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风雪漫中州
又怎知他不是将自己衣衫换在别人的尸身上?何况,我齐大哥研究字迹,那洞中‘各位上当了’五个字,笔迹完全与柴玉关一样,再仔细一想,那‘回雁峰藏有无敌宝鉴’的消息,十人中也有五六人是自柴玉关口中听来的,这些武林高手俱都对柴玉关十分信任,不觉再传说了出去,而别人却对这些武林高手十分信任,这消息才会愈传愈广,愈传愈真实了。”他面上渐渐露出怨恨之色,“他处心积虑,如此做法,不但可将武林高手一网打尽,让他一人称雄,还可令当时在武林扬名的武功,大半从此绝传,教武林永远不能恢复元气,他自身得了这许多人遗下之武功秘籍,自可身兼各宗之长,那时他纵横天下,还有谁能阻挡。这些年他始终未曾现身,想必已将各门派的武功奥秘,全都研习了一番,此时此刻,便是他再出山之日了。” 众人但觉心头一寒,谁也不敢多口说话。 寂然良久,那五台天法大师方自缓缓道:“若果真如此,此人当真可说是千百年来,江湖中第一个大奸大恶之人,但这些事虽然证据确凿,终究不能完全确定这些事俱是柴某所为,不知李老前辈以为然否?”语声缓慢,声如洪钟,分析事理,更是公平正大,端的不愧为自少林弘法大师仙去后,当世武林之第一高僧,声誉早已凌驾少林当今掌门刃心大师之上。 李长青叹道:“大师说得好,大师说得好,这也正是我等相请各位前来的原因……三年后我等突然发现,玉门关内外,出现了一位奇人,此人不但行踪飘忽,善恶不定,最令人注意的,乃是此人身怀各门派武功之精粹,每一出手,俱是不同门派的招式,曾有人亲眼见他使出武当、少林、峨嵋、崆峒、昆仑五大门派之不传秘学,而那些招式连五大门派之掌门人都未学过。” 众人面面相觑,悚然动容。 李长青接道:“还有,此人举止之豪阔奢侈,也是天下无双,每一出行,随从常在百人之上,一日所费,便是万两白银,从无人知道他的姓名来历,亦无人知道他落足之处,只知他本在边疆,招集恶徒以为羽党,而今势力已渐渐扩张,渐渐侵至中原一带,竟似有独霸天下之势。” 徐若愚脱口道:“此人莫非便是柴玉关不成?” 李长青叹道:“此人一出,我齐大哥便已疑心他是柴玉关,立刻令人探听此人之行踪,一面又令人远至四面八方,搜寻有关柴玉关之平生资料,我等三人对柴玉关之历史所知愈多,便愈觉得此人可疑可怕。” 天法大师沉吟道:“不错,天下英雄虽都知‘万家生佛’柴玉关之侠名,但他成名前之历史,却是无人知道。” 徐若愚接道:“莫非他成名前还有什么隐秘不成?” 李长青沉声道:“我弟兄三人耗资五十万,动员千人以上,终于将他之身世寻出一个轮廓,方才已将所有资料抄录下一份,各位不妨先看看再作商量。”将手巾纸卷展开挂在墙上,目光却凝注着门窗,显然在提防闲人闯入,此时又有个垂髫童子送来八份纸笔,天法大师等每人都取了一份。 只见那纸卷共有两幅,宽仅丈余,宛如富贵人家厅前所悬之横匾般模样,上面密密地写满了字,左面一幅纸卷写的是: 姓名:二十岁前名柴亮,二十至二十六岁名柴英明,二十六至三十七名柴立,三十七后名柴玉关。 来历:父名柴一平,乃鄂中巨富,母名李小翠,乃柴一平之第七妾,兄弟共有十六人,柴玉关排行第十六,幼时天资聪明,学人说话,惟妙惟肖,是以精通各省方言,成名后自称乃中州人士,天下人莫不深信不疑。柴玉关十四岁时,家人三十余口在一夕中竟悉数暴毙,柴玉关接管万贯家财后,便终日与江湖下五门之淫贼“鸳鸯蝴蝶派”厮混,三年后便无余财,柴玉关出家为僧。 门派:十七岁投入少林门下为火工僧人,后因偷学武功被逐,二十岁入“十二连环坞”以能言善道得帮主“天南一剑”史松寿赏识,收为门下。传艺六年后,柴玉关竟与“天南一剑”之宠妾金燕私通,席卷史松寿平生积财而逃,史松寿大怒之下,发动全帮弟子搜其下落,柴玉关被逼无处容身,竟远赴关外,将金燕送给了江湖中人称“色魔”的“七心翁”,以作进身之阶,十年间果然将“七心派”武功使得炉火纯青,那时“七心翁”竟又暴毙而亡,柴玉关再入中原,便以仗义疏财之英侠面目出现,首先联合两河英豪,扫平“十二连环坞”,重创“天南一剑”,遂名震天下。 外貌:此人面如白玉,眉梢眼角微微下垂,鼻如鹰钩,嘴唇肥厚多欲,嘴角两边,各有黑痣一点,眉心间有一肉球,雅好修饰,喜着精工剪裁之贴身衣衫,以能显示身材之修长,尤喜紫色。双手纤莹,白如妇人女子,中指御紫金指环,是以说话时每喜夸张手势,以夸耀双手之整洁雅美。 嗜好:酒量极豪,喜欢以大曲、茅台、高粱及竹叶青羼合之烈酒,配以烤至半熟之蜗牛、牡蛎,或蛇肉佐食,不喜猪肉,从不进口;骑术极精,常策马狂奔,以至鞭马而死;喜豪赌,赌上从无弊端,以求刺激;喜狩猎,尤喜美女,色欲高亢,每夕非两女不欢。 特点:此人口才便捷,善体人意,成名英豪,莫不愿与之相交。说话时常带笑容,杀人后必将双手洗得干干净净,所用兵刃上要一染血污,便立刻废弃。长书画,书法宗二王,颇得神似。 这幅纸卷简单而扼要地叙出了柴玉关之一生,他一生当真是多姿多彩,充满了邪恶的魅力。众人只瞧得惊心动魄,面目变色,再看右面纸卷,写的是: 姓名:玉门关外人称“快活王”,真名不详。 来历:不详。 门派:不详,却通天下各门派不传之绝技。 外貌:面目,眉目下垂,留长髯,鼻如鹰钩,眉心有伤疤,喜修饰,雇有专人每日为其修洗须发。体修长,衣衫考究,极尽奢华,说话时喜以手捋须,须及手均极美。左手中指御三枚紫金指环,似可作暗器之用。 嗜好:酒量极好,喜食异味,不进猪肉,身畔常有绝色美女数人陪伴,常与巨富豪客作一掷千金之豪赌。 特点:能言喜笑,慷慨好客,每日所费,常在万金之上。极端好洁,座客如有人稍露污垢,立被赶出,随行急风三十六骑,俱是外貌英俊,骑术精绝之少年。使长剑,剑招却仅有十三式,但招式奇诡辛辣,纵是武林成名高手,亦少有人能逃出这十三式下。 另有酒、色、财、气四大使者乃“快活王”最信任之下属,却极少在其身畔,只因这四人各有极为特别之任务,酒之使者为其搜寻美酒,色之使者为其各处征选绝色,财之使者为其管理并搜集钱财,唯有气之使者跟随在他身畔极少离开,当有人敢对“快活王”无礼,气之使者立刻拔剑取下此人首级,这四人俱是性情古怪,武功深不可测。 众人瞧完了这幅纸卷,更是目定口呆,作声不得。 直到众人俱已看完,且已将要点记下,李长青方自沉声道:“各位可瞧出这两人是否许多相同之处?” 徐若愚抢先道:“这两人最少有十三点相同之处,面白,眉垂,鼻钩,体长,手美,衣华,好酒,好色,好赌,嗜食异味,不进猪肉,手上喜御指环,说话喜作手势……捋须也算手势,是么?” 他一口气说出十三点相同之处,面上不禁又自露出得色,哪知“华山玉女”柳玉茹却冷冷道:“还有两点,你未瞧出。” 徐若愚皱眉道:“哪两点?” 柳玉茹道:“柴玉关嘴厚有痣,快活王却留有长髯,柴玉关眉心有肉球,快活王眉心有道刀疤,这两点看来最不明显,其实却最当注意。还有两人俱都能言喜笑,乐于交友,实是太容易看出来了,我真不屑说出。” 徐若愚面颊一红,道:“哦?……是么?”转过头去,端起酒杯,仰起脖子倒下喉咙,再也不去瞧柳玉茹一眼。 李长青道:“徐少侠说得不错,柳姑娘瞧得更加地仔细,但是除了这些之外,还有许多更需注意之处。” 柳玉茹也不禁脸一红,道:“哦?……是么?” 李长青道:“各位看凡与柴玉关亲近之人,多有一夕暴毙之事,甚至亲如父子兄弟,亦不例外,想来他们暴毙原因,必与柴某有关,由此可见此人之凶狡无情,柴玉关自衡山一役中,所得武功秘籍与珍宝无数,‘快活王’正是多财而遍知天下各派的武功,柴玉关既能毒毙亲人,背叛师门,甚至连床头人都可自别人身畔夺来,转手便毫不吝惜地送给别人,出卖朋友,更算不得一回事了。”他语气愈说愈愤怒,双目灼灼发光,厉声接道:“综据各点,委实已可判断,柴玉关与那‘快活王’实是一人。” 众人思前忖后,再无异议,就连天法大师,亦是微微颔首,合十长叹道:“此人多欲好奢,来日必将自焚其身。” 李长青道:“大师说得不错,此人正是因为欲望太多,性喜奢侈,方自做得出这些令人发指之事来,但我等若是等他自焚其身便已太迟了,到那时,又不知有多少人要死在他手上。” 天法大师合十颔首,长叹不语。 李长青缓缓接道:“我兄弟今日相请各位前来,便是想请各位同心协力,揭破此人之真相,此人虽是阴猾凶恶,但各位亦是今日江湖中一时之选,合各位之力,实不难为武林除此心腹大患。”他说完了话,大厅中立时一片寂然,人人面色俱是十分沉重,有的垂首深思,有的仰面出神,有的只是皱眉不语。 过了半晌,金不换突然道:“咱们若真将那‘快活王’杀了,他遗下的珍宝,却不知应该如何发落?” 李长青瞧了他一眼,微微含笑道:“他所遗下之珍宝,大都是无主之物,自当奉赠各位,以作酬谢。” 金不换道:“除此之外,便没有了么?” 李长青道:“除此之外,敝庄还备有十万花红。” 金不换嘻嘻一笑,抚掌道:“如此说来,这倒可研究研究。”取杯一饮而尽,夹了块肉开怀大嚼。 雄狮乔五冷哼了一声,道:“果然是见财眼开,名不虚传,只怕躺到棺材里还要伸出手来。” 金不换咯咯笑道:“过奖过奖,好说好说。” “玉面瑶琴神剑手”一直仰天出神,别人说话他根本未曾听进,此刻方缓缓道:“此事虽然困难,倒真是扬名天下的良机……”突然一拍桌子,道,“对了,谁若能杀了那‘快活王’,就该赠他武功第一的名头才是。” 柳玉茹冷冷道:“纵然如此,那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头,只怕也未必能轮到你这位神剑手。” 徐若愚冷笑道:“是么?……嘿嘿!”又自出起神来。 大厅中又复寂然半晌,青城玄都观主断虹子突然仰天笑道:“哈哈……可笑可笑,当真可笑。”他口中虽在放声大笑,但面容仍是冰冰冷冷,笑声更是冷漠无情,看来哪有半分笑意。 李长青道:“不知道长有何可笑之处?” 断虹子道:“阁下可是要这些人同心协力?” 李长青道:“不错。” 断虹子冷笑道:“阁下请瞧瞧这些英雄好汉,不是一心求名,便是一心贪利,可曾有一人为别人打算?若要这些人同心协力,嘿嘿!比缘木而求鱼还要困难得多。” 李长青皱眉而叹,良久无语。 “巧手兰心女诸葛”花四姑微笑道:“断虹道长此话虽也说得有理,但若说此地无人为别人打算,却也未必见得,不说别人,就说咱们乔五哥,平生急公好义,几曾为自己打算过?” 断虹子道:“哼,哼哼。”两眼一翻,只是冷笑。 花四姑接道:“何况……纵使人人俱都为着自己,但是只要利害关系相同,也未尝不能同心协力。” 李长青叹道:“花四姑卓见确是不凡……” 突见五台天法大师振衣而起,厉声道:“柴玉关此人,确是人人得而诛之,贫僧亦是义不容辞,但若要贫僧与某些人协力同心,却是万万不能。告辞了。”大袖一拂,便待离座而去。 忽然间,只听一阵急骤的马蹄声,随风传来,到了庄院前,也未停顿,人马竟似已笔直闯入庄来。天法大师情不自禁,顿住身形,众人亦是微微变色,齐地展动身形,厅上一阵轻微的衣袂带风声过后,九个人已同时掠到大厅门窗前,轻功身法,虽有高下之分,但相差极是有限。 李长青纵是武功已失十之七八,身法亦不落后,抢先一步,推开门户,沉声道:“何方高人,降临敝庄?” 语声未了,已有八匹健马,一阵风似的闯入了厅前院落。八匹高头大马,俱是铁青颜色,在寒风中人立长嘶,显得极是神骏。马上人黑衣劲装,头戴范阳毡笠,腰系织锦武士巾,外罩青花一只钟风氅,腿打倒赶千层浪裹腿,脚蹬黑缎搬尖洒鞋,浓黑的眉毛,配着赤红的面膛,虽然满身冰雪,但仍是雄赳赳,气昂昂,绝无半分畏缩之态。 厅中九人是何等目光,一眼望去,就知道这八人自身武功,纵未达到一流高手之境,但来历亦必不凡。 李长青还未答话,急风响过,冷三已横身挡在马前。他身躯虽不高大,但以一身横挡着八匹健马,直似全然未将这一群壮汉骏马放在眼里,冷冷道:“不下马,就滚!”辞色冰冷,语气尖锐,对方若未被他骇倒,便该被他激怒,哪知八条大汉端坐在马上,却是动也不动,面上既无惊色,亦无怒容,活生生八条大汉,此刻亦似八座泥塑金刚一般。冷三居然也不惊异,面上仍是冰冰冷冷,口中不再说话,左臂突然抡起,一钩挥出钩住了马腿。那匹马纵是千里良驹,又怎禁得住这一钩之力,惊嘶一声,斜斜倒下,冷三跟着一腿飞出,看来明明踢不着马上骑士,但不知怎的,却偏偏被他踢着了,马倒地,马上人却被踢得飞了出去。变生突然,冷三动作之快,端的快如闪电。 但另七匹人马,却仍然动也不动,直似未闻未见。马上人不动倒也罢了,连七匹马都不动弹,竟是令人惊诧,若非受过严格已极之训练,焉能如此? 群豪都不禁悚然为之动容,冷三击倒了第一匹马,却再也不瞧它一眼,身形展动又向第二匹马掠去。他全身直似有如机械一般,绝无丝毫情感,只要做一件事,便定要做到底,外来无论任何变化,变化无论如何令人惊异,也休想改变他的主意。 突听李长青沉声叱道:“且慢!” 冷三一钩已挥出硬生生顿住,退后三尺,李长青身形已到了他前面,沉声道:“朋友们是何来历?到敝庄有何贵干?” 金不换冷冷接口道:“到了仁义庄也敢直闯而入,坐不下马,朋友们究竟是仗着谁的势力,敢如此大胆?” 七条大汉还是不答话,门外却已有了语声传了进来,一字字缓缓道:“我爱怎样就怎样?谁也管不着。”语气当真狂妄已极,但语声却是娇滴清脆,宛如黄莺出谷。 金不换眯起眼睛道:“乖乖,妙极,是个女娃娃。”转首向徐若愚一笑,“徐兄,你的机会来了。” 徐若愚板着脸道:“休得取笑。”口中虽如此说话,双手却情不自禁,正了正帽子,整了整衣衫,作出潇洒之态,歪起了脸,眉毛一高一低,斜着眼望去,只见一辆华丽得只有书上才能见到的马车,被四匹白马拉了进来,两条黑衣大汉驾车,两条锦衣大汉跨着车辕。 李长青微微皱眉,眼见那马车竟笔直地驶到大厅阶前,终于忍不住道:“如此做法,不嫌太张狂了么?” 车中人冷冷道:“你管不着。” 李长青纵是涵养功深,此刻面上也不禁现出怒容,沉声道:“姑娘可知道谁是此庄主人?” 哪知车中人怒气比他更大,大声道:“开门开门……我下去和他说话。”两条跨着车辕的锦衣大汉,自车座下拖出柄碧玉为竿,细麻编成的扫帚,首先跃下,将车门前扫得干干净净。接着,两个容色照人的垂髫小鬟,捧着卷红毡,自车厢里出来,俯下身子,展开红毡。 金不换双手抱在胸前,一副要瞧热闹的模样,徐若愚眼睛睁得更大,柳玉茹面上虽满是不屑之色,心里也不觉暗暗称奇:“这女子好大的气派,又敢对仁义庄主人如此无礼,却不知是何人物?……长得如何模样?”别的犹在其次,这女子长得漂不漂亮,才是她最关心的事,也不禁睁大了眼睛,向车门望去。 车厢里忽然传出一阵大笑,一个满身红如火的三尺童子,大笑着跳了出来,看她模样打扮,似乎是个女孩子,听那笑声,却又不似。只见她身子又肥又胖,双手又白又嫩,满头梳着十几条小辫子,根根冲天而立,身上穿的衣衫是红的,脚上的鞋子也是红的,面上却戴着咧着大嘴火红鬼面,露出两只圆圆的眼睛,一眼望去,直似个火孩儿。柳玉茹当真骇了一跳,忍不住地道:“方……方才就是你?” 那火孩儿嘻嘻笑道:“我家七姑娘还没有出来哩,你等着瞧吧,她可要比你漂亮多了。” 柳玉茹不想这孩子竟是人小鬼大,一下子就说穿了她心事,红着脸啐道:“小鬼头,谁管她漂不漂亮?……”话未说完,只见眼前人影一花,已有条白衣人影,俏生生站在红毡上,先不瞧她面貌长得怎样,单看她那窈窕的身子在那雪白的衣衫和鲜红的毛毡相映之下,已显得那般神采飞扬,体态风流,何况她面容之美,更是任何话也描叙不出,若非眼见,谁也难信人间竟有如此绝色。 柳玉茹纵然目中无人,此刻也不免有些自惭形秽,暗起嫉忌之心,冷笑道:“不错,果然漂亮,但纵然美如天仙,也不能对仁义庄主无礼呀。姑娘你到底凭着什么?我倒想听听。” 白衣女子道:“你凭着什么想听,不妨先说出来再讲。”神情冷漠,语声冷漠,当真是艳如桃李,冷若冰霜。 李长青沉声道:“柳姑娘说的话,也就是老夫要说的话。” 白衣女道:“莫非你是生气了不成?” 李长青面寒如冰,一言不发,哪知白衣女却突然娇笑起来,她那冷漠的面色,一有了笑容,立时就变得说不出的甜蜜可爱,纵是铁石心肠的男人,也再难对她狠得下心肠,发得出脾气。只听她娇笑着伸出只春笋般的纤手,轻划着面颊,道:“羞羞羞,这么大年纪,还要跟小孩子发脾气,羞死人了。”满面娇态,满面调皮,方才她看来若有二十岁,此刻却已只剩下十一二岁了。 众人见她在刹那间便似换了个人,都不禁瞧得呆了,就连李长青都呆在地上,讷讷道:“你……你……” 平日言语那般从容之人,此刻竟是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白衣女发笑道:“李二叔,你莫非不认得我了?” 李长青道:“这……这的确有点眼拙。” 白衣女道:“九年前……你再想想……” 李长青皱着眉头道:“想不出。” 白衣女笑道:“我瞧你老人家真是老糊涂了,九年前一个下雨天,你老人家被淋得跟落汤鸡似的,到我家来……” 李长青脱口道:“朱……你可是朱家的千金?” 白衣女拍手笑道:“对了,我就是你老人家那天见到在大厅哭着打滚要糖吃的女孩子……”她娇笑着,走过去,伸出纤手去摸李长青的胡子,娇笑着道:“你老人家若是还在生气,就让侄女给你消消气吧,你老人家要打就打,要骂就骂,谁教侄女是晚辈,反正总不能还手的。” 李长青闯荡江湖,经过不知多少大风大浪,见过不知多少厉害角色,但此刻对这女孩子,却当真是无计可施,方才心中的怒气一转眼便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苦笑着道:“唉,唉,日子过得真快,不想侄女竟已亭亭玉立了,令尊可安好么?” 白衣女笑道:“近年向他要钱的人,愈来愈多,他舍不得给,又不能不给,急得头发都白了。” 李长青想到她爹爹的模样,真被她三言两语刻画得入木三分,忍不住莞尔一笑,道:“九年前,老夫为了‘仁义庄’之事,前去向令尊求助,令尊虽然终于慨捐了万两黄金,但瞧他模样,却委实心痛得很……” 白衣女娇笑道:“你还不知道哩,你老人家走后,我爹爹还心痛了三天三夜,连饭都吃不下去,酒更舍不得喝了,总是要节省来补助万两黄金的损失,害得我们要吃肉,都得躲在厨房里吃……” 李长青开怀大笑,牵着她的小手,大步入厅,众人都被她风采所醉,不知不觉随着跟了进去,就连天法大师,那般不苟言笑之人,此刻嘴角都有了笑容。 金不换走在最后,悄悄一拉徐若愚衣角道:“瞧这模样,这丫头似乎是‘活财神’朱老头子的小女儿。” 徐若愚道:“定必不错。” 金不换道:“看来你我合作的机会已到了。” 徐若愚道:“合作什么?” 金不换诡笑道:“以徐兄之才貌,再加兄弟略使巧计,何愁不能使这小妞儿拜倒在徐兄足下,那时徐兄固是财色兼收,教武林中人人称羡,兄弟我也可跟在徐兄身后,占点小便宜。” 徐若愚面露喜色,但随即皱眉道:“这似乎有些……” 金不换目光闪动,瞧他神色有些迟疑立刻截口道:“有些什么?莫非徐兄自觉才貌还配不上人家,是以不敢妄动?” 徐若愚轩眉道:“谁说我不敢?” 金不换展颜一笑道:“打铁趁热,要动就得快点。” 突听身后一人骂道:“畜生,两个畜生。” 徐若愚、金不换两人一惊,齐地转身,只见那火孩儿,正叉腰站在他两人身后,瞪着眼,瞧着他们。 金不换怒骂道:“畜生,你说什么?” 火孩儿道:“你是畜生。”突然跳起身子,反手一个耳光,动作之快,瞧都瞧不见,只听“啪”的一声,金不换左脸着了一掌。以他在江湖威名之盛,竟会被个小孩子一掌刮在脸上,那真是叫别人绝对无法相信之事。 金不换又惊又怒,大骂道:“小畜生。”伸开鸟爪般的手掌向前抓去,哪知眼前红影闪过,火孩儿早已掠入大厅里。 徐若愚道:“不好,咱们的话被这小鬼听了去。”他转过身子,竟似要溜,金不换一把抓着他道: “怕什么?计划既已决定,好歹也要干到底。” 徐若愚只得被他拖了进去,火孩儿已站到白衣女身边,见他两人进来,拍掌道:“两个畜生走进来了。” 李长青道:“咳,咳,小孩子不得胡说话。” 火孩儿又道:“他两人一搭一档,商量着要骗我家七姑娘,好人财两得,你老人家评评,这两人不是畜生是什么?” 李长青连连咳嗽,口中虽不说话,但目光已盯在他两人身上,徐若愚满面通红,金不换却仍是若无其事,洋洋自得。 白衣女七姑娘道:“这两位是谁?”她方才虽是满面笑容,但此刻神色又是冰冰冷冷,转眼间竟似换了个人。 柳玉茹眼珠子一转,抢先道:“这两位一个是‘见义勇为’金不换,他还有两个别号,一个是‘见钱眼开’,还有个是‘见利忘义’,但后面两个外号,远比前面那个出名得多了。” 七姑娘道:“也比前面那个妥切得多。” 金不换面不改色,抱拳道:“姑娘过奖了。” 柳玉茹“扑哧”一笑,道:“金兄面皮之厚,当真可称是天下无双,只怕连刀剑都砍不进。” 七姑娘道:“哼!还有个是谁?” 柳玉茹道:“还有一位更是大大有名,江湖人称‘玉面瑶琴神剑手’徐若愚。意思是看来虽‘若’很‘愚’,其实却是一点也不‘愚’的,反要比人都聪明得多。” 七姑娘凝目瞧了他半晌,突然放声娇笑起来,指着徐若愚笑道:“就凭这两人,也想吃天鹅肉么?可笑呀可笑,这种人也配算作武林七大高手,真难为别人怎么会承认的。”她笑得虽然花枝招展,说不出的娇媚,说不出的动听,但笑声中那份轻蔑之意,却委实教人难堪。 徐若愚苍白的面容,立刻涨得通红。 “雄狮”乔五恨声骂道:“无耻,败类!” 断虹子张开口来,“啐”地吐了口浓痰,天法大师面沉如水,柳玉茹轻叹道:“早知七大高手中有这样的角色,我倒真情愿没有被人列入这七大高手中了。”话未说完,徐若愚已转身奔了出去。 金不换虽是欺善怕恶,此刻也不禁恼羞成怒,暗道:“你这小妞儿纵然钱多,武功难道也能高过老子不成?老子少不得要教训教训你。”但他平生不打没把握的仗,虽觉自己定可稳操胜算,仍怕万一吃亏。心念数转,纵身追上了徐若愚,将他拉到门后。 徐若愚顿足道:“你……你害得我好苦,还拉我做什么?” 金不换冷冷道:“就这样就算了?” 徐若愚恨声道:“不算了还要怎样?” 金不换皮笑肉不笑地瞧着他,缓缓道:“若换了是我,面对如此绝色佳人,打破头也要追到底的,若是半途而废,岂非教人耻笑?” 徐若愚怔了半晌,长叹道:“耻笑?唉……被人耻笑也说不得了,人家对我丝毫无意,我又怎么能……” 金不换叹着气截口道:“呆子,谁说她对你无意?” 徐若愚又自一怔,讷讷道:“但……但她若对我有意,又怎会……怎会那般轻视于我,唉,罢了罢了……”又待转身。 金不换叹道:“可笑呀可笑,女人的心意,你当真一点也不懂么?”不用别人去拉,徐若愚已又顿住脚步,金不换接着又道:“那女子纵然对你有意,当着大庭广众,难道还会对你求爱不成?” 徐若愚眨了眨眼睛,道:“这也有理……” 金不换道:“须知少女心情,最难捉摸,她愈是对你有意,才愈要折磨你,试试你是否真心,你若临阵脱逃,岂非辜负了别人一番美意?” 徐若愚大喜道:“有理有理,依兄台之意,小弟该当如何?” 金不换道:“方才咱们软来不成,此刻便来硬的。” 徐若愚道:“硬……硬的怎么行?” 金不换道:“这个你又不懂了,少女大多崇拜英雄,似你这样俊美人物,若是有英雄气概,还有谁能不睬你?” 徐若愚抚掌笑道:“不错不错,若非金兄指点,小弟险些误了大事,但……但到底如何硬法,还请金兄指教。” 金不换道:“只要你莫再临阵脱逃,坚持与我站在同一阵线就是,别的且瞧我的吧。”说罢转身而入。 徐若愚精神一振,整了整衣衫,大摇大摆随他走了进去。 大厅中李长青正在与那七姑娘谈笑。 这位七姑娘对李长青虽然笑语天真,但对别人却是都不理睬,就连天法大师此辈人物,都似未放在她眼里。群豪虽然对她颇有好感,但见她如此倨傲,心里也颇觉不是滋味。天法大师又自长身而起,他方才没有走成,此刻便又待拂袖而去。别人也有满腹闷气,既不能发作,也就想一走了之。 只听李长青道:“你此番出来,是无意经过此地,还是有心前来的?” 七姑娘娇笑道:“我本该说有心前来拜访你老人家,但又不能骗你老人家,你老人家可别生气。” 李长青捋髯大笑道:“好,好,如此你是无意路过的了。” 七姑娘道:“也不是,我是来找人的。” 李长青道:“谁?可在这里?” 七姑娘道:“就在这大厅里。” 群豪听了这句话,又都不禁打消了主意,只因大厅中只有这么几个人,大家都想瞧瞧这天下第一豪富,活财神的千金,千里奔波,到底是来找谁。天法大师当先顿住脚步,他虽然修为功深,但那好胜好名之心,却半点也不后人,此刻竟忍不住暗忖道:“莫不是她久慕本座之名,是以专程前来求教?”转目望去,众人面上神情俱是似笑非笑,十分奇特,似乎也跟他想着同样的心思。 李长青目光闪动,含笑道:“当今天下高手,俱已在此厅之中,却不知贤侄女你要找的是谁?” 七姑娘也不回头,纤手向后一指,道:“他。” 群豪情不自禁,随着她手指之处望去,只见那根春笋般的纤纤玉指,指着的竟是一直缩在角落中不言不动的落拓少年。 七姑娘自始至终,都未瞧他一眼,但此刻手指的方向,却是半点不差,显见她表面虽然未去瞧他,暗中已不知偷偷瞧过多少次了,群豪心里都有些失望:“原来她找的不是我。” “想不到这名不见经传的穷小子,竟能劳动如此美人的大驾。”更是不约而同地大为惊奇诧异,不知她为了什么,竟不远千里而来找他。 哪知落拓少年却干咳一声,长身而起,抱拳道:“晚辈告辞了。”话未说完,便待夺门而出。 突见红影一闪,那火孩儿已挡住了他,大声道:“好呀,你又想走,你难道不知我们七姑娘找得好苦。” 七姑娘咬着牙,顿足道:“好好,你……走,你,你走……你……你再走,我就……我就……”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声音也变了,话也无法继续。 落拓少年苦笑道:“姑娘何苦如此,在下……” 火孩儿双手叉腰,大叫道:“好呀,你个小没良心的,居然如此说话,你难道忘了七姑娘如何对待你……” 落拓少年又是咳嗽,又是叹气;七姑娘又是跺足,又是抹泪;群豪却不禁瞧得又是惊奇,又是有趣。 此刻人人都已看出这位眼高于顶的七姑娘,竟对这落拓少年颇有情意,而这落拓少年反而不知消受美人恩,竟一心想逃走。 柳玉茹斜眼瞧着他,直皱眉头,暗道:“这倒怪了,天下的男人也未死光,七姑娘怎会偏偏瞧上这么块废料?” 李长青捋须望着这落拓少年,却更觉这少年实是不同凡品,而那女诸葛花四姑的目光,竟也和他一样。 大厅中的人忖思未已,这时金不换与徐若愚正大摇大摆走了进来,群豪见他两人居然厚着脸皮去而复返,都不禁大皱眉头。 “雄狮”乔五怒道:“你两人还想再来丢人么?” 金不换也不理他,笔直走到七姑娘身前,满面嘻皮笑脸抱拳道:“请了。” 徐若愚也立刻道:“请了。” 七姑娘正是满腔怨气,无处发泄,狠狠瞪了他两人一眼,突然顿足大骂道:“滚,滚开些。” 徐若愚倒真吓了一跳,金不换却仍面不改色,笑嘻嘻道:“在下本要滚的,但姑娘有什么法子要在下滚,在下却想瞧瞧。”他一面说话,一面在背后连连向徐若愚摆手。 徐若愚立刻干咳一声,挺起胸膛,大声道:“金兄称雄武林,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你竟敢对他如此无礼,岂非将天下英雄都未瞧在眼里。”此人虽然耳根软,心不定,又喜自作聪明,但是口才确实不错,此时挺胸侃侃而言,倒端的有几分英雄气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