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罪大恶极
心头不觉暗吃一惊:“怎地‘雄狮’乔五与‘巧手兰心女诸葛’花四姑,竟双双到了这里?” 只见“雄狮”乔五目光睥睨,四下的人是在窃笑,是在行礼,他完全都未放在心上,更未瞧在眼里。 走在他身畔的花四姑,更是将全副心神,完全都放在乔五一个人身上了,别人的事,她更是不闻不见。 她模样虽然还是那么丑,但修饰已整洁多了,尤其是面上竟似乎已多了一层光辉,使得她看来已较昔日顺眼得多。 朱七七虽只瞧了一眼,但却已瞧出这是爱情的光辉,只因她自己也曾有过这种光辉,虽然如今已黯淡了。 “呀,花四姑竟和乔五……”朱七七虽然惊奇,却又不免为他两人欢喜,花四姑虽非美女,却是才女,才女也可配得上英雄的。 只见两人对面走来,也多瞧了朱七七一眼——只不过多瞧了一眼而已,王怜花的易容术确是天下无双。 他们走过了,朱七七还忍不住回头去瞧。 这时,乔五与花四姑却已走上了间酒楼。 悦宾楼。 这时街头才开始有了窃窃私议声:“你知道那是谁么?嘿,提起来可是赫赫有名,两人都是当今武林‘七大高手’中的人物。” “俺怎会不知道,江湖中行走的,若不认得这两位,才是瞎了眼了,奇怪的是,他两人怎会……怎会……” “老哥,少说两句吧,留心闪了舌头。” 朱七七暗叹忖道:“七大高手在江湖中,名头倒当真不少,只可惜七大高手中也有像金不换那样的害群之马。” 她微一沉吟,突然向那两个大脚婆子道:“咱们也要上悦宾楼去坐坐,烦你们将姑娘扶上去。” 这时,王怜花目光已变了,似乎瞧见了什么奇怪的人物,只是他被点了哑穴,有话也说不出来。 悦宾楼,出奇的宽敞,百十个客人,竟还未坐满。 “雄狮”乔五与花四姑已在窗子边的一张桌子旁坐下了,这是个好位子,显然是别人让出来的。 朱七七上楼,只觉这两人利剪般的目光,又向她瞟了一眼,然后两人轻轻地不知说了句什么。 朱七七只作未见,大大方方,远远寻了张桌子坐下——王怜花被两个大脚婆子架住,也坐到她身旁。 他两人看来委实不像江湖人物,所以别的人也并未对他们留意,只听旁边桌子上有人在悄语:“不想这件事惊动的人倒不少,连那两位都来了。” 说话的这人朱七七也有些面熟,但却忘了在哪里见过,此人唇红白齿,衣衫整洁,是位俊俏人物。 另一人道:“这件事本来就不小,依小弟看来,除了这两位外,必定还会有人来的,说不定也会到这悦宾楼来,你等着瞧吧。” 那少年笑道:“正是,武林人到了这里,自然要上悦宾楼的,就算这儿的菜又贵又难吃,也得瞧主人的面子。” 朱七七嘴里在点酒菜,心中又不免暗暗思忖:这件事,却又是什么事?怎会惊动这许多江湖人? 这酒楼的主人又是谁?难道也是成名的英雄? 她眼睛不停地瞟来瞟去,只见这酒楼上坐着的,十人中倒有八人是江湖好汉——他们穿的衣服纵然和普通人没什么不同,但那神情,那姿态,那喝酒的模样,却好像贴在脸上的招牌似的。 这些人有的英朗,有的猥琐,有的丑,有的俊,朱七七想了半天,也没瞧出有什么出奇的人物。 但,突然间,她瞧见了一个人,目光立刻被吸引住。 这人模样其实也没有什么出奇——在酒楼上这么多人里,他模样简直可以说是最最平凡的了。 但不知怎地,这平平凡凡、普普通通的人身上,却似有一种绝不平常、绝不普通的地方。 那是什么地方,朱七七也说不出。 这人年纪已有五十上下,蜡黄的脸色,细眉小眼,留着几根山羊胡子,穿着半新不旧的狐皮袄。 看来,这只是个买卖做得还不错的生意人,或者是退职的小官吏,在风雪天里,独自来享受几杯老酒。 但这人的酒量却真不小——若说这人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奇怪地方,这就是他唯一奇怪的地方了。 他面前的桌子上,只摆着两样菜,但酒壶却有七八个之多,而且酒杯也有七八个之多。 只见他一手捻须,一手持杯,正半眯着眼,在仔细品尝这些酒的滋味,有时点头微笑,有时皱眉摇头。 这七八壶酒,显然都是不同的酒,他要品尝酒味,生怕酒味混杂了,所以就用七八个杯子分别装着。 看来,这不过只是个既爱喝酒,又会喝酒的老头子,别人既不会对他有恶意,他更不会对别人有坏心。 但不知怎地,朱七七瞧了他几眼,心里竟泛起一种厌恶、畏惧之感,她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她只觉再也不愿多瞧他一眼,仿佛只要多瞧他一眼,就会有什么不幸的灾祸要临头一般。 这种奇异的感觉,别人也不知有没有,但这小老人却似已完全陶醉在杯中天地里,别人对他如何感觉,他全然不管。 王怜花竟也在盯着这老人瞧,目中神色也奇怪得很。 朱七七忍不住悄声道:“那人你认得么?” 王怜花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突有一阵大笑声自楼下传了上来。 有人道:“大哥怎地许久不见了,想得小兄弟们好苦,大哥若在什么地方享福,也早该将这些通知小兄弟呀。” 另一人笑道:“享个屁福,这两天我来回地跑,跑得简直跟马似的,若不是遇见梁二,还不知道你们都在这里。” 朱七七还没瞧见人,只听这豪迈的笑声,已知道这是什么人了,心里立刻暖和和的,像是喝了一壶酒。 王怜花也知道这是什么人了,却不禁暗中皱了皱眉。 这人是熊猫儿。 笑声中,几个歪戴着皮帽,反穿着皮袄的大汉,已拥着神采奕奕、满面红光的熊猫儿上了楼。 酒楼上的小二也在皱眉头,这悦宾楼可不是寻常地方,江湖豪杰,他们是欢迎的,但这些市井无赖今日怎地也敢上楼? 几个小二暗中递了个眼色,两个人迎了上去,一个人却悄悄绕进后面的账房,朱七七突然开心起来。 她知道这又有好戏瞧了。 熊猫儿敞着衣襟,腰里还挂着那葫芦,一双大又亮的眼睛,正带着笑在四下转来转去。 店小二已迎了上去,皮笑肉不笑地道:“对不起,这儿客满了,各位上别处照顾去吧。” 熊猫儿那条剑也似的浓眉微微一轩,道:“那不是还有空位子么?” 店小二冷冷道:“空座都有人订下了。” 熊猫儿身旁一个稍长大汉怒道:“什么人订下了,明明是狗眼看人低,大爷照样花得起大把银子,你凭什么不侍候大爷们。” 店小二冷笑道:“你有银子不会上别处用去?这儿就算有空座,今天就不卖给你,你又怎能咬得下我的卵子?” 那大汉怒吼一声,登时一拳击出,却不知店小二也有两下子,一个虎跳,竟然闪了开去。 于是店小二齐地拥了上来,那些大汉也挽袖子,瞪眼睛,两下大声喝骂,立刻就“乒乒乓乓”打了起来。 但还没打两拳,六七个店小二,突然一个接一个地飞了起来,一个接一个滚下了楼去。 朱七七暗中拍掌笑道:“猫儿出手了。” 满楼豪杰,本都未将这回事瞧在眼里,此刻却不禁心头一震,眼睛一亮,几百道目光,全被瞧在熊猫儿身上。 熊猫儿却仍是嘻嘻哈哈,若无其事,笑道:“咱们自己找座位坐,若没有人侍候,咱们就自己拿酒喝,反正今日咱们在这悦宾楼吃定了。” 四个大汉一齐笑道:“对,就这么办。” 朱七七邻桌的美少年,轻笑道:“好一条汉子,好俊的身手。” 另一人却道:“身手虽俊,今日只怕还是要吃亏。” 这时人人都已瞧见,后面的账房里,已有几个人走出来了——熊猫儿也瞧见了,已停住了脚步。 喧哗的酒楼,立刻安静了下来。 朱七七本想与那人打赌:“熊猫儿决不会吃亏的。” 她瞧见自账房中出来的那几个人,神情却立刻变了,像是要说什么话,但又终于忍住了。 她邻桌的美少年又在悄声低语:“他怎地今日也在这里?” 另一人道:“这倒的确有些奇怪,他虽然是这酒楼的主人,但终年难得来一两趟,小弟倒真的没想到他今日会在这里。” 美少年唏嘘道:“他既在这里,这莽少年只怕真的要吃亏了。” 他们口中所说的“他”,显然便是自账房中当先走出的一人——其余六七人,有如捧凤凰般围在他四周。 只见他身材不高,气派却不小,身上穿的件蓝色长衫,虽不华丽,但剪裁得却是出奇的合身,叫人看着舒服。 他看来年纪并不甚轻,却也不甚老,面色不太白,却也不黑,眼睛不算大,却教你不敢逼视。 他唇边留着些短髭,修剪得十分光洁整齐,就是这一排短髭,才使他那严肃的面上显得有些风流的味道。 总之,此人从头到脚,都透着股精明强悍之色,无论是谁,只要瞧他一眼,都绝不会轻视于他。 他身上并没有一件值钱的东西,但无论是谁,只要瞧他一眼,便可瞧出他是家财百万、出身世家的豪富。 此时此刻,有这样的人物走出来,自然更是引人注目,无论识与不识,都不禁在暗中议论:“这莽少年一定要倒霉了。” 但熊猫儿却仍然满面笑容,一双大眼睛,瞬也不瞬地瞪着他,就算他的目光是刀,熊猫儿也不在乎。 这蓝衫人目光却未盯着熊猫儿,只在酒楼四下打着转,一边和认得他的人连连打招呼,一边笑道:“朋友远来,兄弟本该早就出来招呼,只是……” 熊猫儿大笑道:“你怕朋友们要你请客,自然躲在账房里不敢出来。” 蓝衫人只作未闻,还是笑道:“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各位原谅……” 熊猫笑道:“这儿的招待确是不周,原谅不得。” 蓝衫人道:“各位还请安心喝酒……” 熊猫儿道:“有人在旁打架,谁能安心喝酒?” 蓝衫人每句话都未说完,每句话都被熊猫儿打断了,但他面上却全无激怒之色,只是目光已移向熊猫儿。 熊猫儿道:“瞧什么?不认得么?” 蓝衫人道:“确是眼生得很。” 熊猫儿笑道:“不认得最好,认得就打不起架来了。” 蓝衫人笑道:“兄台要做别的事,还有些困难,但要打架么,却容易得很,只是此地高朋满座,你我不如下去……” 熊猫儿道:“没人瞧着,打架有什么意思。” 蓝衫人终于微微变色,道:“如此说来,你是成心拆台来的。” 熊猫儿笑道:“你拆我的台,我自然要拆你的。” 蓝衫人仰天狂笑道:“好,我……” 熊猫儿道:“你不必亮字号,我既要拆你的台,不管你是谁,我好歹是拆定了,你亮字号那有个屁用。” 蓝衫人怒道:“好横的少年人。” 熊猫儿大笑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得罪了我,那保管没完没了。” 蓝衫人身旁两条紧衣大汉,实在忍不住,怒叱一声,双双抢出,四只碗大的拳头挥了出去,口中叱道:“下去。” “下去”两个字说完,果然有人下去了。 这两条大汉武功竟不弱,不但拳风凌厉,而且招式也有板有眼,两人一个攻上打左,一个击下打右。 这四只拳路委实将熊猫儿上下左右封死了。 哪知熊猫儿出手一格——他两条手臂竟像是生铁铸的,那两条大汉顿时间只觉整个身子全麻了。 熊猫儿已乘势扣住他们的手腕,乘着他们前扑之力还未消失,借力使力,轻轻一托一带。 那两条大汉八九十公斤的身子,竟也像是只风筝飞了出去,“咕隆咚”,一起滚下了楼。 这一来,满楼群豪更是悚然动容,就连“雄狮”乔五与花四姑都不禁长身而起,要将这少年瞧清楚些。 熊猫儿带来的兄弟们早已轰然喝彩起来,震耳的彩声中,只有那个面前摆着七八只酒壶的小老人,他还是在安坐品酒。 熊猫儿望着那蓝衫人笑道:“怎样,可是该轮到你了。” 蓝衫人一言不发,缓缓脱下了长衫,仔仔细细叠了起来,交给他身旁一个跟随的大汉,才缓缓道:“请!” 在搏斗的生死关头中,蓝衫人居然还能如此镇定,生像是脑中早已有必胜的把握,否则又怎会如此沉得住气。 熊猫儿却大笑道:“要打便就出手吧,请什么?你心里恨不得一拳打扁我的鼻子,嘴里却还要客客气气,这当真要笑掉我的大牙了。” 蓝衫人神色不变,仍然抱拳道:“请赐招。” 熊猫儿道:“你怎地如此麻烦,我早已告诉你,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若不出手打我,我为何要出手打你?你又没给我戴绿帽子。” 蓝衫人道:“你是万万不肯出手的了?” 熊猫儿笑道:“和人打架,我从来没有先出手过。” 蓝衫人道:“真的?” 熊猫儿道:“告诉你是真的,就是真的,喏,喏,喏,此刻我站在这里,全身上下,你瞧哪里顺眼,只管就往哪里招呼。” 蓝衫人上上下下瞧了他几眼,转过身子,自身侧那条大汉手里取回那件长衫,伸手抖了抖,缓缓穿了起来。 熊猫儿奇道:“你这是干什么?” 蓝衫人缓缓道:“在下与人交手,也是从不先出手,你既不肯出手,我也不肯出手,这场架如何打得起来?” 四下抱了抱拳,笑道:“各位还请安坐饮酒,今日这酒楼的酒账,全由小弟一个人侍候了。”转过身子,扬长走了回去。 这一招倒真是大出别人意料之外,不但熊猫儿怔在那里,满楼群豪,亦是人人目定口呆,哭笑不得。 群豪都只道这一架必定打得热热闹闹,轰轰烈烈,哪知雷声虽大,雨点却一滴也没有落下来。 这其间只有朱七七是一心不愿他两人打起来的,只因这两人无论是谁败了,她心里都未见舒服。 此刻她当真从心眼里觉得开心得很,又觉得好笑得很:“他果然还是老脾气,没有把握打赢的架,他是绝不打的。” 片刻之前,这楼上真静得连针落在地上还可听见,此刻却似开了锅的滚水般,热闹得令人头晕。 有的人在暗中好笑,有的人在暗中议论,有的人也不免在暗中有些失望,这热闹竟未瞧成。 但无论如何,能白吃白喝一顿,总是不错的。 熊猫儿和他的兄弟倒终于找了张桌子坐下,也不用他开口,好酒好菜已流水般送了上来。 朱七七眼珠子转来转去,突然站起抱拳向邻桌那美少年道:“请了。” 那少年怔了一怔,只得也站起,道:“请了。” 朱七七瞧他满头雾水的模样,心里不觉暗暗好笑,口中却忍住笑道:“兄台请过来喝一杯如何?” 那少年道:“这……这……兄台有家眷在旁,小可怎敢打扰?” 朱七七道:“没关系,没关系,他反正也不是什么大姑娘小媳妇,说起来,他简直根本就不是个女人。” 那少年眼睛都直了,瞧着她身侧扮成女子的王怜花,心中暗怔:“这不是女人是什么?这人莫非是疯子。” 朱七七瞧他如此模样,更是笑得肚子疼,她咬了咬嘴唇,好容易总算忍住了笑声,道:“小弟是说我这侄女这一刻虽略有不适,但平日脾气却和男子一般,兄台千万莫要顾忌,快快请过来便是。” 那少年这才透了口气,笑道:“原来如此……” 他瞧了朱七七几眼,只因还觉得这“少年”并不讨厌,犹疑了半晌,终于亦自抱拳笑道:“既是如此,小可便打扰了。” 两人坐下,各自喝了一杯,朱七七眼睛始终直勾勾地瞧着这少年,这少年反被她瞧得低下头去,讷讷道:“不……不知兄台有何见教?” 朱七七笑道:“小弟觉得兄台面熟得很,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那少年沉吟道:“哦……不知兄台大名可否见告?” 朱七七眼珠子转了转,道:“在下沈浪。” 那少年悚然动容,失声道:“兄台竟是沈浪?” 他声音喊得这么大,朱七七倒真吓了一跳,生怕被乔五听见,幸好楼上此刻热闹已极,根本就没有人留意他们。 朱七七这才松了口气,道:“你……你认得我?” 那少年叹道:“小弟虽不认得沈相公,但沈相公的大名,小弟却早有耳闻。” 朱七七道:“哦……我竟如此出名么?” 那少年正色道:“沈相公虽有高士之风,不务虚名,但小弟却有几位朋友,异口同声,全都说沈相公乃是今日江湖中第一人物,不想小弟竟有幸在此相见。” 也不知怎地,朱七七虽然已对沈浪恨之入骨,但听得别人称赞沈浪,仍是觉得开心得很,笑道:“哪里哪里……兄台过奖了,却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那少年道:“在下胜泫。” 朱七七道:“胜泫?莫非是胜家堡的公子?” 那少年笑道:“不敢。” 朱七七拍掌道:“难怪我瞧你如此面熟了,原来你是胜滢的兄弟,你的面貌,的确和你哥哥有七分相似。” 胜泫动容道:“沈相公莫非认得家兄?” 朱七七道:“认得认得……” 胜泫喜道:“小弟此番,正是为了寻找家兄,是以才出来的,沈相公游迹遍江湖,想必知道家兄的下落。” 朱七七心头一凛,突然想到胜滢或许也跟着展英松等人到仁义庄去了,或许也死在仁义庄里。 幸好她易容之后,面色虽变,别人也瞧不出,当下强笑道:“在下月前虽见过令兄一面,但他的去向,却不知道了。” 胜泫叹息一声,道:“家兄出堡已有半年,竟毫无信息带回,家父家母,俱都在关心记挂着他,是以才令小弟出来寻找。” 朱七七赶紧岔开话题,说道:“在下瞧此地群豪毕集,想来必有盛事……是什么事?兄台可知道?” 胜泫道:“此事说来,倒真不愧是一盛举,只因丐帮帮主之位久悬,是以丐帮弟子柬邀群豪来到此地,为的自然是选帮主了。” 朱七七失声道:“原来竟是这件事。” 这件事自然与王怜花有关,她忍不住扭头瞧了王怜花一眼,却发觉胜泫的目光,也正在偷偷去瞧看王怜花。 这少年已说了许多话,有时欢喜,有时叹息,但无论他在说什么话,每说一句,总要偷瞧王怜花一眼。 要知王怜花本就是个风流俊俏的人物,如今扮成女子,在灯光下瞧来,当真是天香国色,我见犹怜。 尤其是他那一双桃花眼,更是勾人魂魄,他此刻心里正是哭笑不得,流入目光中,却似嗔似怨,令人销魂。 胜泫竟不知不觉瞧得有些痴了。 朱七七却几乎要笑断了肠子,她一生之中委实再也没有见过如此好笑的事,眼珠子一转,突然道:“胜兄,你瞧我这侄女怎样?” 胜泫的脸立刻飞红起来,垂下了头,道:“这……咳,咳咳……” 他实在说不出话,只有拼命咳嗽。 朱七七忍住笑道:“唉,我这侄女年纪可也不小了,只是眼光太高,是以直到今日还未找着婆家,兄台若有机会,不妨留意留意。” 胜泫红着脸,扭捏了半晌,终于壮起胆子,问道:“不……不知要……要怎么样的人物?” 朱七七道:“第一,要少年英俊;第二,要出身世家;第三,要……呀,对了,像兄台这样的人物,就必定可以了。” 胜泫又惊又喜,又有些害臊,却又忍不住偷偷去瞧王怜花,瞧了一眼,又赶紧垂下了头。 王怜花却恨得牙痒痒的,哭笑不得,既恨不得将朱七七舌头咬断,更恨不得将胜泫两只眼珠子挖出来。 朱七七弯着腰,捧着肚子,虽已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却又不敢笑出声音,一个头几乎已钻到桌子下面。 突听一人大呼道:“沈浪……沈公子。” 朱七七一惊,抬头,“砰”地,头撞上桌子,撞得她金星直冒,她也顾不得了,赶紧扭头向呼声传来之处去瞧。 只见“雄狮”乔五已推开窗子,正向窗外放声大呼道:“沈浪……” 立时熊猫儿的身子也已箭似的自窗子里蹿了出去。 胜泫奇道:“沈相公在这里,他们为何却向外呼唤?” 朱七七怔了一怔,道:“这……我怎会知道?” 胜泫道:“嘿,只怕是有人同名同姓亦未可知。” 朱七七抚掌笑道:“对了,世上同名同姓的人,本就多得很。” 她知道熊猫儿一下去,必定会将沈浪拖上来的。 她眼睛便不由自主,直往楼梯口瞧,一颗心也“扑通扑通”地直跳,真的几乎要跳出嗓子眼了。 此刻她心里是惊?是喜?是怨?是恨? 天知道……只怕天也不知道。 熊猫儿果然将沈浪拉来了。 两人的身子还未上楼,笑声已上了楼。 只听沈浪笑道:“你这猫儿,眼睛倒真尖。” 熊猫儿笑道:“可不是我瞧见你的,是别人。” 朱七七咬紧了牙,握紧了拳头,眼睛瞪着楼梯口。 这冤家,这可爱又可恨,这害死人不赔命的冤家,你为何又来到这里,又来到我眼前? 她瞧见了这冤家的头。 然后,是两只秀逸而英挺的眉……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然后,便是那淡淡的、懒散的笑容,就是这害死人的笑容,迷死人的笑容,天下人人都会笑,为什么他的笑容就特别令人心动? 朱七七虽然握紧拳头,但手还是不由自主抖了起来,她真恨不得将这双拳头塞进沈浪的嘴,好教沈浪永远笑不出。 只有沈浪和熊猫儿,金无望竟不在,朱七七却全未留意,瞧见沈浪,别的事她完全不留意了。 这时酒楼上群豪的眼睛,也不觉都来瞧沈浪——就连那品酒的小老人,神情也似乎变得有些异样。 “雄狮”乔五更早已大步迎来,大笑道:“沈公子还记得乔某么?” 沈浪失声笑道:“呀,原来是乔大侠,幸会幸会。” 熊猫儿笑道:“瞧见你的,就是他。” 乔五笑道:“正是如此,所以沈公子便该坐在我那桌上。” 熊猫儿笑嘻嘻道:“你拉生意的本事倒不错。” 乔五大笑道:“我不但要拉他,还要拉你……乔某两眼不瞎,想交交你这朋友了,你既识得沈公子,那更是再好没有。” 熊猫儿亦自大笑道:“好,就坐到你那桌上去,反正都是不要钱的酒菜,坐到哪里去不是一样?只是我的弟兄倒早已想瞧沈兄想得久了,也得让他们敬沈兄一杯。” 乔五大笑道:“一杯?既是不要钱的酒,你怎地如此小气?” 熊猫儿大笑道:“是极是极,一杯不够,至少也得十杯。”他那些兄弟也早已拥了过来,一群人拥着沈浪,走了过去。 这一来酒楼上可更热闹了,七八个人抢着去敬沈浪的酒,笑声、呼声,几乎震破别人的耳朵。 朱七七突然一拍桌子,道:“婆子们,扶起姑娘,咱们走。” 胜泫道:“兄台怎地这就要走了?” 朱七七恨声道:“这种人,我瞧不惯。” 虽然瞧不惯,还是狠狠往那边盯了一眼,咬着牙,长身而起,一迭声催那两个婆子扶起王怜花,大步走了。 胜泫呆在那里,又怔了半晌,突也赶过去,问道:“不知沈兄借宿何处?” 朱七七此刻哪里还有心情理他,随口道:“就在那家最大的客栈。” “噔、噔、噔”下了楼,恨不得将楼板也踢破。 胜泫呆呆地瞧着她的背影,喃喃道:“这位沈相公,脾气怎地如此古怪……” 突然想起这位“沈相公”虽然走了,但那边却还有位“沈相公”,目光便忍不住转了过去…… 那边的沈相公,已喝下了第十七杯酒。 沈浪虽已喝下了十七杯酒,但面上神情却丝毫未变,甚至连目中都绝无丝毫酒意,目光仍是那么清澈、敏锐。 酒楼上,这许多目光都在瞧着他,这些目光中,有的含蕴着好奇,有的含蕴着艳羡,有的则是赞美。 自然,也有的是在嫉妒,有的是在讨厌。 无论别人怎样瞧他,沈浪面色也丝毫不变。 对那些恶意的目光,他既不会觉得厌恶,对那些赞美的目光,他也并不会觉得有什么得意。 他既不会意气飞扬,志得意满,也不会意气沮丧,心怀不忿,无论在任何情况下,无论喝过多少酒,他神智永远是清醒的。 能够将自己的神智永远保持清醒,这在别人眼中看来,自然是一件可慕可羡的事,但在沈浪自己看来,这却是件痛苦——一个人若是永远清醒,他所能感觉到的痛苦,委实是比别人多些。 人,有时的确要迷糊些的好。 此刻,沈浪望着狂笑的熊猫儿,心里暗暗羡慕,只因熊猫儿有时的确可以放开一切,忘去一切。 熊猫儿若在快乐时,便是真正在快乐的。 而沈浪,沈浪此刻虽也在欢乐中,但却忘不了一切痛苦的事。 他此刻眼中所见到的虽全都是快乐的人,但在他心里,却时时会浮现出一些痛苦的人的影子。 朱七七……白飞飞……金无望…… 朱七七走了,他不知道朱七七到哪里去了。朱七七虽是他赶走的,但他却仍不能不替朱七七担心。 他对朱七七的无情,正也是他的多情,“情到浓时情转薄”,但……唉,这朱七七又怎会了解?怎会知道? 白飞飞呢? 这孤苦伶仃的女孩子,此刻已落入魔掌。 他和她虽然全无关系,但他却总是觉得应该为她的命运,为她的将来,作一番妥善的安排。 而如今……唉,她若真的有了什么三长两短,他怎对得住自己,他一心想救她,但又该往何处着手呢? 最后,金无望也走了。 金无望是自己坚持要走的,而像金无望这样的男人,若是真的坚持要走,又有谁拦得住他。 沈浪早已瞧出金无望的决心,自然不会再去勉强他,只不过仍忍不住问他:“往何处去?有何打算?” 金无望没有回答。 其实,他根本不用回答,他的心意,沈浪是知道的。 他不愿以自己的残废之身,来拖累沈浪——沈浪并非凡人!沈浪要做的事是那么多,责任是那么大。 他的仇恨,必须要报复,必须要自己报复,他虽已残废,却未气沮,他身体虽残,却还未废。 他还要一个人去闯,闯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 沈浪不能勉强他,也拉不住他,只有眼瞧他走了,瞧着他披散的长发在风中飘飞,瞧着他身子逐渐远去。 他身子已远不如昔日那般坚强,他肩头也有些倾斜了,沈浪瞧着这些,能不为之痛心? 半载挚友,一旦相别,别后又岂能相忘。 这些,是沈浪的心事,他心事重重,但别人都是永远也不会知道的,别人只瞧得见他的微笑。 只因他只愿以自己的欢笑与别人分享,而不以自己的痛苦来使别人烦恼,他已学会将心事隐藏在微笑中。 笑,欢笑。笑声,使这寒夜也充满暖意。 熊猫儿大笑道:“好,沈浪,别人都和你干过了,就剩下我,我可得跟你干三杯……今日能够在这里遇到你,可真是天大的乐事。” 沈浪笑道:“我实也未想到这么快就能再见到你。” 熊猫儿道:“朱姑娘呢?金兄哪里去了?” 沈浪默然半晌,一笑举杯,仰首饮尽,道:“这……你以后自会知道的。” 熊猫儿没有再问了,只因他已瞧出这其中必定有些难言之隐,他喜欢沈浪,所以他不愿触痛沈浪的心事。 “雄狮”乔五道:“沈相公来到此地,莫非也因接着了丐帮的请柬?” 沈浪微笑道:“在下只不过是适逢其会而已……在昨夜才知道此事,如此机会,岂能错过?是以虽未接着请柬,却也要赶来做个不速之客。” 乔五大笑道:“什么不速之客?丐帮此会有沈相公这样的人物前来,正是他们天大的面子,四妹,你说是么?” 花四姑轻笑道:“沈相公此番前来,最高兴的只怕就算是乔五哥了,自从那日仁义庄一别,五哥总是挂念着沈相公的。” 沈浪瞧了瞧乔五,又瞧瞧花四姑,他瞧见了乔五对花四姑的关切,也瞧出了花四姑笑容中的妩媚,于是他举杯笑道:“小弟且敬两位三杯。” 花四姑的脸,居然也有些红了。 乔五却大笑道:“好,四妹,咱们就喝三杯。” 沈浪连饮三杯,笑道:“如今我才知道,乔五哥乃是世上最幸福的男子,也是最聪明的男子。” 乔五道:“我有哪点聪明?” 花四姑笑道:“他说你聪明,只因你没有去找漂亮的女孩子,反来找……找我,其实,你找到我这么丑的女子,才是最笨的哩。” 乔五目光凝注着她,柔声道:“我一生中所做的最聪明的一件事,就是找到你了,只有聪明的人,才能瞧出你的美,才能瞧出你比世上任何女孩子都美十倍,沈相公也是聪明人,我想,他说的话必定是真心在夸赞你。” 花四姑目光也在凝注着他,柔声笑道:“谢谢你们两个聪明人。” 熊猫儿本在奇怪,如此英雄的“雄狮”乔五,怎会喜欢上这样个女孩子,如今,他终于知道原因了。 只因他已瞧出花四姑的确和别的女孩子有所不同,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都是那么温柔,那么体贴。 但她全没有一丝做作,一丝扭捏,她虽有男子的豪放,但却也有女子的细心和聪慧,无论什么人和她一比,都会觉得舒服而坦然,她就像一池温柔的水,可以洗去你的一切世俗的忧虑。 而朱七七,却是海浪,多变的海浪,当你沉醉在她温柔的波涛中时,她却突然会掀起可令你粉身碎骨的巨浪。 这时,花四姑目光移向沈浪,微笑道:“沈相公,你今日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是不是因为你那位美丽姑娘,又令你添加了许多心事?” 沈浪笑道:“我哪有什么心事?” 花四姑柔声笑道:“我知道像你这样的男人,纵有心事,也不会说的,但在这许多好朋友面前,你纵有心事,也该放开。” 这是第一个瞧出沈浪有心事的人,沈浪口中虽不能承认,但心中却不得不佩服她感觉的敏锐。 他想:这真是个不凡的女子。 于是他再次举杯,笑道:“不知小弟可否再敬两位三杯?” 突然间,远处一人带笑道:“那边的公子好酒量,不知老朽是否也可和公子喝几杯?” 这语声既不雄浑,也不高亢,更不尖锐,但在乔五、熊猫儿这许多人震耳的笑声中,这语声听来竟然还是如此清晰——这平和缓慢的语声,竟像是有形之物,一个字一个字地送到你耳里。 这语声正是那奇怪的小老人发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