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风再起时
何举有点儿兴奋。 大晚上的睡不着觉,来找林卓唠嗑。 “贤侄,那些西城和后街的城狐社鼠都已经招认,米粮是他们调换,由通判大人指使,完好的米粮全数又回了和润号的腰包,证据确凿,真相大白,是否就可以将哈朴和金凫释放,据实上报给恩师,此案就此了结?” 林卓淡淡的看着这位县令,他不是被眼前的胜利冲昏了头脑,也不是看不明白前后因果,只是本能的害怕把赵贞吉得罪死了。 “世叔可知,若就此了结,在申时行老大人那里,您最多算是无功无过。”林卓恨其不争,眼神严厉,“但是在赵贞吉那里,在许翰那里,却是大大的忤逆,这个道理,世叔不会不懂吧” 何举脸色微变,林卓这种居高临下的口气让他不适。 “世叔,打蛇不死,反受其害,今日你脱身而去,明日就会有无穷的陷阱等着你,当然,也等着我”林卓也不想给他留面子,这厮的阶级软弱性实在可恨透顶,“到那时,没有了林卓,不知道世叔又该如何脱身呢?我很为世叔忧虑啊” 林卓和煦的笑容,透出来的,却是强势的警告,你要是现在脱身,等于把我丢在火坑里,那么大家就是敌非友,洒家也须饶你不得。 “一不做二不休,我们必须弄一个铁打的证据链条,将许翰还有他的恩师赵贞吉,”林卓眼睛光芒大放,“活活绞死在戎县。” 何举悚然而惊,脸上阴晴变幻,坐在原地默然不语。 “林公子,邓子龙求见。” “将军请进。” “公子,我安排部属的家人去打探过了”邓子龙压低了嗓门儿,瞥了一眼枯坐在对面的何举,对着林卓说道。 “可有收获?”林卓眼中精光一闪。 “公子算无遗策,府城官仓米粮照往年成例,应该是一年一换,以防霉变,然而,去年和今年,都没有换粮的迹象”邓子龙见林卓没有回避着何举的表示,也就不以为意。 “也就是说,此刻,如果官仓里有粮食,也应该都是些霉变的米粮,”林卓喃喃自语,“而且,更大可能是,官仓里此刻连霉变米粮都没有,是空着跑耗子的” “公子,会不会”邓子龙想了想,觉得许翰应该没有大胆直接把府库搬空,“会不会他们把那批完好的米粮又放回去,府库里都是完好的粮食?” “将军所言,也不无道理,不过以人性的贪婪而论,进了腰包的钱粮,再让他们放回去,恐怕,难呐” “不过,”林卓嘴角笑容诡异,“我们,倒是可以引蛇出洞,逼着他们去填这个坑” 林卓面容一肃,“邓将军,你且带兵秘密潜回府城,在和润号和府库两边设置眼线,一旦和润号有大批运粮迹象,就在运粮半路上把他们全部扣留,之后再找借口包围府库,不许任何人进出,料必会有聪明人主动帮我们查出主谋的。” “是,公子算无遗策,子龙这就去办”邓子龙也没问林卓怎么引蛇出洞,一溜烟儿就消失在了夜幕里。 书房里又沉默了一小会儿。 “何大人,通判大人在食无竹关押良久,于理不合,如今证据确凿,应该解送到戎县大牢较为稳妥,您,意下如何?”林卓不待见赖着不走的何举,连“世叔”都不叫了。 “正该如此。”有了台阶,何举立马往下出溜。 心中却是起伏不定,以前让林卓叫“世叔”,他觉得是一种施舍,现在看来,人家叫“世叔”竟是在给面子? 何举磨了磨屁股,还是没有离去,他觉得这个状态似乎不行,不太稳妥嘛。 “大力,你去,告诉史管事,通判大人要解送大牢了,场面要热闹一点儿,得弄个夹道欢迎什么的,府城那边儿也应该人尽皆知才对,不然,对不起人家这府城来的高官身份”林卓把耿大力叫到身边安排。 “另外,让史富史贵从守备营挑一两个通判大人的亲信,混到通判大人身边帮他送送家书什么的,为许翰大人增加一些刺激感” “还有,你再去跟常二少爷聊聊天,从他身上搜一封代表许翰跟白莲勾结的信件出来,要写得云山雾罩的那种” “搜?”耿大力略略挠头,旋即恍然。 “是,嘿嘿,我这就去。”耿大力颠颠儿的闪人了。 “嘿嘿嘿,嘿嘿嘿”耿二力和哈虎两个夯货在后边儿傻乐。 “你们两个呀,”林卓对这两个五大三粗的二杆子没有招儿,跟他们两个的大哥比起来,那可是缺心眼儿缺得多了。 “二力,你去把陈苏叫来” “哈虎,那个叫哈利的,是个什么情形,你且说说”林卓随口问道,手里笔走龙蛇开始写信。 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这个哈利是大有来头的,他的爷爷曾经是大统领,相当于现在哈虎他爹哈烈的角色,老爹现在是鸡冠岭大寨主,手里面近万人口,也不是个简单人物。 “这厮就是个油滑小子,专会惹长辈欢心,一直都是族长他们最喜欢的晚辈,就连我爹,也喜欢他多过我”哈虎愤愤不平,把自己灰暗的被碾压经历喋喋不休的念叨。 林卓有一搭没一搭听着,手里自顾自写信。 陈苏到来的时候,林卓的书信已经写好封好了。 “你把这封信,交给金凫,让他以最快的速度送到铜梁张老大人处” 陈苏接了书信,转身就走。 “还有,你让金凫带个口信儿,就说林卓仰慕老大人风采久矣,老大人若是有暇,林卓不日即专程赴铜梁拜望” 林卓这边儿听故事、安排事情好一通忙碌,但是何举却在一边儿坐蜡了。 尤其是听到最后林卓要去铜梁拜望什么张老大人,他的脑子就处在轰鸣状态。 铜梁的张老大人,分明是丁忧即将起复的张佳胤。 林卓分明是在为打通自己的高层路线做准备了,这么一来,何举的价值就微乎其微。 有道是急中生智。 “贤侄,老夫以为,邓将军作为武将,率众包围府库,名不正言不顺,难保不节外生枝,不如老夫去府城一趟,请动陈知府,他毕竟是府衙正印,有他坐镇,事半功倍” “世叔所言甚是,如此就有劳世叔了。” 听着这声失而复得的“世叔”,何举心里五味杂陈。 皇城山,鸡冠岭。 哈烛跟鸡冠岭大寨主哈炎对坐饮酒。 堂下,在僰人特有的急促锣鼓乐曲中,十数个僰人舞姬正在剧烈的扭动身子,黑发翻飞,舞姿健美浑厚,她们身上仅仅以树叶遮掩前胸,以兽皮裹住腰腹,除此之外,不着一缕,舞动间风光无限。 歌舞升平中,宾主双方的兴致却都不高,哈炎的儿子哈利更是躲在父亲背后,战战兢兢。 哈烛坐在宽大精致的竹椅中,身后还有一个红衣女侍照料,意态从容,喝酒吃rou,慢条斯理,脸上也是无悲无喜,眼睛看似盯着前面的舞姬不放,实质上毫无焦距。 对面的哈炎截然相反,他身材本就肥硕,现在更形似饿死鬼投胎,大口大口喝酒,大块大块吃rou,喝的醺醺欲醉,吃得满嘴流油,只是手很难稳得住,眼神也时不时四下乱飘,神思不属。 “哈炎,你还记得我们少年时的雄心壮志么?”哈烛挥手斥退舞姬和乐队,屋子里顿时一静,声音渺远仿佛从天上来。 哈炎吞下一大块牛rou,黄色的油顺着他的双层下巴蜿蜒流淌,低着头,很吃力地冒出一句,“我记得,我们各种不服。” 哈烛嘴角微微一扬,“对,你我都不是长子,没有继承权,我们不服,僰人被看做野人,只能祖祖辈辈困在大山里,我们不服。” 哈炎抬起头,瞪着哈烛,“现在,二十几年过去了,你仍旧不是族长,我也没有当上大统领,僰人,也还在深山里。” 哈烛悠悠然有些追忆,“是啊,二十几年啊,还好,我们还有时间。” “我们没有机会的”哈炎不知哪里来的劲头儿,突然大吼,“族长之位,哈朴之后,有哈洛哈茗,大统领之位,哈烈之后,有哈龙哈虎,汉人一窝一窝的才子能人,一堆一堆的钱粮,我们僰人,认字儿的都没有几个,没有机会的”
说到后面,哈炎已经歇斯底里。 “混账”哈烛被触到了逆鳞,手中的铜爵朝着哈炎重重砸出,哈炎“嗷……”的惨叫一声,摔倒在地,一脸鲜血,他身后的哈利更是浑身哆嗦,蜷成一团。 哈烛踩着沉重的脚步,走到哈炎身前,梗着脖子,眼睛里充满了狰狞,“不,我们还有时间,我们有的是机会,打天下,靠的是力气,是刀枪,不是劳什子的识文断字” “咳咳……”哈炎在地上仰躺着,“哈烛,你被欲望和仇恨迷了眼,也迷了心,你没有机会的。” 哈烛脖颈青筋贲张,杀机满脸,却又很快隐去,努力缓和声调,“哈炎,我们已经努力了这么久,我们已经掌握了很强大的力量,再勇敢一点点,再靠近一点点,我们一定会成功的,你说是不是?” “哈烛,我们爬到现在的位置,我们失去了多少?我们做了多少背弃祖先的事?现在我看清楚了,这不值得。”哈炎脸色也变得冷硬。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哈烛脸色变得扭曲,“哈炎,既然你要背叛我,就不要怪我心狠。” 哈炎呵呵一笑,反而如释重负,“即便我不背叛你,今晚,你也不会放过我的,现在哈朴安然无恙,白莲也败了,大势已去,你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可以拱手相送,还有什么你舍不得” 哈烛气极反笑,缓缓拔出腰间佩剑。 “哈烛,事已至此,我也不怨天尤人,符江场的惨案,调换米粮,都是我做的,你放过我的族人,放过我的儿子”哈炎看了一眼自己的熊包儿子,哀哀求恳。 哈烛嘴角一抽搐,冷冷拒绝,“我也想放过他们,但是那个汉人书生不答应。” “你,你……”哈炎翻身而起,手指颤抖指着哈烛,“哈烛,这可都是你的命令,你竟然……” 仰天而笑,“哈哈哈……好,好一个兄弟,你哈烛做初一,我哈炎就做得十五” “来人呐,给我把哈烛拿下” 房间里迅速涌进数十个黑衣大汉,把哈烛和他身边的红衣女侍包围在中央。 “哈烛,我知道你带了大队人马,想要把我鸡冠岭连根拔起,但就算鸡冠岭死绝了,你也绝对出不了这个屋子” 哈烛挺直的腰背微微弯下,仿佛受到了某种打击,“是么?” 只见红衣女侍腾空而起,剑光连闪,哈利的头颅骨碌碌滚落,一个鹞子翻身,软剑深深刺入哈炎的咽喉,哈炎瞪大眼睛,满脸不可置信。 黑衣人猝然大惊,齐齐挥刀扑上,红衣女侍不急不忙,身子盘旋而上,一个倒仰急急坠下,青丝飞舞,裙摆绽开,如同一朵红色莲花,手上剑花不停,如同电光闪烁。 惨叫声响起,一蓬一蓬的血花洒出,膀大腰粗的黑衣人们挨个直挺挺倒地,鲜血自喉咙间汩汩流出。 窗外,更剧烈嘈杂的喊杀声、惨叫声和兵器撞击声响起,哈烛知道,那是他的人马在肃清鸡冠岭的僰人。 哈烛脸上无悲无喜,在尸体遍布的大堂里,他突然有了欲念。 他如往常一样向红衣女侍扑过去,却被一脚踹了回来。 “红莲,你……”哈烛怒。 “别用你肮脏的手碰我。”红莲鄙夷。 “你也杀过汉人,你以为你有多干净?”哈烛满脸戾气。 “我,至少可以做个相对干净的女人”红莲的嗓音有些迷惘。 “你要守身?为了谁?”哈烛的声音带上些戏谑。 “你不配知道。”红莲收起软剑,转身而去。 红裙曳地,拖过地面,裙边染成深红,一朵妖艳绽放的女人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