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五章 此时无声
时值六月底三伏天,京师天气干燥闷热,就跟火烤得一样。即便昨日下了场透雨,然而雨停了之后,犹自天日无光,气压极低,地面上积水蒸腾,都是热气,非但不能稍感松快,反倒更见气闷。 许郎中世家出身,如今京官五品,算得上号人物,平日里还是很讲究体面的,规矩礼节,一向守得很严,今日倒有些反常,坐在马车里,扯开了衣襟不,还把手巾塞到胸前,擦拭滚滚滑落的汗珠子。 细看他的脸上,泛着nongnong的潮红,鼻子里也不停喘着粗气,双眼游移不定,闪着凶光,不只是热极了,也像是怒急气急了的样子。 “赵四,马车赶快点儿,少爷我有急事”许郎中掀开马车的窗帘,往外打量了一番,叫嚷着催促。 “少,少爷,这,这都已经是极快的了,这可是正阳门大,大街,再快就要算,算是奔马了,可是要,要吃官司的”赵四有些结巴,看相貌也是愣愣的,行事却颇有些分寸,听得许郎中催促,他也心急,却无法可想,京师重地,到处都是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尹的巡街兵丁,了,被捕拿倒是不会,但是问来问去的,可就更要耽误事儿了。 “好好,快着点儿,少爷要干大事”许郎中闷气更甚,倒不好对自家的世代忠仆放重话,只是眼中更盖了层疯狂意味,靠在车厢上也不知在琢磨什么。 “少爷当心,前面有快马”赵四突地一声大喝,结巴都像是好了,站起身子使劲儿扯着缰绳,控制两匹马往边儿上避让。 “唏律律……”这边勒住了马,对面的马从侧边急冲过,两相交错,有惊无险,快马上的人一用力,把马驾驭得两蹄朝天,也猛然刹住了。 “马车中的,可是兵部许郎中?”不等赵四一声妈卖批出口,对方已经厉声喝问。 “是,是我家少爷咋的了?你当街飚马还,还有理了不成?”赵四先是被吼得一懵,继而恼怒起来,看着衣衫华贵人模狗样的,还指量是个场面人,咋这么不懂事,犯了错一点儿都不心虚呢? “许兄台,是我,快快出来相见,有要事告知”那飚马的汉子大声嚷嚷,身子一跃,就要上马车,唬得赵四手忙脚乱,一声唿哨,胡乱比划了几个动作,手舞足蹈。 “赵四莫要失礼,是我朝中同僚”好在许郎中出口快,拦着了,要不然,赵四不得要显显他雅周胡同一代武王的身手。 “文兄台,有何急事?我正要去寻你们几位,听有人在串联,不准哪日咱们的担心就要成真了?”许郎中没有寒暄,开门见山。 “不用哪日,就是明日,我也正为这个事情要联络诸位,我有个族兄,在锦衣卫北镇抚使耿二力身边执役,听耿镇抚使偶然失言提及……”那文兄正是土肥圆,他一脑门儿汗珠子,顾不得避讳他从来引为奇耻大辱的族兄,和盘托出,焦躁不安。 “耿镇抚使既然已经得知,那,那林大人那边……”许郎中眼眸一亮,很期待。 “听林大人又在詹事府那边告了假,毫无动静”文兄很是恨铁不成钢,“林大人行事意图都是好的,就是太年轻太懒散了些,这会儿怕是指望不上,咱们,咱们只能靠自己了” “没的,这朝堂又不是林大人一个人的,也没有让他从上cao心到下的道理,咱们担了就是,了不起不成功便成仁,朝堂浑噩,这官不当了也罢”许郎中反倒被激起了热血,更显亢奋。 “没到那步,据王大人和沈大人也有所动作,于大人在翰林院做了讲筵,应当都有所预备,咱们先闯上一闯,就算不能成事,有他们兜底,想来也无后患”文兄的消息非常灵通。 “好,如此更好,我这便去龙兄、苏兄、平兄几人府上,定要闹出番动静来,也要让那帮老朽废物们见识见识,除了林大人,这朝中还有的是能喘气儿的”许郎中悄悄松口气,搏斗的意志更坚。 “别价,你不用去他们那儿,我都去过了,现如今他们也到处乱跑呢,你先去你大舅子、二大爷、隔壁王叔叔那里通个气,咱们也不勉强谁,志同道合的就同去,要苟且的,也不强求,咱们不想让别人咱多了不起,只为了这口志气”文兄似乎早有腹案,语调平冷,大异平常,让许郎中由衷感佩。 “驾驾……”文兄跃马而去。 “啪啪……”赵四的鞭花儿甩得格外响亮。 短短一日,京师之中,就跟突然吃了过量过期春药似的,躁动得一塌糊涂,车马往返,聚集密会,交通事故频频,跌打大夫大利市,士子官员们个个都是一副冷峻脸,素来政见一致的,如今也可能只做陌路,素来针尖麦芒的,也有突然如胶似漆,文臣往来穿梭,连宵禁都顾不上了。 勋贵武将家族,素来是惹不起文官的,这个局势,他们更不敢招惹,麻溜地关门闭户,家家户户壁垒森严,像是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英国公府邸,张维贤偷偷摸摸地遛着墙根儿,他死磨硬缠,好不容易得到萱萱的肯,接受他的礼物,他亲手做的三宝太监五牙大舰模型。 这个木头做的物事,可没少费了他的功夫,东奔西跑了个把月,才拼凑出宣德年间的设计图纸,又花了半个月的时间,精雕细磨,全都是他一个人动手。 “还得是爷聪明”张维贤嘟囔一声,暗自得意,李三才那夯货大老远通州写诗词,嗤,是不是傻?班门弄斧。 他听萱萱因为他老哥林卓旗下的南洋水师立了功,是件大大喜事,打算送哥哥件礼物,就起了心思,这个东西再合适不过了,又和身份,又蕴含了恭维的意头儿。 张维贤怀里抱着模型,擦了擦鼻子,抬眼一看,后门儿的矮墙头就在眼前,不由咧嘴笑出来,他拎起前襟衣板,塞进皮带里,助跑几下,就待翻上去。 “你要往哪儿去?”一声冷哼,吓得张维贤亡魂大冒,好悬没栽个跟头,他止住脚步,往后一看,情不自禁打了个冷噤,他爷爷英国公张溶虎着一张脸,就在他身后杵着。 “祖父,孙儿出去遛遛弯,消食儿”张维贤涎着一张脸,扯瞎话。 “哦,遛弯,咱们府这么大,不够你遛的?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这么不好克化?”张溶嘴角微动,声音冷冽。 “孙儿跟人约好了,今日给人送个物件儿过去”张维贤没招儿,只能交代。 “今日不行,谁都不行,过上两三日方可出门”张溶直接拒绝。 “祖父,是林大人那头儿”张维贤试图动张溶,家里跟林大人府上最是交厚。 “那里,更不行”张溶顿了顿,摇头。 “为什么?凭什么?”张维贤骄纵脾气上来,撒腿就跑。 “嗖……”一根利箭直射过来,从张维贤身前穿过,吓得他一声冷汗,怀里的模型,被一箭洞穿,碎成了一堆零件儿。 “了不行,就不行,请家法”张溶脸黑冷硬,毫不讲情。 张维贤看着地上散成一片的模型,眼睛当即就红了,心里揪得生疼。 被家将按着,硬挺着挨了二十大板,他一声都没有叫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