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潜雨书坊
林卓并没有焦灼太久，事实上他选择的空间已然不大，而且其中不包括退路。 他以风花雪月的方式宣扬自己的心学理念，已经是最最保守、最最底线的方法了，再淡化一点儿，难逃投机取巧之讥，估计就要里外不是人了。 林卓把书稿往桌子上重重一顿，下了决心，心学的招牌是树定了，就算豁出去这次院试不成，卷土重来也不过是一年多光景。 真到了事出非常的时候，赵固那个老古板也未必就能在提学官位子上稳如泰山。 “公子，县衙马大人求见。” “请他稍待。” …… “公子，据马容多方打探，赵固此人也很不容易，”马容见到林卓也没有客套，直接奔主题而去，说着还很有些悲天悯人，“赵固三十二岁中进士入仕，考取庶吉士入翰林，清流华选，时人都以为必然成朝廷栋梁，哪晓得仕途极度蹉跎，竟在翰林院任职二十余年未曾调动，以资历任侍读学士，此次外放，省城多有评议，说他是来积累资历的，三年任满，回朝官升一级，就此致仕。” 官场，无论古今，都是个磨人的小妖精。 磨二十多年，已经是千锤百炼，历尽劫波，差不多要磨出毛病了。 要是二十多年还毫无寸进，坑位都不曾挪动，甚至被众多后生晚辈后来居上，磨出个心理变态也是等闲事。 “……公子，据说，据说此人，”马容有些吞吞吐吐，“此人最是厌恶才名广盛、少年得志之辈，为人刻薄，动辄出口伤人，很有些，有些愤世嫉俗的模样……”说道后面，马容又是满脸忧虑，这特么，赵固厌恶的两种人，林卓公子一个人占了个全活儿。 林卓对此倒是很理解，一个老处-女，肯定最不待见花枝招展、卖弄风-sao的俏佳人，当然也更见不得有人在面前秀恩爱，至于毒舌嘛，也正常，被强喂了狗粮，都要祝福一声亲生兄妹、死得快什么的，久而久之，毒舌也就成了本能。 林卓微微沉吟，点头道，“原也正常，据说赵固是理学夫子，持论如何？” 马容听到林卓这个问题，却忍不住笑出声来，“公子，说起此事，还有一件逸闻……” “哦？说来听听。” “那赵提学初时并无学术立场，只不过擅长制艺才一路科举顺遂，直到进入翰林，饱经蹉跎，才日渐极端，尤其是心学门人如张居正、李春芳、申时行等辈都从翰林院鱼跃龙门，他却二十年如一日，毫无进益，因此便以理学自居，处处抨击。” “……隆庆二年的时候，有个新科进士叫做王家屏的，也入了翰林，以为他是理学大家，前去辩难，赵固竟然张口结舌，对理学所知浅显，似是而非，此事传为一时笑谈，士林仿照假道学，称之为伪理学。” “……但是这赵提学颇为不凡，丢了这么大丑，照常以理学正宗自居，抨击时政，嘲讽心学，一切如常，实在不可以常理测度……”马容说着都摇了摇脑袋，表示不服不行。 听了赵固的光辉事迹，林卓不禁哑然失笑，随后又咂舌不已，这是一个已经仕途无望的极端分子，为了反对而反对的迂阔无术之辈，竖起心学大旗的理论隐忧就没有了。 至于通过院试嘛，对付这等不要面皮、跟头发春犀牛一样的老男人，不能力敌，就只有另辟蹊径。 林卓心情放松之下，反而对马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上下打量，若有所思。 “……公，公子？”马容被林卓看得心惊rou跳，早有传闻林公子不是凡尘之人，有雷电护佑，口味也端的独特，前次对自家黄脸婆迭使阴招，莫不是此番又对自己产生了兴趣？ “马容啊，你在官场混迹日久，颇有心得，更难得人脉交游广阔，对我颇有助力，日后，”林卓郑重其事，“日后还要多多仰仗你。” 马容放下心事，长吁一口气，摆出一张忠义脸，“公子但又吩咐，马容万死不辞。” 马容干干脆脆答应了下来，林卓也很是欢喜，这下算是有了个官面上师爷类型的人物了，算是官场经纪人吧。 经纪人？卧了个大槽。 “咳咳……日后，我等议事恐怕日渐机密，就不要在后院儿了，在前厅吧……” 论及私密，肯定是后院更占优势吧？ 马容一头雾水应下。 心怀忐忑的送走了马容，林卓轻吸一口气，这个人倒是可用，能力也强，只可惜名字没取好，总是给人带来不美妙的感觉。 转身回到书房，深坐在圈椅里，又翻看了自己的《葬花记》，总觉得有些单薄。 听过戎县灵竹大名的，可能知道是个才子所作，稍加重视；没有听过的，估计就当消遣小说看看得了，完全不理会什么学术思想。 龌龊些的，没准儿还专找其中的激-情戏片段，反复研读，当成H小说处理了。 再加上其中的爱情小说属性，搞不好在女性读者群里比在男性读者里吸引力还要强，这就与初衷背道而驰了。 林卓抓了抓脑袋，得丰富点儿内容，要不把出道以来，抄的诗词全部附在其中，或者同时另出一本诗词集？ 提起笔来，回想一下抄了那些诗词作品，顿时一团浆糊，怎么看怎么觉得每首诗词都面熟。 索性暂时放弃，构思一下出版销售的事情。 林卓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摆在地上的破旧书摊，一个瘦成骷髅样子的老板，衣衫褴褛，帽子上还有好几个大洞，唾沫四溅的叫卖，林卓新作，横空出世，一本书只要五十文，只要五十文，两本书同时买，打八折优惠。边大声叫喊，边把那两本书在手上拍得呱呱响。 狠狠撇了撇嘴，还得找个有格调的书商才行，不然跌份儿。 思绪纷乱，念头不畅，林卓干脆把书稿往案边一丢。 去看看咱家的舞蹈爱好者学习得咋样了，林卓带着点儿戏谑朝着遏云水榭走去。 排演大厅里，丝竹管弦之声缕缕不绝，嘻嘻哈哈的打闹声也没有断过。 林卓来的时候，正看到少女时代的大姐头妍儿姑娘正带着几个姐妹手把手教导娘亲和耿小妹，看样子，最大的问题是放不开，动作老走形，至于萱萱嘛，小丫头似乎颇有天赋，也不知道害羞是神马东西，早已顺顺当当过了这段儿了，蹲在旁边摇头晃脑地得意。 清漪主教练端坐在垫子上遥遥看着，不时说几句，手里还拿着厚厚一沓纸张。 哼哼，专职主教练在这里偷懒，手里拿的莫不是什么舞技速成、林府攻略之类的独家秘笈。 林卓促狭心起，悄悄溜到清漪背后，一把就把纸张抢在手里。 “啊……”盘膝而坐的清漪被吓得不轻，险些变成滚地葫芦。 转身看见笑得贼忒兮兮的林卓，心怀一软，随即又颇感气愤，爬起身来，就是一记粉拳。 “你个大坏蛋……”一边打清漪还不解气，嘴巴上也不停，“吓死人家了你。” “呵呵呵……”看到清漪的囧样儿，林卓一点儿都不绅士的露齿笑出声来，很有些幸灾乐祸。 笑得清漪脸色一红，随即跺跺脚，恨恨一哼，背转身去，不理他了。 林卓也不以为意，翻看起清漪的独家秘笈来，一看之下，颇感惊喜，这不就是林大公子抄袭的诗词佳句嘛，连两首歌都在，工整的小楷，字迹清秀，仿佛能看到写字的女孩儿那副专心致志的情态。 “清漪，你这是在收集我的黑材料么？” “……”清漪大眼睛茫然，把纸张一把抢回来，还有些尴尬，“什么黑材料呀，人家是，是写着玩儿的……”吭哧了一下，“练习书法，嗯……” “练习书法呀，那真是太巧了，你练得这些字我都很熟哦……”林卓继续无良。 “@#￥%”清漪整了一个虎头虎脑的表情，怒了。 “我正在想着把以前的诗词整理一下，结集出版呢，你可是帮了我大忙。”林卓恢复正常，挂上和煦的笑容，温柔地看着清漪。 这个跨度有点儿大，清漪反映了一会儿，才小开心地点点头，又把手里的纸张往林卓手里一塞，表示拿去。 旁边的舞蹈教学仍在继续，不时传来娘亲的抱怨声，还有萱萱丫头不怀好意的笑声，只有耿小妹，动作却是越做越偏，还总是走神儿。 七月酷暑，天干物燥，一上午的课上得大家都是汗流浃背，那老夫子走下讲台时，身形一个踉跄，差点儿与世长辞。 “卓哥儿，跟我走，我爹喊你回家吃饭。”金凫的招呼声传来，非常别致，又很亲切，真是提神醒脑。 “世叔是不是有什么事情交代，你先给我透个底。”跟着金凫走在街上，林卓仍旧保持不住士子的风范，拎起袖子就擦汗，得承认，在这方面，不如人家赵宗琪。 “……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是有个江南地界儿的朋友，要介绍给你怎么地。”金凫语焉不详，肥脸一摆，下了一场汗水雨，林卓瞬间悲剧。 “贤侄啊，来来来。”金百万看上去这身体恢复得很不错，不仅恢复了原本的水平，好像又胖了一圈儿，宽大的罩袍愣是穿出了点儿紧身衣的效果，他站在庭前迎接林卓。 “林卓见过世叔，世叔一向可好……” “好，好，好，”金百万豪爽应声，“经此一劫，老夫算是看透了，人这一辈子，也就吃点儿，喝点儿了，搞点儿小娱乐，别的都是浮云。” 金百万一副大彻大悟的模样，让林卓感到迷之亲切。 “世叔心宽体胖，可喜可贺。” “哈哈哈……好，来，贤侄，我来为你引见，”金百万把林卓带到了身边一个富商打扮的中年人面前，“这位是南直隶潜雨书坊的东家，鲁讷，鲁员外。” “林公子，幸会幸会，”那鲁员外上前见礼，“久闻林公子大名，今日得见，真是三生有幸，林公子乃是诗词圣手，文采风流，在应天十府如雷贯耳，前几日在清池苑，鄙人亲眼得见两位花魁自荐枕席，林公子现场作词酬答，委实大开眼界。南京的满城红袖，也是倚楼而待，羡煞旁人啊，哈哈哈……” “鲁员外过奖了，幸会。”尽管被拍的很舒服，林卓仍只是淡定回礼。 第一印象不大好，不实诚。 精明的不要不要的，健谈的不要不要的，偏偏取个名字叫鲁讷，很不实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