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三章 泰山与鸿毛
文华殿廷鞫之后,天渐渐入秋,气温也凉爽了下来,京师百官的心更凉。 工部尚书李幼滋无德无能,贪腐成性,暗中指使门生蓄意生事,勾连亲军,阴图不轨,着斩抄家。 工部给事中鄢淮等上下七十二人,不忠不义,殴杀同僚,斩抄家,株连三族,已故官员得以宽免,举家流放,五服之内,三代不得科举。 京师菜市口,天天人头枕藉,有白苍苍的老者,也有蓬头稚子,哭声震天,血腥气久久不散,民众却不畏惧,口耳相传之下,这些罪人个个都是穷凶极恶,面目狰狞可憎,无人怜悯,街坊邻里之间,反倒尽是咒骂声。 刑部尚书卿鹘犹自不肯罢休,做交易是做交易,不追究幕后黑手,但是摆在面上参与了的,就断断没有放过的道理。他组织精干人手,顺着游行路线,追究到文思院集会,将参与集会百五十名各级官员,一个不落,全部拘捕到刑部大牢,一时之间,刑部大牢人满为患,全都是有品级的官绅,人人过堂枷号重审,血腥无数。 名义上的带头大哥,吏部右侍郎沈鲤大人,作为唯一一个三品以上的犯官,让卿鹘犯了难,稍一犹豫,私底下询问了林卓的意见,林卓回了一句佛偈,“金刚怒目,所以降伏四魔,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 卿鹘收到回音,二话不说就把魔爪伸向沈鲤,沈鲤被张四维欺骗利用,又见西风渐起,黑云压城,廷鞫之后又遭到张四维连连出手恐吓,本就已经忧心如焚,吓破了胆,在卿鹘率众上门的时候,惊骇之下,当即嗝屁,倒落得个清净。 刑部卿鹘之名,迎风高企,盖过了东厂和锦衣卫,令人闻之色变。 文的一边,杀的人人遍体生寒,武的这边,作为张居正懒得搭理的弃子,曾省吾更没有顾忌,他专程请了李太后的懿旨,借调了御马监腾骧左右卫的兵马,跟锦衣卫一起,把旗手卫下属的五个千户所,从指挥使到兵丁,无论是宿卫还是銮仪使,分散圈禁羁押,从承天门那天的当值千户和闹事百户入手,严加讯问,顺藤摸瓜,枝枝蔓蔓的,牵连出亲军一大片高层,自百户起跳,最高直至五军都督府都督同知,正一品的武官。 因为兵部并非法司,不能像卿鹘那样直接行刑,经由通政使司上报给李御姐,厚约六寸的奏折,人名密密麻麻,两百多号有罪人等,绝大多数都是砍头大罪,李御姐早就怒气冲天,有意要给亲军二十六卫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只字不改,全数核准,给刑部即刻明正典刑。 菜市口才静下来没几天,就有来生意了,这一次的人头比上一次的更猛更汹涌,这下子,不说当其冲的亲军上下,战战兢兢度日,就连置身事外的老百姓,都给吓得不轻,连着好几天,京师治安好到极点,人人彬彬有礼,走路轻手轻脚,说话轻言细语,初来京师的外地人,不了解内情的,看到京师风尚如此,不由心生敬仰,竖起大拇哥,“善之都,果然良善”。 承天门流血事件,以更大规模的流血告终,这些人戴着罪人帽子,株连的事有不少,家人畏惧,连收尸的人,都很少有,任由顺天府的兵丁衙役草草包裹,扔在大车上,丢到城西阜成门外的乱葬岗了事。所谓身后哀荣,无从提起。 同样都是死,许郎中的死,绝不相同。 大明的京师以左武右文营建,许郎中的住所本来在城东的教忠坊,然而,为了旌表忠良,李太后下旨,赐下赙仪,让其族伯驸马都尉许从诚在城西咸宜坊的公主府代为治丧。 今日是许郎中的“五七”,丧家的大日子,许从诚大清早就打了自己的二子一孙到大门口迎宾举哀,门口儿一片雪白,朝中同僚同道的官员、世交晚辈还有些各类身份的仰慕者,都来到许从诚府上。 熙熙攘攘,人人叹惋,面带哀色。 临近午时,一长串的马车出现在了许家大门口。 只看两侧的随扈守卫,众人就知道是谁到了,马千乘的人脸辨识度算是很高的,京师高官的得用家人多半都认得他,何况还有司命卫队,他们的装备服饰也与众不同,这个架势,在京师,是独一份儿。 林卓到了。 许从诚的长子赶紧打身边的管事入内通传,自己带着弟弟和儿子迎上前。 马车脚踏布好,林卓迈步而出,穿这身素蓝色细棉布衣,腰带上还缀着块白色麻布。 后面那一连串的马车里,走出的,有官员,有士子,官员不多,约莫二三十人,有林卓的詹事府同僚,也有万历二年的林卓同年进士,六品七品的是主流,天择学社和海权社的头面士子就多了,林林总总一百多号人,携手而来,都是差不多的装束。 “有劳林大人亲至,鄙人深感不安”许从诚亲自迎出门来带着子侄弯腰施礼。 “都尉大人客气了,许郎中是大明忠良,也是革新先驱,功在家国社稷,林卓敬佩不已,英灵将远去,不送一程,林卓于心不安”林卓伸手扶住,惆怅追忆满怀。
“有如此族侄,光耀门楣,也是许家幸事”许从诚清癯的脸颊,哀伤中透出些挣扎,显然,被卷进朝政风波里,并不是他本意,肃清一请,“林大人,您请” 林卓进入灵堂,注目棺椁良久,才三鞠躬凭吊,三柱清香点燃,模糊了林卓心中的愧疚。 “文大人、龙大人等人笃守正义,涤荡士风,不愧名教功臣”林卓又跟旁边照料打点的土肥圆略略交谈,满口溢美之词。 又对许郎中的遗孀幼子安抚道,“斯人已去,还请振奋精神,许郎中献身国家,我们都不会忘记,些许奠仪薄礼,聊表寸心” 旁边,马千乘奉上礼单,饶是林卓豪富之名早已驰名京师,看到那长长一串金石珠玉的礼单,众人也是张口结舌。 许郎中的遗孀也是书香门第出身,见状就要推辞,林卓摆摆手,看向他的小儿子,虎头虎脑的小子,看上去五六岁,跟高葵相仿,即便脸色不好,也是灵气不凡,“此子唤作何名?若是夫人不嫌弃,林卓愿收入门墙,以期许郎中忠魂得安” “多谢林大人大恩,小儿显纯,我儿,快,快快拜见恩师”一直恭谨有礼,面对重金也并无得色的少-妇终于动容,抓着自己的儿子忙不迭往地上按,让他给林卓叩头。 “嗯?”林卓大为诧异,不动声色的瞄了一眼许从诚身后跟着的小孙子,乐呵呵收下了九千岁麾下的五彪之一为徒。 林卓亲切会见许家家人的时候,与他同来的官员士子们也络绎不绝开始祭拜,气氛庄重肃穆,队列直排到门外去,有那感性一些的,还忍不住抽泣出声。 “圣旨到……”一声尖利的呼叫,打破了哀痛的气氛。 “……钦赐谥号曰忠,加封太子少保,诰封其妻为三品淑人,恩荫其子为国子监生……”传旨的是养心殿的随堂太监,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还侍奉了潞王朱翊镠前来,代表皇帝行了立祭之礼。 消息传开,京师上到阁老,下到各部主事,无不前来吊唁,队列绵延至宣武门里街外,直到深夜酉时,人群才渐渐散去。 京师百姓口口相传,许家郎中是个大忠臣,为jian臣所害,皇帝老子都来拜祭了的,也是群聚前来致哀,人潮熙攘,通宵达旦不休,以致临近几个坊市为之一空。 哀荣极致,不外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