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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五十七章 新年(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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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托格尔在凌晨的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四周俱寂。远归的沙弥扬人在仿佛流动着粘稠墨水的暗室中听到自己的呼吸声稳定,缓定,并且强健。就像他十二岁听到的那头林狼,他潜伏在森林潮湿而冰冷的树洞当中,冷极了,在咬紧牙关的下一刻依旧忍不住哆嗦,直到一个缓慢的吐息伴随着凛凛的寒风传进他的耳朵,同时伴着腥臭的味道。

    十二岁的伊托格尔立刻忘记了寒冷,他就想最为老练的猎手那样屏住了呼吸,缓慢却毫不迟疑地拉开大弓上卡尔斯亚龙筋腱制成的弓弦,那枚精心磨制的箭头即使被刻意涂黑,依旧能在某些不经意的时刻闪过一道冷冽的微光。

    在黎明之前的森林中,星月是唯一的光亮,晨雾反射着珍珠般的光泽,林狼的眼睛闪着幽绿的光芒,即使隔着变幻莫测的雾气依旧明亮。它没有同伴,这是一头年轻的孤狼,强壮却依旧青涩,它被狼群的头儿赶了出来,只是因为在数年之后,林狼就将是头狼最为危险的对手。

    它的呼吸稳定极了,脚步轻盈,除非踏到枯枝与落叶,几乎落地无声。

    年轻的沙弥扬人拉开弓弦的臂膀在微微颤抖。亚当庇佑我,你是我的。

    他松开了手指。

    停止。伊托格尔对自己命令道,你应该忘了这个。对,他在黑暗中喃喃自语,想想别的,熔岩之城中舞女柔软的腰肢和甜蜜的唇舌;马戏团的小丑扮演着滑稽的角色讨好每一个人,冰凉甘醇的淡啤酒,狡猾的酒保;人烟稠密的城镇,荒芜的乡村,安卡斯大陆南方歌斯边墙外一望无际的戈壁荒漠;拜因森林中参天大树遮蔽天空,精灵精致而脆弱的容貌。

    还有男人的血与骨,刀与剑;女人的笑与泪,歌与舞。

    但潮湿而冰冷的空气渗入他的鼻端,带着森林和泥土的气息,不,他在恍惚中仔细分辨,的确还有湖水的腥气,还有沉积在苏伦森林中经年不散的香气黄金树沉馥悠远的气息,炊烟里食物的香气,星见掌中卷轴的墨香,少女出嫁前来自林鹿体内提炼出的浓厚熏香。这些气息全部混杂在一起,转化为独特的,名为苏伦森林的味道。

    他最终放任自己,不再命令自己以城市和旅行的记忆作为盾牌,他在黑暗中放松肌rou,松开筋骨,打开紧绷的皮肤,这无孔不入的味道立刻侵入进来,像潮水一般包围了伊托格尔,他像每一个沙弥扬人那样无声地低吟亘古未变的歌谣,让他想起父亲粗壮的指节,母亲柔软的手掌,幼弟稚嫩的面孔。

    啊,亚当弥多克啊,让我漂流于此,我将行船而下。

    他翻了个身,在黎明到来前最后的黑暗中酣然入睡。

    伊维萨在天亮之前从温暖的被窝里爬了出来。寒冷的空气立刻带走了巡林队首领身上残留的热气。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然后为这冰冷的触感从肺叶中挤出一道长长的叹息。年轻的首领披上头天晚上找出的节日盛装,再一次确认它没有沾染任何污渍,没有任何一处破损。

    然后他走出了木屋,朝鹿棚走去。他的脚步声轻极了,只有最敏锐的动物才能听到,比如,他的公鹿。

    一头披着褐色皮毛,雄健高大的畜生在干草上抬起头,抖动了两下耳朵。然后这动物迅速站起来,将头伸出了半高的围栏,面对着主人眨巴了两下温润的黑眼睛,它亲热地舔了舔伊维萨的手心,用潮乎乎地鼻子拱他的腰带,试图从伊维萨手里得到几块甜蜜的糖块。

    “行啦。我没有忘记给你带礼物。”伊维萨轻声说,另一个较小的脑袋也伸了出来,像公鹿那样亲密地和主人打招呼。不过和公鹿不同,它的角更小也更细这是一头母鹿。而在鹿棚更深更暗的地方,还有两个小小的身影。

    他从腰带上的口袋里掏出几个小小的蜂蜜糖块极为难得并且珍贵的礼物。但巡林队的首领毫不犹豫地将它们送到了林鹿的嘴边,任由林鹿灵活的舌头将糖果卷走。

    “新年快乐,老伙计。”他拍拍坐骑毛茸茸的大脑袋,“今年别把我甩到地上去啦我和你的角都老了一岁。”

    贝纳德缓缓地吐气,看着这些乳白色的气体迅速消失在冰冷的空气中。然后晨星将直刀插进了刀鞘她在天亮前的一卡尔就起了**,然后练习武技直到现在。此刻女战士的头顶热气蒸腾,她迫切地需要洗一个澡,庆典将持续整整一天的时间,哪怕是贝纳德也不打算在今天出点别的什么岔子。

    “罗维莎姨母。”她向朝自己走来的中年女性打了个招呼,然后将系在腰间的外套扯下来递给了对方。

    “它得再好好洗洗。”在唯一的血亲面前被永远当成长不大的孩子对待的贝纳德理直气壮地说:“我不知道它是怎么掉到地上的也许昨晚的风实在太大了。”

    罗维莎在接过脏污的外套之前瞪了她一眼:“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个cao持了一辈子家务的中年女性在她的领域里就是国王,她威严地说道:“准是你的刀割断了晒衣服的绳子。”她唠叨着抱怨:“你应该庆幸,绳子上仅仅是你的外套而不是你的礼物!亚当呐,这孩子什么时候才能更聪明些?”

    贝纳德强忍着捂住耳朵的冲动快步冲回房间,她急急忙忙,差点就绊倒在进屋的台阶上。

    “你可得当心!”罗维莎姨母在女战士身后放大嗓门,“今天可是一年中最好的日子,贝纳德,我不许你捅出什么不可收拾的篓子!”

    贝纳德的回答是扭头向姨母扮出的鬼脸不过罗维莎姨母是对的。晨星允许自己脱下一年四季除了厚薄之外毫无变化的衣服也就是细亚麻内衫和粗呢上衣,夏季是粗亚麻外套,内衫不变。在今天这个日子,哪怕是女战士也乐意换上一套节日的盛装青色的长袍,以刺绣的黄金树枝叶,流星作为装饰。

    她倒在**上,看着薄蓝天空上的悠悠浮云,满足地打了个哈欠没有什么日子能比今天更好。

    在天亮之前,伊斯戴尔敲响了夏仲的房间门。

    “你应该给我一个哈欠合理的理由。”法师眼皮耷拉,双肩下沉,双脚沉重地就像绑上了铁块,他拖着脚步,揉着眼睛,不耐烦简直就要从全身上下的毛孔里溢出来。

    “你需要一块冰冷的湿毛巾,米迪。”幼星亲昵地叫着夏仲,虽然这换回了对方一个无可抑制的白眼“米迪?那是什么怪名字?”“你可以叫我伊斯,就是这样,那我也可以称呼你米迪。”“太蠢了,”夏仲蛮横地命令道,“米拉伊迪尔或者是夏仲,”他斩钉截铁地说,“不要米迪。”

    “伊斯。”

    “伊斯戴尔。”

    “好吧。”在夏仲坚定的意志前幼星只得选择妥协,“米拉伊迪尔,”他改口道,“你得赶快准备好,一会儿我们就要到黄金树林里去啦。”

    夏仲在冰冷而粗粝的毛巾覆上脸时打了个激灵,“噢,”他的声音因为织物的阻挡而显得沉闷,“我记得星见们已经准备好树枝了。”寒冷的水汽终于赶走了崔亚斯最后的蛊惑,他取下了毛巾,声音重新变得清晰,“我以为我们不必去那儿。”

    伊斯戴尔无奈地看着对方,“我以为你已经将那本书看完了。”他等不及夏仲慢吞吞的动作,直接走进房间帮助对方穿戴起一件复杂的礼服,“你得把第二件内衫穿起来!”他不顾夏仲的反对剥下了他的外套,将法师的胳膊套进一件扔在**上仍旧被幼星发现的细亚麻**里,“今天必须穿上全套礼服!”

    “祈福的仪式上我们只需要站在星见的背后。”夏仲被迫抬高手臂,好让伊斯戴尔绑好**的带子,因为必须直起脖子,他不得不含混不清地说:“没人会在乎你穿了多少件**。”

    “我以为你知道今天我们得步行到湖边去!”幼星为他穿上外套,“另外,我们也必须摘下新年第一枝黄金树枝叶作为向亚当弥多克的献礼!”拉直衣角,幼星继续唠叨,“然后这献礼会被放进星塔和沙弥扬人的木屋中!”他最后抚平皱褶,后退一步,满意地欣赏自己的劳动成果,伊斯戴尔将夏仲朝镜子前推了推,“去看看。”

    夏仲迷惑地看着镜子中的倒影。银发银眸那次事故为他留下了永久的印记,哪怕是亚当弥多克的洗礼也无法消除;黑色长袍的边角上用金色的丝线刺绣了群星的轨迹。如同他,镜中人也有一张面无表情冷峻俊秀的脸。他朝镜子伸出手,镜子中的那个人也抬起手,那宽大的袍袖中苍白而修长的手指向他伸了过来。

    法师突然转身,长长的衣角在半空中划了一个圈。他看着幼星安静微笑的脸。

    “我们出发吧。”

    半身人懒得勤快地早早爬起来,他郑重其事地换上了最好的衣服也就是一件棕色的上等羊呢的外套和白色细亚麻内衫,然后他为自己选择了黑色的领结;另外,在头一天晚上,古德姆早已将那双沾满泥浆的皮靴刷得干干净净,上了鞋油,用绒布擦得闪闪发亮。

    “父神呐!”男孩盯着商人的装束他发誓,哪怕是腿脚最为灵活的甲虫也得在半身人的鞋面上摔个跟头,惊叹道:“我从没见你这么穿过!父神!你穿得简直可以去参加宫廷舞会!”

    半身人扯了扯外套,确保不会出现任何的皱褶和,哪怕这意味着他一整天都必须脊背笔挺,“这就是宫廷舞会!”商人对着水盆精心打理着头发,他看着自己的倒影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抬头对加拉尔说道:“对于苏伦来说,今天就是狂欢和祭典,当然更是舞会!我得让所有人都留下我的好印象!”

    男孩苦恼地抓了抓头发他欲言又止,后来还是垂头丧气地选择开口:“可是,我,”加拉尔舔舔嘴唇,不安地说:“我没有合适的衣服。”他沮丧极了,“没有白色内衫,没有衬衫,没有马甲,没有腰封,更没有合乎礼节的外套!”男孩几乎要绝望起来,“我也没有合适舞会上穿的长筒靴!父神呐,难道我还得穿着一双破了道口子的皮靴参加宴会!”

    古德姆津津有味地看着男孩的自怨自艾噢,绝对难得,绝对难见,商人发誓可再也没有这么好的机会能见识到贵族对于形象的在乎,可有趣极啦!不过逐渐明亮起来的阳光提醒商人时间已不容浪费,他只好耸耸肩,安慰自己,你总得做个好人。

    “好啦。”商人矜持地迈着步子父神在上,男孩发誓这半身人看上去从未如此……如此,噢,加拉尔努力将狂笑的冲动咽回肚子里,他看上去就像一只志得意满的牛蛙!

    “贝纳德,那位可敬的女士早已预见了你的窘境。”浑然不觉加拉尔的腹诽,商人从柜子里翻出了一个布袋,“她前几天就拿来了这个。‘这是给加拉尔的礼物,’”古德姆努力模仿着贝纳德的口吻,听上去奇怪极了,“‘那男孩总得有件好衣裳,而好姑娘们也会得到一个好舞伴哪怕只有一天。’”

    加拉尔打开布包全套的沙弥扬男孩礼服,有雪白的内衫,深黛的长袍,红色的腰带,还有一条用各种染色之后被裁得细细的鹿皮编织而成的额带,男孩见过许多沙弥扬同龄人的额头上绑着这个,代表着他们的母亲或者姐妹给予的祝福,他曾经非常羡慕。

    阿斯加德的后裔沉默地脱去了身上的衣服,他套上内衫,然后在半身人的帮助下尽管他站在椅子上穿上外套;加拉尔围上腰带,然后绑上了那条青红二色的额带。

    他心满意足地看着水盆里的自己:“好啦!没有什么能比今天更好!”

    密泽瑟尔站在窗户前,在很早的时候他便因感受到元素的召唤醒来在今天这个日子,苏伦森林中的元素会格外活泼并且热情。风元素拨弄着他忘记合上的书页,而炉灶中烧得格外旺盛的炉火则代表了火元素的热情。空气中的水汽格外充足,但土元素牢牢守护了大星见的礼服,没让那些擅长恶作剧的水元素毁了密泽瑟尔的礼服。

    他凝视着这片无比熟悉的森林。闭上眼睛密泽瑟尔也能说出苏伦中的一点一滴卡尔德拉湖在今天必定风平浪静,沙弥扬人的木屋里早早升起了炊烟,不安分的孩童们必定在最后一刻才会在母亲的命令下换上干净的,美丽的节日盛装;而少女们则是起得最早的那批人之一,她们会才来只有在冬末春初才会开放的红色诺兰亚尔花朵,趁着最新鲜的时刻捣成鲜艳的汁水这种花在花苞和盛开的不同阶段有着完全不同的红色,前者是粉嫩的红,后者则嫣红如血少女们用诺兰亚尔花汁制成胭脂,她们是庆典上最为动人的那部分。

    所有的木屋在几天之前根据传统,星见在三天预言新年第一天的到来就被认真打扫并且装饰。沙弥扬男人们取下屋檐上的风铃,换上全新的一个,这预示着过去一年的灾难和痛苦都将被带走,而女人们则忙着在木屋各处插上那些新生的枝叶,以阿尔德树为主,这种生长快速并且极为高大的树木象征着第二年将比去年过得更好。

    村庄各处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大人督促着那些较大的孩子扫除每一个死角和缝隙,污泥和枯死的青苔是清理的重点。林鹿被牵出鹿棚,人们为它冲洗皮毛,修剪鹿角,打磨鹿蹄;而鞍鞯上那些美丽的图腾和纹路也必须重新上色这意味着人们为自家的林鹿向泰格祈求庇护。

    在这三天的时间里,主妇们抓紧一切机会准备食物,不仅为自家,更是为整个苏伦星见们会在众人的簇拥下巡游整个村庄,品尝每一家主妇们的劳动果实,并且为那些做得最好的女人们送上祝福也就是在新年第一天折下的黄金树枝叶。也就是这个时候,那些年轻或者尚未成家的人们会对这些家庭投以嫉妒的目光。

    密泽瑟尔收回目光一抹已经悄悄爬上他面孔的阳光提醒他,距离节日开始的时间已经不剩多少,而他则是那个主持节日和庆典的唯一人选。

    “亚当啊,”他悄悄按住心脏,喃喃低语,“如果你还能听见侍从的声音,那便听我诉说吧既然你送回了那颗幼星,我将在今天赞美你,歌颂你,献上我的忠诚,我的骨血,我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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