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书阁 - 历史小说 - 西域大都护在线阅读 - 第九十五章 割爱

第九十五章 割爱

    让吉迪到王府去上班,其实长史府不亏。

    这个土生土长的干吏发动亲戚劝亲戚,朋友劝朋友,几天就为为疏勒挽留下八百多关内的移民,占到总移民量的一般以上,无论对都护府,还是对疏勒王府,其意义都是重大的。吉迪人很实在,他带人出面,一个个落实,将汉人原先贱卖的财产原价赎回,由王府给予对方一些补贴,这样皆大欢喜,加上被抢货物有一部分被送回来,一些作坊店铺的商业活动得以恢复。

    然而,熨平人们心中的创伤,却没有赎回财产那么简单。

    疏勒王成大令廷尉对米夏取保候审,以期恢复疏勒城的商业活动。商业不活,整个社会便死气沉沉。但厄普图拿着他的命令去,又拿着他的命令回来了,同时带回老盐商儿子和米夏双方的口供,说是米夏给老盐商钱,让老盐商儿子把针对自己家族的游行改成针对汉人。成大直接将这两份口供扔到地上,说简直是荒唐。米夏深受汉文化的影响,为了汉族老公与自己的父亲都分裂了,怎么可能反汉?

    厄普图也觉得牛头不对马嘴,米夏的生意是从关内学来的,是汉人帮他支撑的,他与关内的货物贸易也是量最大的,怎么会有这种可能呢?可是她本人签了字画了押,他也亲往牢房会见了米夏,廷尉并未对米夏用刑。

    这就难办了,煽动族群矛盾这可是大罪,而且死了不少人,不能轻饶。成大准备亲自审问老盐商和米夏,但到了廷尉府,却突然接报,米夏早上吃了家里送来的饭,中毒了,已经让白狐背回家抢救,同时又缉捕了米夏的三哥,饭是他送的。

    成大觉得案件越来越扑朔迷离,而且越来越不可思议,米夏刚有口供,就有人要将其杀死,而且嫁祸老三,将兄弟两个都关在监狱,这明摆着是要将米夏兄妹赶尽杀绝嘛。看来老都护确实目光犀利,他早就预料到案件的背后存在黑手。想到这里,成大以国王的名义担保老三不会下毒,令将其释放,就是米夏的二哥,也要廷尉采取严密措施,保证其人身安全,再出问题,拿廷尉是问。

    气呼呼的成大让老三带着他去看米夏,其时班超和徐干已经来了,米夏的两位嫂子和田虑遗孀也在场。米夏双目紧闭,呼吸微弱,像死人一样躺在炕上。白狐说有人在饭里放了剧毒,幸亏他从牢房拿回饭碗,认出了毒物,给她服了解药,现在人虽昏迷,命估计可以保住,可惜嗓子彻底坏了。成大说可以肯定这件案子是有人cao纵,米夏兄妹是无辜的。班超点点头,建议他强化力量,加紧审理,早日还人还事清白,并派胡正协助查案。

    过了一夜,米夏醒了,身体虚弱,有气无力,勉强喝了一点***有话说不出,急得光流泪。白狐怕他接受不了现实,安慰她什么都不要说,过一段时间就好了。这时家丁进来,说廷尉带人冲进来了,挡不住。话音未落,就见廷尉带来四个狱卒,到炕边勘验,发现米夏没死,就要带走,说只要人活着就得回牢房。

    白狐一听,火冒三丈,一个风风火火的女人在牢里被折磨成了残废,命悬一线,你这个廷尉是怎么管的,没准儿就是罪魁祸首,老子是忙着救人,没时间找你算账,你他妈还催命催到家里来了,今天你休想把人带走!我问你,那毒药当地不出,只有乌孙、康居、大宛才有,别人是从哪里弄来的?

    廷尉看见白狐发怒的样子,有几分怯场,却仍然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也不理会白狐的问题,只要强行拿人。白狐也是下了硬茬,只要他在,人就休想带走,老子转战西域,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廷尉让士兵出刀,逼白狐后退。白狐哪里害怕这个,冷笑一声,挺身面对,四个狱卒只是后退。白狐忽觉背后一股冷风,迅速往前面几把刀的缝隙一闪,廷尉的刀就戳到对面一个狱卒心口,由于用力过猛,狱卒当场毙命。廷尉一愣,旋儿嫁祸白狐,说他抗拒执法,罪在不赦。

    白狐心想老子连刀都没拿,如何杀人?你这不就是红口白牙说屁话,整个一个无赖么?他更加怀疑这个人与下毒有关,否则在严密看管的监狱,谁能把毒药放到米夏的碗里。再一看廷尉已经红了眼,强行栽赃,非要抓自己,浑身的血都冲到脑门上,猛然半蹲身子,一个扫腿,扫倒两个狱卒,顺势捡起死狱卒掉落的长刀,就与廷尉对打起来。

    那三个狱卒哪里见过这个阵势,纷纷退到门口,却被闻讯赶来的几个家丁控制。廷尉也是文官出身,会两下刀剑,毕竟没有打过仗,还想在白狐面前班门弄斧,不几下,就被白狐砍断一只胳膊,回手抹了脖子。

    这时胡正赶来,一把夺下白狐手中滴血的刀,大声叹息:我的译侯白大人,你闯大祸了!

    这个祸是闯得不小。王府里议论纷纷,说长史府的高官蔑视王法,杀死廷尉,这以后还如何执法!成大感到压力山大,急忙找班超和徐干商议平息事态的办法。

    班超很理智,说白狐抗法,杀人偿命,已经被法曹关押了,这没什么好说的。他强调长史府住在疏勒,就要遵循疏勒的法规,任何人都不能例外,王子犯法,与民同罪。白狐是军人,自有军法处置。

    成大说他不是这个意思,他觉得白狐功勋卓著,是大都护身边响当当的人物,与他私交也不错,能否想个万全之策,既平息了事态,又赦免了白译长。班超说他岂不想扇白狐两个耳光拉倒,可是这件事性质太恶劣,影响太大,又处在眼前的风口浪尖上,无法赦免。

    处死白狐的消息传出后,长史府像炸了锅。班超首先面对的,是与他一起滞留的董健的严正抗议,说到难听处,竟然说他是学汉高祖诛杀功臣,让连他一起杀了,他去陪白狐。屯田校尉和恭带着一帮军官来求情,疏勒都尉坎垦也带着一帮军官来求情,还有王府的左右译长,左右侯,就连月儿和田虑遗孀,也请他饶了白狐。徐干问他能否先压一压,待风头过后冷处理。

    人们不理解,实际上最难受的是班超自己。白狐是他从匈奴那里挖来的人才,二十多年来同生死共命运,从一个江湖浪人,成长为都护府的高级官吏,有时候简直就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完全理解他的意图,而且独立做成了许多别人无法完成的大事,也与他和大伙建立了兄弟般的情谊。白狐的能力和优点是独特的,别人无法相比的,虽然他同其他优秀的人一样,也有许多毛病。

    从感情上讲,班超是舍不得白狐的,尤其是当初他带出了的三十六员勇士,就剩白狐和甘英、董健三个了,这些人的悲欢离合,紧紧牵动着他的神经,这些人的离去,更是刺他的心,挖他的rou。但是为了大局,为了维护大汉朝廷和都护府的形象,他不得不忍痛割爱,杀白狐谢西域,以儆效尤。越是到这种时候,越需要冷静,这就是为官和做百姓的不同。

    夜幕降临的时候,班超让韩发拎了一坛酒和一些牛rou,来到关押白狐的房子,却发现董健已经与白狐喝了半坛,干脆坐下同饮,也算一起给白狐送行。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一瓢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谁知董健并不愿意见他,转身走了,给了他一个大难堪。

    白狐说董健直率至真,嫉恶如仇,不要和他一般见识。俩人默默地喝了几杯,班超突然泪流满面,使劲捶着胸脯,说他身为都护,不能保护自己的兄弟,为兄弟网开一面,实在是没有脸面!反倒是白狐劝他想开点,谁在他的位子上,也会这么做的,自己不后悔,没什么遗憾。

    班超百感交集,无以言表,突然想请白狐上城墙,陪他在城墙上最后走一圈。

    赶上朔日,天黑穹低。城墙内外,乌蒙蒙一片,星星点点的灯火,忽闪忽明。凉丝丝的夜风一吹,班超微醉的酒立即醒了,只听黑乎乎的河边仍旧有女人在嬉戏荡笑,仍旧在吟唱《西域的月儿》,有一句没一句的,把一部完整的韵律撕裂得支离破碎。她们哪里知道城墙顶上,一对即将诀别的战友,心中是什么样的离愁别绪。

    走到城门楼的时候,班超忆起当年快饿死的时候,与弟兄们爬到城墙上,准备集体殉国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他想与白狐在这个地方再坐一坐,重温一番当年的那份情感。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两个人肩并肩坐下,班超慢慢闭上了眼睛。他感觉很疲惫,浑身上下都不得劲,遥想当年困守到最后,绝大多数人都吃不下板土了,身体弱得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只有白狐等几个人还能坚持,但他没有抛下大家,自己去逃生,而且选择了与大家一起等援军,死等!那也是一个黑夜,仅仅是白狐留了一床被子,还给他这个长官盖在身上,他想无论在阴间还是阳间,他们都不会分开的。人际交往的圈子其实很小,不管你在什么位置,和你打交道的都只有那么一些人,活着的时候是朋友,是伙伴,死了以后也只能与他们抱团取暖,别的人,谁认识你呢?

    “对不住了,白兄弟,那边冷,你多穿点,我很快就会来找你的!”

    班超的话是由衷的,他已经六十四岁,比孝章皇帝两辈子都活得长了,来日肯定无多,就是咽气的时间、地点的问题了,没有什么想不通的。

    白狐非常理解这位长官的难处,他在被胡正夺了刀子的时候,就已经预知了结局,想想自己一个连父母在哪里都不知道的狐狸崽,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交了那么多朋友,这辈子也不算亏,想想霍延、祭参、田虑等过命的兄弟,他觉得自己比他们活得长,也比他们更充分地享受了生活。不过,他还有两个请求,一个是班超善待米夏,她太不幸了;另一个是自行了断,给他点尊严。

    班超轻轻地拍了拍白狐的肩膀,此时无语胜有声,即使夜黑眼花,也不忍直面。白狐似乎心满意足的样子,突然站立起来,黑暗中给班超行了个军礼,转身哼着小调,径自下去了。他就是这么个人,走在去往黄泉的路上,仍然是快乐的!

    行刑的地方,就在长史府门外的广场,用木板搭了一个小台子。暮秋的阳光,非常刺眼。护城河两岸,胡杨被晒得卷了叶子,柳梢头垂得更低了。广场上站了很多人,有兵有民,有长史府的官员,也有疏勒王府的官吏,许多人的头都是低着的,像那些柳树一样。行刑的仪程由徐干主持,宣布白狐违反军纪,军法处斩,许由自断。

    班超没有露面,董健不忍相看,就连和恭也说身体不适请假了。当两个士兵将白狐送到行刑台,并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交给他的时候,人们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有的张大了嘴巴,有的摇头叹息,还有的伤心流泪。

    白狐穿着厚厚的棉袍,显然是预备在那个世界防寒保暖。他面带微笑,没有一丝的恐惧,仰头看天,眼睛被阳光刺得眯了起来。他将匕首夹在两个指头间,飞也似转了几个圈,寒光闪处,冷风嗖嗖,就像耍把戏一样。玩了一把,他又将匕首举过头顶,虔诚地敬了一下,从袖口掏出一块干净的白布,拭了拭上面的灰尘,这是他在乌孙学的规矩,走要走得干净。然后他反手握刀,再次举起,猛地用力,刺向自己的心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