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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王海涛的眼泪

    2006年8月下旬,钱旦又要出差了,这一次他要去的是伊拉克。

    2003年的战争爆发后西方电信公司撤离了伊拉克,中国人却在战事刚刚平息时逆势而为,抓住机会迅速进入伊拉克填补了欧洲人撤离后留下的空白。

    “伟中”更是几乎成为了伊拉克第一家移动运营商“ac电信”的独家供应商,伊拉克子公司也成为了“伟中”在北非中东最重要的收入、利润的粮仓之一。

    路文涛在开罗的时候给室友钱旦讲过他去伊拉克出差,路上差一点被人用火箭筒轰掉的故事。他的故事发生在2004年,他们还只能通过危机四伏的公路进出伊拉克。

    钱旦要去伊拉克的时候战事已经平息三年多了,尽管几乎每个星期都有爆炸、绑架、冲突的消息传来,尽管刚刚从电视里看到中国外交部正在告诫中国公民近期不要去伊拉克,但他已经有了一条安全路线,可以从迪拜飞向他的目的地,伊拉克北部的苏莱曼尼亚。

    虽然有了一条安全路线,但仿佛特意要给他的第一次伊拉克之行增加一些紧张情绪,钱旦出师不利,一波三折。

    他先从开罗飞往迪拜,在入境阿联酋时就遇到了麻烦。他在出发之前没有留意到阿联酋签证上自己的名字被拼写错了一个字母,入境时被拦了下来。他被留置在入境大厅旁一间办公室里等了一个多小时,最终破费了一百多迪拉姆才补上手续过了关。

    他计划在迪拜停留,却找不到公司在迪拜新换的驻地。在机场叫了辆出租车,给那个印度司机看了当地的秘书写给他的地址,印度司机点点头,一声不吭地在暗夜里转了一个多小时然后把车停在路边说找不到目的地。钱旦只得联系上宿舍管理员在电话里为他们指路,一直折腾到凌晨三点才到达宿舍。

    第二天起床之后又得到另一个坏消息,每天只有一个航班飞伊拉克,机票代理商说因为他没有伊拉克签证所以没办法帮他提前买到机票,唯一办法是早晨去机场直接找航空公司碰运气。

    钱旦在迪拜又睡了一夜,翌日起了个大早直扑迪拜机场。

    “伊拉克航空”把机票卖给了他,办理登机手续时又出了意外,柜台里那位小伙已经把登机牌递到他手上了,却又翻开护照找起签证来。

    看着他翻来覆去的认真样子,钱旦赶紧堆出最真诚的笑容,举着一纸邀请函说自己一定可以在苏莱曼尼亚机场办理到落地签。

    那小伙犹疑着起身走向旁边一位穿着笔挺制服的老头,老头应该是本次航班的机长,他看看邀请函,又看看脸上写满憨厚忠良的钱旦,义正辞严地大声宣读了一通,大意是“伊拉克航空”不会对他此行承担任何责任云云。

    钱旦连连点头,就差没有拍着胸脯迸出一句“富贵在天,生死由命”来表达自己探访这个国家的真心诚意了。

    他终于登上了“伊拉克航空”的一架“波音737”。飞机保养得不好,机舱里的装饰已经有了不少斑驳。

    机上零零落落地坐了不到三分之一的旅客,无须对号入座,钱旦拣了个靠窗座位想欣赏沿途的地上风光,连日奔波和紧张却让他很快沉沉睡去,等到被气流造成的剧烈颠簸唤醒时飞机已经在苏莱曼尼亚上空了。

    苏莱曼尼亚机场的入境厅很小,工作人员态度很友善,落地签办理得很顺利,他很快就通过海关,踏上了伊拉克共和国的领土。

    一走出机场航站楼的大门,在眼前跃然而现的是广袤的原野、洁净的天空,呼吸之间弥漫着一种高原特有的阳光香,人的心胸一下子变得开阔起来,舟车劳顿和紧张情绪一扫而光。

    这是一座藏在伊拉克北部群山之中的小城,与伊拉克的其它城市相比算是一个安全的世外桃源,据说城里已经有半年多没有遇到过炸弹袭击了。

    钱旦住的宿舍在子公司技术服务的领导老张隔壁。

    老张四十多岁,算是公司技术服务体系一个老领导,几年前钱旦带国内的客户回公司交流时见过老张,那次他是以公司领导身份来陪客户吃了顿饭,吹了吹牛。

    钱旦在迪拜时去中国超市买了一箱中国面条、几瓶辣椒酱扛到了苏莱曼尼亚。本来准备拿给兄弟们分一分,那天一打开门正好见到老张敞着房门在房间,就把一箱面条都给了他。

    老张见到那只颠簸流离后破烂不堪的纸箱里的面条,脸上顿如一朵莲花绽开。他那么灿烂的笑容出乎钱旦意料,在这里,一箱看上去来历不明的面条对于老张这样的“大款”竟会如此弥足珍贵。

    不过,老张的生活趣味还是与一帮年轻人不一样。他从国内带来了齐套的紫砂茶具和不止一种好茶叶,周末晚上先是就着钱旦带进来的面条做打卤面请大家吃,吃饱了之后就在他房间里围坐着品茶、听曲、讲中国传统文化。

    钱旦素来口味杂乱,吃喝贯中西,却是在三十岁以后来到古巴比伦王国的边上才第一次静下心来听人讲中国茶里的学问。

    从前,因为老爸爱拉二胡而熟悉“春江花月夜”的旋律,因为一套台湾电视剧而晓得“梅花三弄”的名字,这一晚他才知道原来中国人有“古典十大名曲”,仅听它们的名字就可以感受到中国的韵味之美:高山流水、梅花三弄、夕阳箫鼓、汉宫秋月、阳春白雪、渔樵问答、胡茄十八拍、广陵散、平沙落雁、十面埋伏。

    喝茶喝到一半的时候,几个明显带着醉意的小兄弟从外面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与老张道别,又风风火火地走出门。他们要趁夜出发,飞向安全形势最糟糕的巴格达。

    钱旦宿舍的窗帘薄,他每天早上六点多就被阳光打醒,每早醒来时都听到老张在隔壁大声朗读英语。

    钱旦迷迷糊糊中疑问:“他一把年纪了,又是为何来到此地呢?”

    “伟中人”在此地的生活清贫,缺水、缺电、缺蔬菜,但并不单调。

    对口钱旦的子公司软件服务的leader叫做刘铁,年纪比钱旦大几岁。周末的时候他带着钱旦、老张几个人去城外郊游。

    往城外去首先遇着的是库尔德人对中国人的友善与热情。苏莱曼尼亚离安全形势严峻的巴格达、摩苏尔等地并不遥远,城外公路上有数不胜数的哨卡,士兵们荷枪实弹,检查着过往每一辆车每一个人。唯独他们凭着中国人的面容,只需要用库尔德语大喊一句“你好”就可以在笑脸中畅行无阻。

    站在宿舍天台上眺望城外的山,看见是土黄色的一大片,钱旦以为是光秃秃的戈壁荒山。离它们近了才发觉自己错了,哪里是什么戈壁荒山,明明就是“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原野风光,只不过雨季已经过去,原野颜色是枯草涂成的秋天黄。

    当他们的车驶离大路、穿过村落、往大山里去的时候,眼前画面又从广袤原野变幻成了安详田园,是弯弯小河、错落农舍,是大树下避暑的慵懒羊群和田地里蹒跚的鸭子们。

    老张炫耀着他的“ipod”,令只见过“mp3”的钱旦又有了新发现。

    他们在大山脚下的小溪里抓螃蟹,溪水边四处散乱着果实累累的石榴树、无花果树。

    一位库尔德姑娘走过来叫他们,是不远处享受周末闲暇的一家人邀请他们过去做客。

    树荫下铺着那家人带来的地毯,女主人煮好红茶,大家一边品味阿拉伯红茶浓郁的味道,一边掏出相机和手机对着彼此拍个不停。

    钱旦将镜头对准了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她俊俏的一张脸被风吹斜的头发遮住了一半,纯净的大眼睛带着几分好奇几分矜持望过来。遇见她的如水明眸,爱怜从钱旦心底里浮现,他在为这个仍在战乱中的国家和她的孩子们心疼。

    钱旦和刘铁去了趟邻近的埃尔比省首府埃尔比。

    钱旦在开罗同一个宿舍的室友除了1979年生人林汉,还有一位是1983年生人王海涛。

    王海涛2005年从西安电子科大本科毕业后加入了“伟中”,在深圳培训了没两个月就被呼唤炮火的钱旦给呼唤到北非中东来了。

    2006年春节将至的时候,他被钱旦从埃及派到了伊拉克支持在埃尔比的项目,已经在此地奋斗半年多时间了。

    埃尔比的工程现场在城郊的一座山上,条件差,手机信号不稳定,钱旦和刘铁到达之前没有联系上王海涛。他们直扑机房,一进门正好王海涛和“伟中”负责那个客户的客户经理两个人在机房。王海涛见到他们,意外而兴奋。

    刘铁介绍客户经理和钱旦两人认识,客户经理说:“这个项目是客户从零开始新建的无线通信网,客户平时也不到机房来,我也很少过来,软件产品平时全靠海涛在这里管着。”

    刘铁说:“海涛来了伊拉克之后成长很快,已经在帮我们挑大梁了。”

    客户经理盛赞王海涛:“那是,别看海涛是个应届生,现在完全把我们的场子控住了,技术好、态度好、英语好,客户非常认可。春节的时候分包商的几个人撤回去过年,他带着两个本地人守在这边,非常辛苦非常不容易!”

    王海涛在一旁听着、笑着,突然转过身去,仿佛在打量身后整齐的机柜。

    等他再回首时钱旦蓦然看见他的脸上多了两道泪痕,因为天气炎热,卫生条件不好,他脸上混合着油腻、汗水和灰尘,所以眼泪流过,两道泪痕就刻在了脸颊,从眼角一直到下颌。

    晚上,客户经理请客,几个人去了埃尔比城里喜来登酒店的露天餐厅吃本地餐。

    酒店的高墙呵护着里面的一派太平景象,绿草茵茵、灯光柔柔、音乐曼妙,连巡逻的警卫都是一位穿着整洁的白衣黑裤,长得凹凸有致,武器吊在胯侧的美女,看上去像“古墓丽影”中的劳拉。

    钱旦望着坐在对面的王海涛,那两道泪痕仍然刻在他脸庞上。

    钱旦本来想照例拷问项目的计划、进展、风险、困难,一时竟不忍心开口。

    他理解王海涛的眼泪既是对一段时间以来所承受的巨大压力的释放,又是听到大家盛赞自己,辛苦付出终于得到认可时的欣慰与激动。

    王海涛主动地把话题带到了项目上,他侃侃而谈:“这个客户背后是个约旦的财团,想趁着战后重建来伊拉克赚钱,在这边是建一张全新的网,但是他们在本地没有太多市场拓展和运营的经验,我们也只能帮客户建设网络,没能力帮助客户尽快赚到钱,客户的经营还没有开始进入良性循环,经营压力大。他们压力一大,就很容易传递给我们了。客户各部门之间互相甩锅,一不小心就可能有人说之所以没有赚到钱,都是因为‘伟中’卖的设备不行,‘伟中’的软件系统不好用,‘伟中’的工程进度太慢什么的,我现在是体会到了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感觉,就怕哪个客户哪天反手一锅甩在我们脑袋上了。我特意找了一些中国移动、中国联通在国内拓展软件增值业务的资料,没事就和客户切磋。”

    钱旦听他说完,问的是:“你还记得你来之前我们在地区部办公室的天台上我问你的问题吗?”

    王海涛回答:“记得啊,你问我培训中心的机房里面有什么?然后发现我俩不在一个频道上。”

    钱旦对着大家感慨:“海涛真的是进步很大!当时我问他在培训中心的机房里面看到了什么?他讲来讲去只是服务器、路由器、防火墙,连这些设备搭建的业务环境是什么都没有关注到,还是学生在实验室的思维。这才过了半年,他现在看到的已经不仅仅是‘盒子’了,已经能够看到客户的网络、业务和商业成功了。”

    客户经理附和:“你们要好好培养海涛啊,他绝对是个有前途的后起之秀。”

    刘铁说:“我觉得我们公司真的是锻炼年轻人,一个毕业一、两年的应届生就要对一个几百万美金的项目的结果负责,我们每个人在‘伟中’一年走过的路也许是别人花几年时间才有机会走的路。”

    钱旦说:“所以根本不需要好好培养海涛!‘伟中’的骨干从来就不是培养出来的,是选拔出来的!公司从来不是说要把谁谁谁培养成干部,培养成专家,而是给你机会,直接在战场上往死里练你,练死了拉倒,烧不死的鸟就脱颖而出,变成了凤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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