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妙手复娇容
熊猫儿要想拦阻,亦已不及,当下随着蹿了进去,直到榻前,一瞧见了朱七七,他也不禁惊呼出来。 沈浪讷讷道:“朱七七……怎会是你……” 熊猫儿亦是呆若木鸡,亦自讷讷道:“是你……原来是你……” 这两人委实谁也未曾想到,自己踏破铁鞋无处寻觅的朱七七,竟早已就在自己身旁了。 就在这时,朱七七突然翻身掠起,双掌齐出,出手如风,分别向王怜花右肩“肩井”、左胸“玄机”两处大穴点了过去。 王怜花自然早已算定了她必将有此一招,怎会被击中,身形一转,便轻轻地避了开去。 熊猫儿与沈浪都不免吃了一惊,双双出手——这两人出手是何等迅急,刹那间便已将朱七七两只手腕分别抓住。 沈浪紧捉住她的右腕,沉声道:“七七,你疯了么?怎可向王公子出手?” 朱七七双腕有如被铁钳套紧了一般,哪里还挣得脱,空自急得满面通红,双足乱踢,嘶声道:“放手!你们这两只笨猪,抓住我做什么?还不快快放手,让我去剥下这恶贼的皮来。” 王怜花微笑道:“各位请看,在下辛辛苦苦解救了这位姑娘的苦难,这姑娘却要剥在下的皮……这算什么?” 沈浪暗笑道:“这只怕是因她神智还未清醒,是以……” 朱七七顿足大骂道:“放屁,你懂个屁,我神智从未比此刻更清醒了,你……你……你才是神智不清的笨猪。” 王怜花道:“姑娘若是神智清醒,为何恩将仇报?” 朱七七怒道:“你还装的什么蒜?若不是你,我怎会落到今日这般地步?我……我……我好歹也要与你拼了。” 王怜花苦笑道:“这位姑娘在说什么,在下委实听不懂,沈兄、欧阳兄、猫兄,你们三位可听得懂么?” 熊猫儿道:“我实在也不懂,朱姑娘,你……” 朱七七怒喝道:“住口……” 沈浪叹道:“要住口的本该是你。” 朱七七顿足道:“死人,你这死人,你难道还不知道,这王怜花便是将铁化鹤、展英松他们绑去的恶魔。” 沈浪吃了一惊,皱眉望向王怜花。 王怜花却笑了,道:“朱姑娘,你可愿再吃些药么?在下与姑娘你素昧平生,姑娘又何苦如此含血喷人?” 朱七七道:“素昧平生?含血喷人?你,你,你这恶贼、畜生,你做了的事,为何不敢承认?” 王怜花茫然道:“在下做了什么?在下只不过救了你而已,这难道还救错了么?沈兄,你且评评这个理。” 沈浪叹道:“王兄自然未错,她只怕是……” 朱七七已急得快要疯了,双足乱踢,将一双白生生的小腿都踢得露出衣襟,她也不管。 沈浪只得将她下身穴道制住,叹道:“你安静些好么?”他制住了她的穴道,又觉有些过意不去,叹道:“你要知道,我这是为你好。” 朱七七嘶声道:“你这死人,方才王怜花为何未将你一刀杀死,也好教你知道究竟谁错了,谁是疯子。” 沈浪苦笑道:“王兄怎会杀死我,你……” 朱七七道:“你还说……死人,笨猪,我咬死你……咬死你……”她张口去咬沈浪,却又咬不着。 欧阳喜实在看不过了,忍不住道:“姑娘纵然有事要说,也该好生说话才是……” 朱七七呼道:“我不要好生说话,我……我要发疯,要发疯……你们索性杀了我吧,我不要活了……” 她说的话全是真的,别人却将她当作疯子,她又是着急,又是委屈,哪里忍得住,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俱都作声不得。 白飞飞忍不住走过来,柔声道:“姑娘……小姐,莫要哭了,求求你好生说话好么?你这样的脾气,吃亏的是自己……” 朱七七怒道:“我不要你管,我吃亏是我自己的事,你……给我滚开,滚得远远的,我不要看见你。” 白飞飞垂下了头,委屈地走开了,目中也涌出了泪珠。 沈浪叹道:“她说的话本是好意,你何苦如此?” 朱七七痛哭着道:“我偏要如此,你又怎样?她是好人,我……我是疯子,你去照顾她吧,莫要管我。” 白飞飞终也忍不住仆倒在地,放声痛哭起来。 王怜花已取出粒药丸,长叹道:“瞧这姑娘模样,神智只怕已有些错乱了,在下这粒丸药,倒可令她镇定,便请沈兄喂她服下。” 沈浪瞧了瞧朱七七,只见她目光赤红,头发披散,的确是有些疯了的模样,只得接过丸药,道:“多谢兄台……” 他话才出口,朱七七已放声大呼道:“我不要吃……不要吃……他这丸药里必定有迷药,我吃了这药,就是想死也死不了……” 沈浪也不理她,自管将丸药送到她嘴边,道:“听话……好生吃下去……” 朱七七拼命扭住头,嘶声道:“我不吃,死也不吃,求求你……求求你莫要逼我,我若是吃了这药,便永远也不能说出他的秘密了。” 沈浪微一迟疑,叹道:“你若是肯安静下来,好生说话,我就不要你吃,否则……” 朱七七颤声道:“好。我安静下来,我好生说话,只要你不强迫我吃这药,你,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她委实心胆已寒,只有痛苦地屈服了。 王怜花道:“这丸有毒么?” 冷笑一声,取回丸药,送入嘴里,一张口吞了下去,仰首望天冷冷笑道:“药里有毒,就毒死我吧。” 沈浪长叹一声,摇头道:“朱七七,你还有什么话说?” 朱七七泪流满面,道:“求求你,莫要相信他,他一举一动,都藏着奸计,他……他实是世上最最恶毒的人。” 王怜花冷笑道:“朱姑娘,我究竟与你有何怨恨,你要如此害我?” 朱七七颤声道:“沈浪,你听我说,那日我与你分开之后,恰巧瞧见了展英松等人,神智都已痴痴迷迷……” 她抽抽泣泣,将自己如何遇见赶人的白云牧女,如何躲在车下,如何到了那神秘的庭园,如何遇见了王怜花,如何被那绝美的神秘夫人所擒,如何被送入了地窖等种种情事,俱都说了出来。 她说的俱属真实,沈浪纵待不信,又委实不得不信。 王怜花冷笑道:“好动人的故事,沈兄可是相信了?” 沈浪虽未答话,瞧着他的双目中却已有怀疑之色。 王怜花道:“沈兄难道未曾想想,她所说若是真的,如此机密之事,在下又怎会纵虎归山,平白放了她?” 欧阳喜忍不住接道:“是呀,在那般情况下,王兄自然怕朱姑娘将机密泄漏,自然是万万不肯平白将她放了。” 沈浪仍未说话,怀疑的目光,却已移向朱七七。 朱七七垂首道:“这其中自有缘故,只因……只因……” 她虽然生性激烈,但叫她说出地窖中发生的那些事,叫她说出那些情爱的纠缠,她委实还是说不出口。 沈浪却已连声催促,道:“只因什么,说呀。” 朱七七咬了咬牙,霍然抬头,大声道:“好,我说,只因这姓王的喜欢我,我却喜欢姓沈的,他被我激不过,便要我将沈浪带去,所以只得将我放了。” 欧阳喜等人听得一个少女口中,居然敢说出这样的话来,都不禁呆住了,熊猫儿目中已有些痛苦之色。 王怜花却纵声大笑起来,道:“朱姑娘的话,委实愈说愈妙了……朱姑娘纵是天仙化人,在下也未必爱你爱得那般发狂。” 朱七七嘶声道:“你还不承认?你三番两次要害沈浪,岂非便是为了这缘故,方才你还对我说过,我是你平生唯一真正喜欢的女子……” 王怜花大笑截口道:“方才我还说过?沈兄,你可听到了么?” 沈浪苦叹一声,道:“未曾听得。” 朱七七着急道:“他明明说了的,只是……只是你那时已被他药物所迷,睡着了,他趁机向我说的。” 王怜花摇头叹道:“姑娘你方才还说我三番两次加害沈兄,此刻却又说他被我药物所迷……沈兄,在下既要害你,为何不趁你被迷倒时杀了你……各位都请来听听,世上真的会有这样的人么?” 众人俱都默然无语。 朱七七大声道:“你迷倒他,只是向我说话,只因那时你已认出了我,你怕我终生恨你,所以不敢杀他。” 王怜花道:“那时连沈兄都未认出你,我怎会认出你;何况,纵然退一步说,我已真的认出了你,但我明知你要说出我的秘密,我为何还要救你,让你说话,难道我发疯了?难道我自己要害自己?” 说到这里,哪里还有一人相信朱七七说的故事。 朱七七瞧见众人脸色,又要急疯了,嘶声道:“你这恶魔,你究竟在使何诡计,我怎会知道?” 王怜花笑道:“你自不知道,只因这一切都不过是你在做梦而已,一场荒唐已极,但也十分有趣的大梦。” 朱七七所说的虽是句句实言,怎奈却无一人相信于她,这种被人冤枉的委屈滋味,当真比什么都要难受。 她嘶声大呼道:“我说的话,难道你们都不相信?” 没有人答话——只因众人面上的神情,已是最好的回答,朱七七目光四转,终于忍不住痛哭出声来。 她哭得虽然伤心,也无人安慰于她。 熊猫儿忽然道:“若要知道朱姑娘所说是真是假,倒有个法子。” 欧阳喜道:“你这猫儿又有什么怪主意了?” 熊猫儿道:“朱姑娘所说若是真的,想必可带我们到她所说的那些地方……” 朱七七哭声未住,已大喜呼道:“不错,就是这样,我早说了,我带你们去,姓王的也莫要走,到了那里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沈浪叹道:“此事本已无需证明,但为了要她死心,唉,也只有如此了,却不知王兄可愿相随一行?” 王怜花微笑道:“沈兄不说,在下也是要去的,只因在下也要瞧瞧,朱姑娘若是无法证明时,她还有什么话说。” 这时正午已过,繁华冠于中原的洛阳城,街上行人自然不少,沈浪、朱七七等这一行人来到街上,也自然是扎眼得很。 但“中原孟尝”欧阳喜在这洛阳城中,当真可说是跺跺脚四城乱颤的人物,有欧阳喜在,行人哪里还敢多瞧他们一眼。 朱七七泪痕才干,眼睛还是红红的,当先带路而行,她路途自然不熟,走了许久还未认出路径。 沈浪与熊猫儿一左一右,紧紧跟着她,白飞飞也忍不住跟出来了,垂头跟在后面,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兜了半天圈子,欧阳喜不禁皱眉道:“朱姑娘若是路途不熟,只要说出那地方何在,在下倒可做识途老马,为朱姑娘领路前行。” 朱七七寒着脸道:“不用你带路,也不用你说话。” 又兜了半天圈子,突然转入一条长街,街道两旁,有三五家小吃店,一阵阵食物香气,自店里传了出来。 朱七七这时肚子早已饿了,闻得香气,心头一动,突然想起那日她自棺材店里逃出时,亦是饥寒交迫,也曾闻到过这样的香气。 再看两旁市招店铺,入眼都十分熟悉,朱七七大喜之下,放足前奔,猛抬头,已可瞧见“王森记”三字。 那黑底金字的招牌,是万万不会错了,何况招牌两旁还有副对联,对联上的字句她更已背得滚瓜烂熟,写的正是: “唯恐生意太好,但愿主顾莫来。” 再瞧进去,门里一座高台,柜上有天平,两个伙计,一个缺嘴,一个麻子,正在量着银两。 这一切情况,俱是她那日逃出时一模一样。 朱七七忍不住大喜脱口道:“就在这里。” 沈浪皱眉道:“这棺材铺?” 朱七七道:“就是这棺材铺,万万不会错的。” 王怜花笑道:“这棺材铺确是在下的买卖,朱姑娘家里若是有什么人死了,要用棺材,在下不妨奉送几口。” 朱七七只作未闻,当先冲了进去。 那两个伙计本待拦阻,但瞧见王怜花,便一齐躬身笑道:“少爷您来了,可是难得,小的们这就去沏茶。” 王怜花挥了挥手,揖客而入,其实他纵不揖客,沈浪与熊猫儿也早已随着朱七七闯了进去。 门面后,是间敞棚屋子,四面都堆着已做好的或未做好的棺材,一些赤着上身的大汉,午饭方过,正坐在棺材板上喝茶,聊天,抽着旱烟,瞧见王怜花等人来了,自然齐地长身而起,含笑招呼。 刨木花,洋铁钉,虽然散落一地,但朱七七凝目瞧了几眼,便已发觉左面一块石板有松动的痕迹。 她忖量地势,这块石板正是她那日逃出之处——这种事她自然清清楚楚地记得,再也不会忘记。 她面上不禁泛起笑容——这是她多日来初次微笑,她生怕王怜花要加拦阻,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走了过去,走了几步,她再也忍不住纵身一跃,跃在那方石板上,回首望向王怜花,大声道:“好了,你还有什么话说?” 王怜花似乎莫名其妙,皱眉道:“怎样?” 朱七七笑道:“你还装什么糊涂?你明知这方石块下,便是那地窖秘道的入口,我那日便是自这里逃出来的。” 到了这时,连金无望都不禁为之悚然动容,狠狠盯住王怜花,哪知王怜花却又大笑起来,道:“妙极,妙极。” 朱七七冷笑道:“妙什么?亏你还笑得出。” 王怜花笑道:“石板下既有秘道,姑娘何不掀开来瞧瞧?” 朱七七道:“自然要掀开来瞧瞧。” 熊猫儿赶上一步,道:“我来。” 朱七七瞪眼道:“这一切都是我发现的,我不许别人动手。” 地上自有铁锤、铁锹,她取了柄铁锹,自石缝间挖了下去,将石板一寸寸撬起。 众人的目光,自然俱都瞬也不瞬,盯着那一寸寸抬起的石板,只听朱七七一声轻叱,石板豁然而开。 石板不开,犹自罢了,石板这一开,众人面上都不禁变了颜色,朱七七惊呼一声,踉跄后退—— 石板下一片泥土,哪有什么秘道。 王怜花纵声大笑起来,那笑声委实说不出的得意。 沈浪皱眉瞧着朱七七,熊猫儿、欧阳喜只是摇头叹气,金无望木然无言,白飞飞眼中却又不禁流下同情的眼泪。 朱七七怔了半晌,突然发疯似的,将那四边的石板,俱都挖了起来,众人冷冷地瞧着她,也不拦阻。 她几乎将所有的石板全都掀开,但石板下仍都是一片完好的土地,瞧不出丝毫被人挖掘过的迹象。 王怜花大笑道:“朱姑娘,你还有什么话说?” 朱七七满身大汗,一身泥土,嘶声道:“你这恶贼,你……你必定早已算定咱们要来的,是以早就偷偷地将这里的秘道封死了。” 沈浪苦笑道:“瞧这片地上的苔痕印,便是死人也该瞧得出已有数十年未曾被人动过了,下面必定便是造屋的地基……朱七七,朱姑娘,求求你莫要再危言耸听,害得咱们也跟着你一起丢人好么。” 朱七七捶胸顿足,流泪嘶呼道:“沈浪,真的,我说的一切都是真的,求求你,相信我,我一生中从未有一次骗过你……” 沈浪叹道:“但这次呢?这次……” 王怜花突然截口笑道:“朱姑娘若是还不死心,在下也不妨再将这块地整个掀起来,也好让她瞧个清楚明白。” 沈浪道:“王兄何必如此……” 王怜花笑道:“无妨,事情若不完全水落石出,在下实也难以做人……” 他向大汉们挥了挥手,又道:“大伙儿还不快些动手。” 黄昏之前,地面便已整个翻起,地下果然是多年的地基,这真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瞧得出来的。 沈浪与熊猫儿等人,只有摇头叹气。 王怜花笑道:“朱姑娘,怎样?” 朱七七“噗”地跌坐了下去,面容木然,痴痴迷迷,只是瞪着眼发怔,连眼泪都已流不出来。 王怜花道:“王怜花在洛阳城里的棺材店,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各位若是不信,不妨去别处打听打听。” 此时此刻,还有谁能不信他的话?他纵然说这些棺材都是圆的,只怕也无人敢说不相信了。 沈浪叹道:“在下除了道歉之外,实不知还有什么话能对兄台说,但望王兄念她妇道人家,莫要将此事放在心上。” 王怜花笑道:“有沈兄这样一句话,小弟便是将房子拆了,又有何妨?沈兄若不嫌弃,便请到寒舍用些酒饭。” 沈浪道:“怎敢惊扰,还是……” 朱七七突然翻身掠起,大声道:“你不去,我去。” 沈浪苦笑道:“你还要去哪里?” 朱七七揉了揉眼睛,道:“他家。” 沈浪道:“王公子几时邀请了你?” 朱七七道:“他请了你,我便要跟去,我……我定要瞧个明白。” 王怜花笑道:“对了,朱姑娘纵不肯去,在下也是定必要请朱姑娘去的,在下好歹也要朱姑娘索性瞧个明白。” 王怜花富甲洛阳,巨室宅院,气派自是不同凡响。 一进大门,朱七七眼睛就不停东张西望。 王怜花笑道:“寒舍虽狭窄,但后院中倒也颇有些园林之胜,只是小弟才疏学浅,空将园林整治得一团俗气,想沈兄胸中丘壑必定不凡,沈兄若肯至后院一行,加以指点,园林山石,必定受益良多,小弟也可跟着沾光了。” 沈浪还未说话,朱七七已冷笑道:“咱们正是想去后院瞧瞧。” 沈浪苦笑道:“王兄那番话,也正是要你去瞧个明白,瞧个死心……” 朱七七冷笑截口道:“只有奸诈狡猾的人,才会说拐弯抹角的话,这种话,我听得懂也要装不懂的。”当先大步行去。 她横冲直闯,有路就走,半点也不客气,似乎竟将这别人的私宅,当作自己家里,沈浪相随而行,唯有苦笑摇头。 但见松木清秀,楼台玲珑,一亭一阁,无不布置得别具匠心,再加上松巅亭角的积雪,更令人浑然忘俗。 但庭院寂寂,既无人声,亦无鸟语,唯有松涛竹韵,点缀着这偌大园林的空寂与幽趣。 朱七七心头又不免开始急躁,暗道:“那些彪形大汉与白云牧女们,都到哪里去了?” 她纵然再狠,也不能说要搜查别人的屋子。 走到尽头,也有数间曲廊明轩,三五亭台小楼,旁边也有一排马厩,马嘶之声,自寒风中不时传来。 但这一切,俱都绝非朱七七那日见到的光景。 朱七七终于停下脚步,大声道:“你的家不是这里。” 王怜花笑道:“在下难道连自己的家在哪里都不知道,而朱姑娘反而知道么?如此说来,在下岂非变成了呆子。” 朱七七顿足道:“明明不是这里,你还要骗我。” 欧阳喜忍不住接口道:“王公子居住此地,已有多年,那是万万不会错的,朱姑娘若再不信,在下亦可以身家保证。” 朱七七道:“那……那他必定还有一个家。” 王怜花笑道:“在下还未成亲,更不必另营藏娇之金屋。” 朱七七突然大喝一声,道:“气死我了。” 整个人都跳了起来,一跃丈余,自亭角抓了团冰雪,塞在嘴里,咬得“吱吱喳喳”作响,别人在一旁瞧着,都不禁要打寒噤,她的脸却仍红红的烧得发烫,她又急又怒,整个人都似要烧了起来,真恨不得倒在雪地里打几个滚才对心思。 沈浪苦笑道:“你何苦如此……” 朱七七大喝道:“不要你管我,你走开……” 她突又蹿到王怜花面前:“我问你,你是否还有个母亲?” 王怜花笑道:“在下若是没有母亲,难道是自石头缝里跳出来的不成?……姑娘你问这话,难道你没有母亲么?” 朱七七只作没有听到他后面一句话,又自喝道:“你母亲可是住在这里?” 王怜花道:“姑娘可是要见见家母?” 朱七七道:“正是,快带我去。” 王怜花笑道:“在下正也要为沈兄引见引见家母……” 沈浪道:“王兄休要听她胡闹,我等怎敢惊扰令堂大人。” 王怜花道:“无妨,家母年纪虽已老了,但却最喜见着少年英俊之士,沈兄若是不信……喏喏,欧阳兄是见过家母的。” 欧阳喜笑道:“小弟非但见过,而且还有幸尝过王老伯母亲手调的羹汤,她老人家可真是位慈祥的老夫人。” 王老夫人午睡方起,满头如银白发,梳得一丝不乱,端坐在堂前,含笑接见爱子的宾客。 只见她满面皱纹,满面笑容,一面谈笑风生,一面还不住殷殷叮咛自己爱子快些备酒,莫要慢待了宾客。 群人对望了一眼,心里不约而同暗道:“果然是位端庄慈祥的老妇人。” 但朱七七见了这慈祥的老妇人,却更急得要疯了。 她本要放声大喝:“这不是你的母亲。” 但她还未真个急疯,这句话她无论如何,还是说不出口来,此时此刻,她知道自己只有咬牙忍住,什么话都不能说了。 她脑海突然变得晕晕沉沉,别人在说什么,她一句也听不见,别人在做什么,她也瞧不清。 好容易挨到时刻——酒饭用过,王老夫人也安歇了,王怜花再三挽留后,沈浪终于告辞而出。 王怜花忽然含笑唤道:“朱姑娘……” 朱七七霍然回头,道:“鬼叫什么?” 王怜花笑道:“寒舍的大门,永远为朱七七开着的,朱七七心里若是还有怀疑之处,不妨随时前来查看。” 朱七七狠狠瞪了他两眼,居然未曾反唇相讥。 王怜花接口笑道:“朱姑娘怎地不说话了?” 朱七七狠狠跺了跺脚,抢先夺门而出。 沈浪苦笑道:“王兄如此对她,她还有什么话说。” 风雪寒夜,沈浪也未再坚持离城,于是一行人便在欧阳喜宅中歇下——直到宵夜酒食上来,朱七七还是未曾说话。 她始终皱着眉,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无论谁向她说话,她也都不理不睬,仿佛没有听到。 欧阳喜忍不住叹道:“那王怜花虽非君子,但也绝非朱姑娘所说的那般人物,这其中想必有些误会,沈兄你……” 沈浪含笑截口道:“这个兄台不说,在下也知道的。” 欧阳喜道:“何况他虽然文武双全,却从来未曾在人前炫露,除了我辈三两人外,洛阳城中只知他是个风流自赏的富家公子,谁也不知他身怀绝技,至于江湖中人,他更是从来也不加过问的了。” 沈浪笑道:“这个在下也知道的……” 朱七七突然一拍桌子,大声道:“你知道个屁。” 沈浪皱眉道:“到了此刻,你还要胡闹,你那般冤枉人家,若非王公子生性善良,脾气温柔,他怎会放过你。” 朱七七恨声道:“他不放过我?……哼,我才不会放过他哩。” 沈浪道:“你还要怎样?” 朱七七胸膛起伏,过了半晌突然长长叹了口气,道:“我要睡觉了。” 沈浪展颜一笑,道:“你早该睡了……” 一直垂首坐在朱七七身旁的白飞飞,此刻方自盈盈站起,道:“我去服侍姑娘安歇。” 她垂首跟在朱七七身后,走了两步,朱七七突然回身,大喝道:“谁要你服侍,你走远些吧。” 白飞飞颤声道:“但……但……姑娘大恩……” 朱七七冷笑一声道:“对你有恩的,是姓沈的,可不是我,你还是去服侍他睡觉吧。”反手一推,头也不回地去了。 白飞飞怎禁得起她这一推,娇弱的身子,早已跌倒,目中的眼泪,也早已忍不住断线珍珠般落了下来。 沈浪自然伸手扶起了她,叹道:“她就是这样的脾气,你莫要放在心上,其实……其实……唉!她面上凶恶,心里却并非如此的。” 白飞飞含泪点头,颤声道:“朱姑娘对我恩重如山,我今生已永远都是她的人了,她……她无论怎样对我,都是应当的。” 沈浪凝目瞧了她半晌,平和安详的面容上,竟也突然现出了一丝激动之色,过了半晌,方自长叹道:“只是……只是这太委屈你了。” 白飞飞凄然一笑,道:“我生来便是个薄命人,无论吃什么样的苦,我都已惯了,何况……何况公子们都对我这么好,这……这已是我……我……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 她不停地悄悄抹眼泪,但眼泪还是不停地流了出来。 她忍也忍不住,擦也擦不干。 沈浪又自默然半晌,终于叹道:“你也去睡吧。” 白飞飞道:“多谢公子。” 她再次盈盈站起万福转身,却始终不敢抬头——她仿佛不敢接触到沈浪的目光,她不敢抬头去瞧沈浪一眼。 她起先走得很慢,但愈走愈快,方自走出帘外,她那幽怨的哭声已传了进来,帘外的哭声,更令人闻之心碎。 欧阳喜长叹道:“这样的女子,才是真正的女子,谁若能娶这样的女子为妻,那当真是天大的福气。” 熊猫儿道:“你如此说话,那朱姑娘便不是真正的女子了?” 欧阳喜道:“朱姑娘么……咳咳……咳咳……” 熊猫儿道:“老狐狸,你不说就不说,咳嗽什么?其实白姑娘虽然温柔如水,美丽如花,但朱姑娘也未见就比不上她。” 欧阳喜道:“朱姑娘自也是绝世美人,只是她的脾气……” 熊猫儿大笑道:“你知道什么?她那样的脾气,只因她心中实是热情如火,谁若被这样的女子爱上才是真正的福气哩。” 欧阳喜笑道:“这是否福气,便该问沈兄了。” 沈浪微微一笑,顾左右而言其他,这时窗外风雪交加,室内却是温暖如春,沈浪凝目窗外,突然喃喃道:“如此寒夜,难道还有人会冒雪出去不成?” 欧阳喜未曾听清,忍不住问道:“沈兄在说什么?” 沈浪笑道:“没有什么……来,熊兄,且待小弟敬你一杯。” 又自几杯落肚,熊猫儿突然推杯而起,大笑道:“小弟已自不胜酒力,要去睡了……千金不易醉后觉,一觉醒来愁尽消……哈哈,埋头一睡无烦恼,梦中娇娃最妖娆……” 狂歌大笑声中,“砰”地推倒了椅子,竟真的践踏而去了。 沈浪大声道:“如此盛会,熊兄怎可先走?” 王怜花笑道:“且放这只醉猫儿去,你我还再痛饮三百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