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灰 白 胶 片
引子: 一张短小的薄纸从窗口缓缓递出,窗口的玻璃印出里面那张艳若桃李却冷若冰霜的脸,他作了个长长的深呼吸后伸出手去,薄纸上无从辨认的专业术语和硕大的简写字母在他眼前层叠交替,他明显感觉到了自己后脊背冒出来的丝丝凉意,恍忽间他看到了一些亮眼的青灰色,一漾一漾地闪动着,绰约看不分明…… 和他讲话的是一张阴柔如樱桃的嘴,却偏偏长在一个男人的脸上,男人那一张一翕的樱桃嘴里不痛不痒地喷出来一些字眼,最掷地有声的是“一百天”三个字。 一百天——能做些什么?他将那张薄纸撕成了粉碎。 (一) 胶片——那是一截灰白的胶片,它像藤蔓一般卡在蓝沐的脖子上,蓝沐的眼球突出,脸上呈现一种逼人的灰蓝,他挣扎过——房间四周的狼籍足以证明这一点,可是家里却没有一个人听到动静,包括那只对他最忠心的牧羊犬“沸沸”。 警方来了又走,一无所获,甚至连丁点的蛛丝马迹都没能觅到,这样的一起神秘离奇的案件,的确令人匪夷所思伤透脑筋。 蓝潼的眼睛红了红,却没有掉下眼泪。他是蓝沐的弟弟,其实是名义上的,因为他们俩都是孤儿,只是被一同领养了,称作了兄弟。并不是没有感情,不过蓝沐总是用忌妒去诠释着这层感情,所以他们在外人的眼里难免有些格格不入。 这个寒假,是他们入大学后的第一个寒假,原本——他们是打算和父亲一同去日本看樱花的,没想到竟然发生了这样的惨剧。 蓝昊是本地一名富商,他是蓝沐和蓝潼的领养人,是一名单身父亲。这种令人费解的毫无血缘的父子关系,曾一度惹为家中女佣的谈资,她们还在中间加入了一些臆想的成份,比如——或许这两个孩子原本就是蓝昊的私生子,不然蓝昊这种身份的男人是不可能缺少为他生孩子的女人的。 蓝沐的尸体被警方拉了去解剖,二楼的大书房里只剩下蓝昊和蓝潼两父子。 “蓝潼,你真的什么都没听到?”蓝昊那布满血丝的眼睛狐疑地扫了蓝潼一眼。 “什么都没听到,连我自己都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间歇性聋掉了。”蓝潼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到底……蓝沐到底发生过什么?”蓝昊懊恼地将自己的双手插入自己的发丝间,无力地蹲到了地上。 “爸,也许……也许蓝沐……”蓝潼的声音渐渐放低了下来,嘎然而止。 “也许什么?”蓝昊突然抬起头,眼神犀利。 “也许,蓝沐去了他最想去的地方。因为,那截胶片其实我早就见过。”蓝潼说着黯然垂下头去。 “你说什么?”蓝昊突然无比激动地抓住蓝潼的双臂。 “三天前,我去蓝沐的房间。因为,您快要出差回来了,又逢过年,我们决定送您一份新年礼物。那晚,我本是想去探听一下蓝沐要送您什么礼物的,可当时我却看到蓝沐正在出神地看一截胶片,直到我走到他身后他都没有发觉,后来我重重地拍了他一下,他才恍然醒悟,后来他还莫名奇妙地说这是一截神秘的胶片,它可以带人去到他最想去的地方。”蓝潼小心翼翼地述说着,生怕言语又惹怒了父亲。 蓝昊慢慢平静了下来,他顿了顿说道:“蓝潼,你先回房间去吧。” 蓝潼点了点头,转身离开蓝昊的视线。 下半夜的星空浮上来一点灰蓝,蓝昊再也没能睡着,他总感觉眼前好似定定地立着一个人影,歪斜着脖子僵硬地站立着,他看不见那人的脸,却能听到他的呼吸,急促地不容喘息的呼气,仿佛被什么东西夹住了喉咙…… 蓦地,他发现自己的手心有些异样,冰冷光滑的触觉传递给了他一丝莫名的恐惧,是胶片,一段灰白的胶片。 (二) 蓝潼出生于电影世家,从他祖父开始,他们家族就被爆露到了镁光灯下。祖父蓝正龙的名字曾经在五十年代的香港无人不知,一部部炙手可热的电影都诞生于他的手中。那段时间蓝潼的父亲也一度被追捧为公众人物,蓝正龙独子的头衔曾经长时间困扰着蓝潼父亲蓝义宣的成长。 直到父亲蓝义宣三十一岁那年,拍摄了《生无可恋》后他的名字才浮了出来,电影的接励棒也再一次传承到了蓝氏家族手中,八十年代是香港电影飞黄腾达的时代,蓝潼父亲的名号也渐渐开始胜过祖父蓝正龙。可就是那个时候,他背弃了祖父的殷切希望背弃了香港的名利地位,千里迢迢地和一个怀了身孕名不见经传的三线女星蔡小妍回到了大陆。 蔡小妍是蓝潼的母亲,她是一名温婉柔美的江南女子,蓝潼还依稀记得她那又糯又细的南方口音,还有她穿着荷叶边的白色长裙抱他的样子。五岁——这些段记忆只维持到五岁的光景,记忆的断层来自于一场飞来横祸,天恒森林公园——他还能记得那天森林公园山上的大岩石从天而降的场景,为了救他,母亲丧生在了那块巨大的飞来石底下…… 悲剧发生后,父亲开始失语,五年后某日他失踪了。直至事发后第七天,警方让蓝潼去认领父亲的尸体,他才知道父亲早已经溺水身亡。正式成为孤儿后,他的命运倒没有因此而跌入低谷,因为他遇到了蓝昊。 蓝潼摊开掌心,那截灰白的胶片如一截幽灵的残肢般发出微弱的光。其实,蓝潼没有告诉蓝昊,他曾偷偷从蓝沐那里剪过一截胶片,没有别的企图,仅仅是因为好奇,好奇于蓝沐说过的那个他最想去的地方。 就在蓝沐死前的那一夜,他曾对着台灯的强光照看过胶片的内容,是沙漠——灰白的沙漠,一望无垠的灰白沙漠。他很奇怪,为什么蓝沐会将沙漠定义为自己最想去的地方?因为,他深深记得在他们十二岁那年曾经和父亲一同跟团去过一次沙漠旅游,当时的蓝沐曾被沙漠的黄沙和炎热折磨得叫苦连天,并信誓旦旦地表示自己此生再不入沙漠。 蓝潼将那截胶片倒过来复过去,观察了很久。最终,都没能看出什么倪端,他岔岔地吐了一口气,将那截胶片甩到了写字台上。难道是蓝沐精神出现了问题?还是凶手就隐匿在家里的佣人当中?还是那根本就是一截普通的胶片? 昏昏沉沉之中,他裹紧被子睡了过去……睡梦中……他听到了一点声响,似乎是男声——确切地说是蓝沐的声音,蓝沐在叫——快接电话——快接电话。 蓝潼在恍惚中惊醒,打开灯寻找声音的来源,他汗渗渗地发现写字台旁的昏暗角落里,那个声音还在不知疲惫地叫嚣着,蓝潼感觉自己的心脏好像被什么东西拽住了撕扯不开,他壮壮胆趿了棉拖鞋向那个声音挪了挪。难道——蓝沐没有死?可是明明……他不敢往下想,越想自己的双腿越不听使唤。 转换角度时的无意一瞥,他发现了那个黑暗死角的一点点白晃晃的光源,他的心里“咯噔”一下,明了了几分。再往前他终于看清那是蓝沐的手机,此刻正闪着白光肆意地叫嚣着,他这才想起蓝沐的手机一直是用他自己的录音当铃声的。 蓝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拿起了手机。 “蓝沐,快……赶……快丢掉那截胶片。明天早上六点,到福全记早点斋等我,我有重要的事情告诉你。”不等蓝潼回答,对方就急急地挂上了电话。 胶片——还是那截胶片,难道…… 蓝潼再次将那个来电重新调出来,他看到了一个叫做“石纯磊”的名字。 他认识石纯磊,那是蓝沐的高中死党,许多时候蓝沐宁可以和石纯磊讲的心事,却从不愿向蓝潼提起,所以——严格来说石纯磊更像是蓝沐的兄弟。而且,每次石纯磊到蓝家来玩,都会对蓝潼抱以一种莫名的抵触和奚落,仿佛蓝沐的翻版。 顺手翻查来电记录的时候,蓝潼无意翻到了一个奇怪的号码,貌似网络电话又像是某个代码…… (三) 福全记早点斋是本市一家颇富盛名的素食馆,蓝沐是一名素食主义者,经常都会光顾这家素食早餐馆。蓝潼记得蓝沐心情好的时候曾给过他一打福全记的早餐票,说这里的早点是全世界的顶级美味,可惜蓝潼是个吃面包牛奶的家伙,所以这叠餐票早早就被他送给了家里的佣人。 所谓“斋”最多见的是全木结构的建筑,福全记也没能例外,虽说被隐没在一家大酒店的侧角,可那淡雅不俗的精致装修足以令路人驻足观望。蓝潼抬腕看了看表——五点五十五分,抬腿跨进门的瞬间,他一眼就望到了石纯磊正在右侧的角落里焦虑地左顾右盼,扁平的五官是石纯磊的标志,蓝潼自信自己不会看错。 发现来者是蓝潼,石纯磊的脸上明显露出些许不快,他皱了皱眉头:“蓝沐呢?他自己怎么不来?” “他有点事来不了了,是他让我替他来的。”蓝潼拉开一把仿古的雕花木椅坐了下来,他还不想把蓝沐已死的讯息告诉石纯磊,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那么——你等等。”石纯磊怀疑地瞄了蓝潼几眼后从口袋里取出来纸笔,迅速地在桌上沙沙地写了起来,他将身子俯得很低,正好挡住蓝潼的视线。 蓝潼假装镇定地要一碗荠菜粥,一碟菜园酥饼。他吃得很儒雅,尽量不弄出任何声音,事实上他是不想打扰石纯磊的思路,他知道他现在写的纸上有他需要的东西,可是到底会是什么呢?荠菜粥有股淡淡的草腥味,蓝潼感觉自己的嗓子有点冒火,终究不是喜欢吃的,再美味也是枉然,他苦笑了一下一口气吞了下去。 石纯磊写写停停,脸上阴晴不定,突然他抬头看了一眼门外,脸上的表情显得明显焦灼不安起来,他将左手手高高提了起来,挡住了一边的脸,另一边的则留出来观望门外的动静。动作间他打翻了左边的一个茶蛊,暗黄色的茶水溢出来渗到了石纯磊袖口,蓝潼见状探过头去递给他纸巾,石纯磊见蓝潼探过头来不悦地将纸飞快地折起来,他折纸的样子很古怪,先是折成细长的条,然后那长条穿来穿去变幻成了一只蝴蝶的模样。
“把这个给蓝沐。记住——不许打开它,因为这种折法一旦打开再也没有第二个人可以折回去,而按照折痕蓝沐就能知道我折的是什么。这是我们的暗号,没有人可以破解。”古纯磊说完扬了扬嘴角匆匆离去,虽然他的表情装得很笃定,可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的心里装了很重的事情。 蓝潼抿了抿嘴角,只字不言,沉默地目送石纯磊离开。 其间,蓝潼想过要跟踪石纯磊,他想看看这中间到底还藏有什么其他的秘密,可是还没等他起身,古纯磊就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毕竟人家是常客,通晓这个餐馆的具体地形,蓝潼也只能作罢。 这张纸里写的是什么?蓝潼明白这里不是打开纸条的绝佳之地,起身离开。起身的时候,他撞到了一个迎面而来的人,一个让人分辨不清性别趋向的怪人,他(她)身着黑色的古怪斗篷式风衣,那风衣上缝着许多个口袋,口袋里装满了东西,鼓鼓的缝隙间露出半点灰白色,他(她)的脸上戴着硕大的一体式墨镜,那墨镜几乎盖住了他(她)大半个脸。蓝潼一度以为她是个女人,因为她的斗篷的间隙里塞满了微黄的长卷发。可是回眸中的一眼,又让他否定了自己原本的判断,他看到她的脚上穿着四十多码的男式皮鞋。 天哪!到底是世上的人太怪,还是世界变化得太快?蓝潼顾不上多想,急急地离开了餐厅。 离这家餐厅南面约两百米的位置,有一个旧式小区名叫茗雅苑,里面住着蓝潼的命中贵人——张志汜,这个张志汜并非传言中张爱玲的老父,他是一名年过七旬的退伍军人,不用说他的一生是和中国的历史紧密连接在一起的,一生为祖国立下汗马功劳,却拒绝政府任何额外的补助,清贫而骄傲地活着。 (四) 张志汜既是蓝潼的忘年交,更是他的命中贵人。 掰着手指来数的话,他总共为蓝潼化解过三次的危难。 第一次,蓝潼十一岁刚入孤儿院,孤儿院半夜发生了大火,和蓝潼同宿舍的其他七个孩子都遇了难。可是蓝潼却有幸活了下来。因为那天张志汜去孤儿院讲革命故事的时候和蓝潼特别投缘,把他领到自己的家里住了一晚。 第二次,蓝潼十五岁被蓝昊领养后,在一次学校组织的夏令营中,蓝潼被一条毒蛇咬伤,可是因为身处野外,缺乏正常的医疗救助,蓝潼命在旦夕的时候竟意外遇到了来此采药的张志汜。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老天眷顾蓝潼,张志汜说他正好采到了一些治蛇伤的中草药,就这样张志汜现次将蓝潼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 第三次,简直可以说是命悬一线,蓝潼高三的时候,遭遇“克米族”,被敲诈光了钱后从一处烂尾楼上推了下来,此楼高七八米。就是这么凑巧,蓝潼掉到了一堆小山似的软绵绵的废布料上,布料的旁边立着张志汜,张志汜这次告诉他说自己有预感蓝潼要出事,所以,莫名奇妙地来到了这座烂尾楼下,至于那堆废布料则是一家服装加工厂一直就堆在这里的,因为这家服装加工厂就置身于这幢烂尾楼的不远处。 张志汜有预知的特异功能,至少是针对蓝潼,蓝潼一直深信不疑。所以这一次,他相信张志汜能给予他独到的见解。 张志汜接过那张纸,脸上的表情从刚才的暖若朝阳一下子变幻成了阴雨连绵,他将眼睛使劲揉了又揉,似乎有些不太相信眼前的东西,他没有开口直接将那张递还给了蓝潼,蓝潼在木然中一怵接了过来。 他看到折痕累累的白纸上写着这么一段话: 蓝沐: 我明天要再去一次坝点。严小彦失踪了,他在失踪前曾告诉我他将捡来的那些胶片一把火烧掉了。我怀疑他的失踪和那些胶片有关。 我也曾想快些将那些胶片处理掉,可是我发现我根本做不到,因为它竟然三次被我扔进垃圾筒后又重新回到了我的手上。 也许只有再次去坝点,才有机会解开这一切,望能与你同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