勇绝伦,又不禁地怜惜。想遥远沙漠中的那个人,那条勇猛强壮的汉子,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