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我国家如金瓯
“南梁来了贵客?”程越和李膺对望了一眼,轻声道:“会是谁这个时候来悬瓠城?难道是羊鸦仁到了?” “不会是羊鸦仁,今日已是七月二十五,从三月初九日萧衍遣羊鸦仁出兵到现在,已足足四个月有余,虽说前期局势不明,援军以接应为主,但颍川如此轻易落入王思政手中,羊鸦仁难辞行动迟缓之咎。”李膺低头想了想,道:“而今侯王已退至悬瓠城,于情于理,南梁都不能再坐失此城。我以为,这次前来的这个南梁贵客,慰劳侯王只是表象,其实质或是在催促羊鸦仁即刻攻取豫州。” “你说得有道理,”程越站起身来,看了看微微sao动的大军营地,点头道:“河南王自奉表归顺以来,与梁帝之间多是遣使以书信来往,像今日这般大张旗鼓召集队主以上出城郊迎者,绝非普通信使可比。”说到这,他转头高声朝营帐中喊道:“苏老五,速速将本队主的铠甲坐骑整理好,免得耽误了时辰。” “来的有可能是梁朝皇室中人,”李膺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的说道:“萧衍诸子养尊处优,贪婪残暴,这些特使定然都是些肥头大耳,满腹流膏的纨绔子弟,值得这么巴巴地跑去迎接么?”说完,他顿了顿,忽然长叹一声道:“梁使既来,这上好的悬瓠城便不再是我等栖身之所了,不知道等明日朝阳初升时,我等又会要在哪里风餐露宿了。” 程越站在原地,看着李膺背着手慢慢走进营帐,心中顿时涌起一股难言的落寞之感,直到王老五在一旁怯怯地提醒他坐骑已经备好,他才叹了口气,摇摇将脑海里乱糟糟的想法驱赶出去,一翻身上了马,朝南城门处扬鞭而去。 从目前的管辖权上来看,悬瓠城已经是南梁的疆土,但从控制权上来看,却实打实还算得上是侯景的地盘,为了迎接南梁的贵客,侯景出动了史上最豪华的阵容:从南城门到内城的一条长长的街道上,两排衣着蔽陋的城中百姓迎着朝阳翘首而立;城门洞内外,一百余名与程越职阶相仿的队主抱刀披甲,整齐严肃;侯景则领着自己内外军统领及行台属吏一行出了城门,在城郊一里余地处摆下了简单的酒宴,静候贵客的到来。 当初秋的太阳渐渐爬到悬瓠城南门高大的城门楼上时,一条长长的队伍终于出现在了正百无聊赖的程越眼前,他不由得心头一振,紧了紧手中抱着的带鞘环刀,把身子站得更加挺直端庄起来。 一行人有说有笑,走走停停,好大一阵功夫才来到了南城门的门楼之下,程越站立的位置靠前,他只是略转了转眼球,就将来人整个看了个清楚明了:走在前排最右边的那名身材短小,一足微跛的披甲之人正是侯景,此刻他正微躬着身子,恭敬地与前出自己半个身子的一名锦袍男子谈笑晏然。这男子大约二十三四岁年纪,剑眉星目,悬鼻阔口,言谈顾盼之间英气逼人,举手投足时,一种难以言说的恢弘气度如影随形,望之令人心折。与这男子并肩而行的,是一名装束华丽的窈窕少年,他身材虽比身旁的男子矮小了不少,但从那玲珑有致的体态来看,可以确定是一名女子无疑,只是他欲盖弥彰地蒙着一袭面纱,只能隐隐看出点脸部轮廓,他就那么亦步亦趋地跟在那名男子身旁,虽恬静娴雅,却时时散发着一股逼人的青春气息。 两人身后紧跟着一老一少,年轻的那位腰悬宝剑,身披银铠,英俊挺拔,器宇不凡;年老的那位面色红润,须发皆白,其人虽显老态,但步伐有力,腰板挺直,一看就是名久经沙场的老将。 再往后便是一干峨冠博带的文官佐吏和身着铁甲的铮铮武将,其中大多数人程越是认得的,文官里有行台左丞王伟、行台郎中丁和、周康等;武将里有中军大都督王显贵,中军都督侯子鉴、仪同三司于子悦、司马世云等人,连今日新附侯景的任约也赫然在列。只有最左边的一名神情淡漠的将军程越从没见过,想必或是随南梁特使一同前来的人。 紧随众文臣武将之后的,是一支约二百来人的锐甲精骑,看装束气度,不是侯景麾下的骑兵。来骑人皆披甲带盾,绰枪背弩,马俱束犀皮革,黑铁覆额,望其气势,几与秀容骑不相上下。长长的骑兵队伍蜿蜒如龙,在阳光的照射下,透着一股浓烈的铁血杀伐之气。 “宣城王久在禁中,眼界定是极高的,不知道卑下这些百战余身,还能入眼否?”侯景见那年轻男子在城门楼下停下脚步打量着程越这一群人,便微微直了直身子,笑着说道:“自卑下挥旗出洛以来,大小数十战,之所以能坚持到得见天家使者,全赖他们之力。” “本王自小便听人说侯王麾下多无双猛士,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那男子缓缓扫视了众人一圈,叹息道:“为国家出生入死者,都是我大梁的壮士!”说完,他朝众人长身一揖,高声道:“诸位抛家弃子,出生入死,为我大梁开疆辟土,大梁绝不会忘记诸位的赫赫功劳!本王今日奉皇帝陛下圣命,前来悬瓠****,凡城中将士,无论大小尊卑,皆增秩一等,赏钱十万,待来日身临建康,夸功阙下时,另有赏赐!” “卑下代将士们多谢天子厚赐!”侯景脸微微抽了抽,躬身谢道。 “侯王不必多礼,侯王不辞辛劳,万里来归,此乃大梁之福啊!”那被称为宣城王的男子抬了抬手,感慨地说道:“当日在禁中受皇命时,皇爷爷曾亲口对我说,我国家形如金瓯,原无伤缺之处,但河南王裂土而归,若无天诱其衷,人赞其谋,不至于此。只因敌寇势大,水陆难行,我军虽尽力北进,却不能救侯王于颍川城中。如今羊将军大军已到城下,侯王大功已成,自可高枕无忧了。” “蒙陛下如此挂怀,卑下真是无地自容了。”侯景垮着脸叹息道:“如今河南七州一十二镇仅豫州尚在,北兖州以东,颍川以北尽在敌手,卑下抱薪救火于宇文,坐失疆域于高氏,实无面目见陛下于台城之中了。” 宣城王笑着摇了摇头,安慰侯景道:“大夫离开国境,还有自做主张的权力呢,何况你始创奇谋,将建大业,理应根据战事的发展而便宜行事,随机应变。你一片诚意,心系朝廷,何须心怀歉疚呢?”说着,他用手一让身后那名年迈的将军,介绍道:“今日随同本王来的,还有两位将军,这位是侍中、高昌县侯羊侃羊将军,”又指了指旁边那位年轻将军,接着说道:“这位是骠骑将军、临川太守陈昕陈将军,此次皇帝陛下遣他两位随本王同来,就是想要和侯王商讨一下下一步的安排。”
“什么?!老将军竟是昔日在雍州一箭射死莫折天生,击溃岐州叛军的征东大将军、钜平侯羊侃羊祖忻?”侯景闻言,大惊失色,忙转过身来躬身下拜道:“侯某有眼无珠,不识羊将军,望祈恕罪!昔日将军南归,于晖、高欢、尔朱阳率数十万大军围攻兖州,将军血战月余,从容脱身,侯某闻之,倾慕至极!” “什么征东大将军、钜平侯?那都是北胡的滥称,何必再提!”羊侃淡淡地看了侯景一眼,道:“如你所说,当日老夫率众南归梁朝,局势并不比当下轻松,河南王若一心报效朝廷,羊某愿献犬马之劳。” 侯景诚惶诚恐地俯身道“老将军珠玉在前,侯某敢不忠心不二,继之以死乎!” “侯王不必如此谦抑,羊将军你既然认识,那本王就替你介绍一下陈昕陈将军吧。”宣城王见状笑道:“陈将军乃昔日白袍将军陈庆之的第五子,他七岁能骑射,十二岁即随父北上洛阳,只是中途遇疾返回了京师,否则的话,”宣城王转头看了看陈昕,大笑道:“只怕这白袍将军的威名,陈小将军也要分走一半了。” “名军大将莫自牢,千军万马避白袍!陈庆之将军的风采,侯某怕是一生都忘却不了了。”侯景脸上再次堆积起惊骇的表情,好半晌,他长叹了口气,道:“南朝秉天地之灵,名将大宿多如星辰,侯某能顺命朝廷,也算是得归其所了。” 宣城王闻言,脸上堆起灿烂的笑容,他一把将侯景的手抓住,朗声道:“侯王不负于朝廷,朝廷必不负于侯王!此处不是长谈之地,本王就喧宾夺主一回,请侯王及诸位入城!” “请!”侯景的手被宣城王紧紧地握在手里,只觉心中烦躁难安,他试着想将手抽出来,但暗用了几次劲,都没能摆脱宣城王的手掌,只得尴尬地笑了笑,讪讪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宣城王既为皇帝陛下的长子长孙,自然便是悬瓠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