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异国的试探
落华盯着自己面前的青铜酒爵，里面盛了满满的琥珀色液体，清晰的倒映出自己的容貌。自己定定地看它，仿佛它也在盯着自己看过来。 适才抿了一口，凛冽的刀锋感受立刻直划入喉头，沿着两腮自下而上的烧烫了耳窝。这突如其来的刺激，使落华不得不皱了眉头，放下酒杯再不多喝一口。 都说玉液琼浆，谁想到这酒如此之烈！自小到大，落华只喝过宫廷里供奉给宫妇女性温润绵软的梅子酒、桂花酿，一直以来在她的印象里都是当作甜美汤汁来感受的，否则如此酸涩呛口，真不知道尔荣哥哥他们是怎么咽下去的！ “怎么蔽国佳酿不对公主胃口吗？”上首响起温厚有力的声音，落华不由自主抬头看向说话人的方向。未及答话，对方转而看向席间众臣，微笑着再不看落华一眼。“末桑大人，来给我们的公主讲讲这酒的品评吧。” 台下有一灰白了头发和长长胡须的老臣，着深浅两种红色的官袍。起身双手合十，朝上首渤海王深深一揖，再对落华行使臣之礼。“公主殿下，你面前的这酒，名曰‘婆罗门’。乃由我国每年收获的第一批谷物里精挑细选出最好的一小部分蒸煮摊凉、加曲子浸米水压榨而成，然制成的美酒要存放二十年之久才得以取出，供给渤海国最尊贵的王上陛下一人饮用；举国上下都不得贪尝一滴。公主可观我们在座众臣杯中皆不过是次之酒液。 “国酒之珍贵供于公主，公主却只饮一口就随手弃之，岂不是轻视我渤海轻视陛下？！”说的越是满面怒气越不敢发作一般，唯有抖动的双肩颤颤巍巍、摇摇晃晃才重新坐回席上。 席间渐渐由小声议论转而沸腾不忿。落华下意识抬头看向首座，奈何唯一能够调停之人却不干涉喝令，反而饶有兴致地右手撑着下巴看戏，又似乎只是对左手拇指上硕大的黑宝石扳指产生了格外的兴趣。 他倒是不急，落华也不急---- 她为什么要跟这群食古不化的大臣们争辩？况且丢人的是他们，主人渤海王都没说话，她要是一吵就崩啦~等于是丢了中原皇朝的脸面，让他们看热闹。既然人家深情厚谊给自己创造了如此被动的局面，好哇，她等着他。 半晌，渤海王果然拍了拍手掌，稍显喧嚣的场面立时清寂。 “历来各国派出的使臣皆是男子，本王之前还纳闷并刮目相看了中原皇朝的公主不让须眉......如今看来，既然公主喝不惯诚挚之情献上的国酒，那么就请欣赏歌舞为您接风吧。”悠扬的异族曲调中，自然是在座渤海权臣小声的嘲弄笑料，落华面色平静，心里却笑了----“得亏他说话了，否则他不吭声我也不吭声，怕什么？大家有脸一起丢！”不跟他们小国斤斤计较呢。 踏着轻快的鼓点，鱼贯而入的八名异族舞娘高鼻碧眼、婀娜多姿。她们手执摇铃、面露甜笑，身姿节奏时而有力时而柔软；白皙的脚丫没有穿鞋，却挂着五颜六色的小铃铛随舞步铃铃作响，踩在厚重而印有花团锦簇的大食国地毯上，跳动着令人欢快的步子。 近距离看才发现，她们身上穿着的霓虹竟然是粉红色半透明的纱缎！长长的在舞娘身上缠绕几圈，就形成了异国风情中恣意盎然的演出服饰。披散的长发梳成了随意的长长的发辫，这样头饰中、耳垂上、腰际间悬挂着闪闪烁烁的彩色珠链和小铜片，随他们缥缈的举止而摇曳、生姿...... 其实如此令人血脉喷张德场面，实在也不适合对于一名出使者为女性而应有场合的奉承享宴。要不是有大国公主在旁，在场的男人们无论是当朝的官员武士还是显贵老臣，都还不知是何等丑态毕露呢。 明眼人都看出这样的安排是有些过了。但渤海王第二次饶有兴致地发现，除了舞娘之外这个在场人员里唯一的一名女性，竟然只是正了正她那相对来说----毫无暴露而且甚为考究的衣襟袍带，不动声色的微笑，更不用说无法看到预计中她扭捏害羞抑或掀桌大怒的出丑了。 他哪里会知道，这个看似弱不禁风、娇滴滴的小公主怎么说也是经历过大大小小战场的将领了，且不说此时他的形象在落华审视的眼里有着毒尸案牵涉、窃国盗悉之嫌疑，战场上她如何面对敌人，此时就会如何面无表情的看待他。身赴敌营全神戒备都来不及了，哪里还敢轻率大意？ 同时他也忽略了这个公主才不过十八岁年华，不曾涉足过男女之事的落华即使再尊贵再矜持，又怎么会懂得波斯舞娘与众人调情暗示那档子事呢？此时她的心里也不过就两件：一是思考下一步该如何询问与查访才好；第二个则是纳闷这个渤海王的爱好真偏颇~爱喝苦涩辛辣如此难喝的酒、爱看很多个姑娘们扭扭扭仿佛永远跳不完的舞蹈！ 若是渤海王知道她心里如是想法，非得气炸了不可！及至回魂，这冗长的歌舞怎么还没有完啊？面无表情、麻木不仁的脸上闪着无奈和困顿，她郁郁地侧过头、悄无声息的打了个哈欠。 沙场应敌的第一反应是拉开距离----她依然坐在席上，但是身子却倏的扯了老远，同时双眼圆睁、萎靡的困顿登时被吓醒了---- 竟是一名胆大的舞娘！不知何时步下了舞台，就对着落华毛手毛脚、挑逗着她的衣衫！虽然都是女子，但自小对于宫中那些因为自己犯了错严格要求规矩的嬷嬷心里实在是怵得很。以至于舞娘如此，让落华总觉得对方是要对自己施以酷刑的感觉。 不知不觉中，落华微微蹙起了好看的黛眉，面色僵硬的咬住后牙槽、克制情绪，闭眼长长吸了一口气平复即将升上面容的浮躁，看向那个女人，然后下意识的转而看向始作俑者渤海王。 对方竟然也在看着她，对着她举起了酒爵施以敬意。今晚绝不碰青铜酒爵一下的落华此时脑子里一团浆糊，茫茫然竟然举樽敬杯，心里想着：比耐力，看谁硬得过谁！喝下那事后让自己更加 后悔的苦汤，驼红了脸庞。得到的却是渤海王似有若无更为冷冽的微笑，仿佛未曾注视过她一般、把视线专注着看向了场中热情的舞娘。 席上的酒菜已经撤换了三轮，每一回落华都吃的不多。胃里翻腾着那杯忘了什么酒的后劲，头疼欲裂，不论接风宴还是下马威宴早早结束，她要找个地方休息了。 一曲终了，渤海王终于开口放话：“看来公主是累了，这些外族舞姬也太没眼色。明明看是公主、还敢上前放肆，实请公主勿伤了凤体。下面就是本国国乐与宫廷之舞，请公主欣赏。” “明明是他们安排不当，却还把责任推给公主。”借斟酒之际，身边自己的侍卫低声抱怨连连。落华淡淡一笑，也不争辩。反正渤海王是习惯了自说自话，从来到这个国家他就没让自己完整的说出过自己想法，或者说不屑？忍不住还是看了上首那人一眼。 自己若是回应而他又故作忙于他事，岂不是自己丢丑。舀一颗腌梅细品，不甚在意的晃了一眼渤海王身边成群的浓艳姬妾，回敬他一个不屑且看笑话的神情，继而微笑着看他演戏。 不能享受气蒙他的样子还真可惜，不过接下来的舞蹈就比较正式了----穿着考究的缎面短衫和蓬裙，运用了纯度较高的原色竟搭配出雅致端庄女人的风范与效果。舞蹈也是比较正规和讲究内行的部分。舞过了大半，深明其道的落华看出内中深意----这支舞中蕴涵了丰富的创作性优秀风物，通过吟诵天空、半月、清泉、流风，以其特质的身段表演，琴奏部分让人甚是享受。 尝过晚宴末尾的七果粥佐以柠檬水漱净其口，舞姬献礼尽去。百官们的紧张之感才又回来了，突然反应不知道自己刚才是否出了大丑。殿上静静的，谁都不敢开口，百官心里却是咚咚直跳。 这时候也只有渤海王能用悠然自得的情绪发问：“公主殿下，适才的微薄表演能否入您的眼？” 落华轻拭樱口，缓缓说：“还不错。不过本宫比较感兴趣的大概是玄琴那一部分。” “哦？公主还懂本国的玄琴？” “懂倒谈不上，不过是粗知末节罢了。若王爷能为本宫请一位精通此道的先生倒也甚好。” “当然可以。只不过，男人玩的东西，公主也有如此雅兴，实在是......难得？” “本宫累了，这就带路吧。”翻脸如翻书，想要她出丑不如就扮作任性给他无奈。总有一天她也能让他跟不上自己的谈话！ “一定令公主满意。”对方倒也不气，耐心回应。 “那要试过之后才知道。”也不告辞，转身就带手下随侍者扬长离去。哦哦！她落华也是学的很快的！这不就让他跟在后头唯唯诺诺了么~ 直到身影渐渐消失，渤海王身后的泼墨屏风后才走出一人，一身黑衣，看似谋士的模样。“王，这位上国公主不好对付啊。” “哼，装腔作势的女人罢了。”不复温和笑容，威严的眉宇下，渤海王没有回头，仿佛能够吸引他注意力的只有这天边的一轮明月。想想早年的自己，若不是自创出这份举国产业，焉有不被这女人蒙了之理。“好生伺候，同时戒备下去......一个上国公主，凭什么来我们这么个不起眼小国还大肆铺张？弄个如此尤物，定有阴谋。” “是！奴立刻往中原那边秘密派出探子，查公主此行目的。” “记着，不要泄漏行踪。” “是。” 半晌，不闻他离开“......你还有事？” “属下斗胆。王说公主是个尤物，难道您相中她了？若是与皇朝联姻，会不会是助我国增长实力的大好时机呢？” “嗬，怎么会。她一个堂堂大国公主、一鸣鸿鹄飞凤，会停留此地？小心项上人头，本王怎么会那么笨！” “是，是奴才愚蠢了。” 明月当空，洒落一室清辉。落华坐在面窗的梳妆小几前，揉揉两边发疼的太阳xue。 耳边传来贴身丫环梅儿絮叨的抱怨，“公主真是受苦了！这要是在咱们中原，多少王公子弟奉承还来不及，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渤海国主，位份顶多也就是个普通郡王。居然敢跟你处处使绊子！我敢说那些鼻孔朝天的小个子大臣们敢冲您不敬，背后都是那个渤海王给撑腰的呢。” 落华走到床榻边坐下，接过梅儿递来的热巾帕，闭上眼睛舒舒服服的敷在其上，“小小属臣倒不看在我眼里，毕竟井底之蛙，你又如何与他们争辩井外宽广的天地？倒是这个渤海王----” “渤海王又如何？” “他不狂妄、不跟着朝臣一同愚蠢嘲笑，不暴露自己的弱点，也看不到他任何情绪的泄露。” “这么说公主是对他印象还不错咯？”梅儿取走巾帕，往铜鹤炉中点燃檀香，袅袅青烟自鹤口徐徐升起。“而且他还很帅、很有威严、身长肩宽，温厚有礼----” “说什么呢！”落华作势拍了梅儿一下，“一个三十五岁的老头子......我一定要小心！振作！不能总被他牵着鼻子走，否则什么时候才能查出毒尸案与盗玺的主谋啊......啊我好想回中原啊！！好想父皇母后、好想二哥七哥、还有六哥----这次不带他来，六哥会生我的气么？” “怎么会呢？六殿下对您最好了！” “也是~六哥才不会生我的气呢。”想到好玩又帅气的和麟，落华歪着头傻笑着。 “梅儿笨手笨脚的，要是这回把玉儿jiejie带出来就好了。” “是啊，可惜你寒玉jiejie心里一直想着七殿下，要是带她出来那么久还不得把人家伤心死？哈哈哈哈！”调笑中想着那个纤细温婉、永远都柔柔的唤着她“公主”的青衣姑娘，那个永远都心思细腻、把她所有琐事都安排妥当的姑娘，真是有她真好。 可那个清秀温婉的姑娘真的过得好吗？ 当渤海国派去中原的人装束成中原百姓模样，以商人身份混进京城之时，皇城中原本存了安逸苟且之心的寒玉渴望就这么残喘着渡过余生。可近来，事情的发展却不尽如人意。 这几日频繁呕吐，吃什么都吐了出来。原本就瘦弱的身躯裹紧了厚衣，真的好担心会不会是......那到底要怎么解决呢？最后，她决定一等到机会，就偷偷到御药房走一趟。 凭借公主昔日教授的轻功，在一般宫人之中，寒玉不被发现算是绰绰有余。只是若连药庐的人也会武功的话？ 那是个雨天暗沉的下午，豁出去的她还是成功潜了进来。 虽然不懂药理，但主药是红花准没错。头很昏胡乱抓了一把，从早已打湿不知什么样子的衣里取出一只巾帕，将药物包了去。掩住已经习惯难闻的反口，纵身而跃出了药庐。 虽有所顾忌，但为了一除后患，心一横将所有碾烂的红花和了水，尽数倒进了药炉去煮。直到一股难闻的味道随浮烟轻气袅袅升起。 小心翼翼地倒进碗里，再小心翼翼的端着碗。碗边缘很烫烫红了她的指腹，这个味道好像是带有催眠般，那么沉香那么浓郁...... 从此皇宫中，再也没有了寒玉这号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