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其乐无穷
林卓再次来到县衙,看到洪武大帝的恐吓,心中别有一番滋味,“下民易虐”?何止是容易,遥远的府城,一位大佬打个喷嚏使个坏,下民就要死个几十万了好么? 跟上次一样,林卓先看到的是钱师爷,看他的模样,比上次更枯萎了,女色果然伐身。 “林公子这次来,时间可是赶得巧,县尊刚刚午休起身,后面也并无要务,应该可以多聊会儿”钱师爷照例开始露口风。 “如此,正好,林卓正要多承县尊大人教诲。”林卓八风不动。 “正是正是,县尊身处困境,还是应当以务虚为上,避开风波”老钱又在说他自家东主的丧气话,务虚?务到最后,等人家来收割么? “哈哈哈,县尊如何自有县尊决断,不过听说钱师爷的如夫人可是姿色不俗,倾国倾城呐”不搭理老钱的旁敲侧击,林卓干脆给他整个娱乐至上,就是不说正经事。 “过奖过奖,林公子可要多多襄助县尊,早早脱身为好啊”老钱很执着。 “自然自然,听说钱师爷的如夫人身段窈窕,料必风情无限呐”林卓更执着。 “……县尊……” “……钱师爷的如夫人……” …… 林卓走进何举书房,钱师爷被调戏得发红的老脸渐渐沉了下去,神色变幻不已,良久才拂袖离去。 这是一个怎样的县太爷啊? 看到眼前眼泛血丝、面色憔悴、形销骨立的何举,林卓发出了感叹。 一直都有听说过现代的官场是个磨人的所在,要想登高望远,就要蜕掉八九层皮,现在看来,这大明朝的官场也不遑多让,区区三四天的功夫,何举就瘦了一大圈儿,脸颊也很明显的凹了下去,跟食无竹里满面红光的模样判若两人。 “大人,身负一县生民之重,还请善保贵体”林卓被震撼教育了,不仅是下民易虐啊,下官也很易虐,大明朝的政治生活忒残酷。 “林卓啊,本官身处局促之地,饱受倾轧之害,恐怕也无缘为这戎县生民做些什么了?”何举破罐子破摔了,对着林卓连倾轧两个字都冒了出来。 “大人,实不相瞒,我与僰人少族长哈洛、金百万的儿子金凫都是至交好友,对整件事情也算是略有所得”林卓直接切入技术层面,给何举说起了自己掌握的消息,其中和润号之类的府城敏感词也是直说不误。 “林卓啊,你说的……我多少知道一些,只是如今人为刀俎之势已成,如何有力回天?”何举一脸的苦笑。 “大人,空xue来风事必有因,有源头就必然有迹可循,一山更比一山高,我们挡不住,自有更高的山去抵挡,以学生浅见,朝堂之上未必就乐见其成”林卓直接就点题了,官场斗争,不外乎就是比靠山。 “林卓,你年纪轻轻有才华,又通世故,然而朝堂上的事情,非你所知啊”何举的神情更显消沉,“本官堂堂二榜进士,被派官到这天高地远的戎县,形同发配,其中苦楚心酸一言难尽,只因年少轻狂,出言不慎,触怒权贵所致,数年过去,我仍旧坐困穷城,那权贵权势却更上一层楼,几乎执文臣牛耳,越发不可一世,只怕这番遭遇,与他脱不了干系。”何举说到后面,有些悔恨更有些愤怒。 隆庆五年的权贵?执文臣牛耳?林卓脑海里默默盘算,不要碰上那几个大牛人物才好。 林卓沉吟片刻,“戎县偏居西南边陲一隅,想来难入京师权贵的法眼,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戎县的顶头上司乃是叙府知府,何大人何不在府城做些功夫?” “我在此地为官数年,知府大人陈文杰倒是宽和之人,奈何他即将高升成都,附郭省城,叙府事务想来不欲多生枝节。”何举亲自给林卓倒了杯茶。 “既如此,知府大人理当为大人奥援才对,陈知府高升在即,若在任内掀起风波,岂不是脸上无光?”林卓觉得奇怪。 “今日上午,通判大人定下了僰人霉变米粮事故的最终期限,在半月之后,彼时,陈知府恰已高升而去”何举也来了劲头儿,官场中人,对于这些嘀嘀咕咕,琢磨琢磨的事情,有着天然的爱好,虽然是坏消息。 林卓当即无语,这个期限,显然也只能是何举的唯一期限,他绝对不敢提前,只敢踩着这个点儿,要不然跟陈知府过不去的就是何举了,只能自速其死。 林卓心中的疑云更加浓重,略略试探,“以这些措置来看,府城的黑手,呼之欲出啊” “……哎……”何举一声长叹,一脸的萧索,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你也不必费心思推算,本官可以告诉你,这些手段的源头就是同知许翰。”出乎意料,何举直接给出了明确的答案。 “许翰,是赵贞吉的得意门生,他针对于我,不过是向他的座师谄媚罢了”何举连那个权贵的名字都脱口而出了。 “赵贞吉?”林卓张大了嘴巴,眼睛里充满了不可置信。 何举看到林卓的样子,倒是没有意外,只是脸上的萧索更甚。 林卓脑子里精彩纷呈,赵贞吉乃是内阁次辅,行事强横,斗争手段比较酷烈,在前几年甚至一度把高拱都弄回老家闲居了,当然人家高拱也不是吃素的,很快就卷土重来,现在正正经经的是当朝首辅,两个硬邦邦的男人自然不可能有真爱,加上张居正在后面扇阴风点鬼火,大明内阁的政治斗争可谓高潮迭起。 林卓回过神来,看到何举正在捏着一封书信端详,不由有些好奇。 “如今我已经被人认定为口中羔羊,他们断然不可能任由我从容来去,想要调职难如登天,就只能出此下策了”何举倒也不隐瞒,大喇喇的就说了,还把书信展示给林卓欣赏,林卓只略略一扫就瞪大了双眼,哥们儿,你这赌注赔的也太干净了吧,竟然是一封称病辞官的信。 大明的辞官也是分阶层的,高官显贵辞官之后,尽可以养望东山,时机到了,再谋求起复,照样吃香的喝辣的。一介县官,辞职了就等于是前功尽弃。 “何大人,请听林卓一言,情势紧迫,如雷聚顶,林卓已深有体会。”林卓的声调更显平静,隐隐有强大的自信心在其中,“然而此事毕竟着落在戎县,主动权仍旧cao在我手,尚有十五日可做谋划,与其俯首就戮,不如拼死一搏,化危险为机遇,也未可知。”
“林卓啊,你可知,内阁次辅能量几何?你可知一府同知能量几何?”何举对林卓的表现非常感怀,但是他的心力却有些不济了,“假如让他们得知你在其中奔走对抗,你可知,你的前途会如何?” “林卓只知道,与天斗,其乐无穷,”林卓声调高昂,隆重推出毛爷爷的斗争箴言,“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 “好,好一个其乐无穷,哈哈哈”何举猛然大笑,或许他的内心深处也藏满了不甘心,“与赵贞吉斗,其乐无穷,哈哈哈” 直到何举把积蓄的情绪全部发泄完,笑声方歇,林卓才又回到技术层面的轨道上来。 “何大人,请恕林卓多嘴,若是许翰乃是赵贞吉的门生,那么他所图谋的就不可能仅仅是区区一个县令。”林卓再度开声,而且并不见瑟缩软弱,何举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觉得林卓忽然间好像反而多了几分把握一样。 “那依你之见,他所图谋的到底是什么呢?他一介文官,不可能图谋战功勋爵吧。”何举带着点儿烦躁,还有些侥幸,没有放弃的林卓俨然成了他的精神支柱。 “大人,请恕林卓冒犯……” “不必客套,叫我一声世叔就好”额,这一句话倒是似曾相识。 “是,世叔,敢问您的三师是哪三位尊长,是否还留有关联在朝堂?”林卓实在不想东迁西搬的,也不客套,直接问了出来。 “嗯”何举稍一沉吟,说出来都是泪啊,“我身世贫寒,耕读传家,久居乡里,并无朋辈,同年见我忤逆阁老,已然零落,一二知交,也在偏地为官。” 听完何举的人脉关系,林卓给跪了,这样的二榜进士应该不多见吧。 何举继续说自己的三师,所谓三师,就是读书人科举路上的业师、房师和座师,“业师已然仙逝,房师亦已经致仕山居,只有座师,乃是目下的翰林院掌院学士申时行大人,然而自觉有辱师门,自赴任以来,便不曾有过往来。说来惭愧,恰似那水中浮萍,无着无落,雨疏风骤,也只能独自忍受” 何举用了很多悲凉的形容词,颇有些顾影自怜,林卓却并没有在意,申时行这个关键词,已经让他豁然开朗。 咳咳咳,你丫的傍着这么大只牛股还在这里装可怜,逮着个鬼鬼祟祟的钱师爷当块宝,识人不明,立身不谨,何大人,瞧瞧你这素质。 好在你遇到了我,要不然,估计你这官儿,也就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