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三好长逸
三好长逸的运气非常不好，他刚到若狭境内的时候就赶上下雪，一行人从丹波若狭国境上的山道间一脚深一脚浅的行进之时，三好长逸已经在诅咒为什么自己要出使到这种地方来。身为三好氏一门众，又是最早跟随长庆的亲族，在辈分上他更算是三好长庆的叔叔，除了三好长庆的弟弟们和松永久秀那个只会巧言讨好长庆的家伙以外，他三好长逸无论如何也算得上是家中列位于前的重臣了——身为坐拥七国的畿内一霸三好家的重臣，身份如此尊贵的三好长逸大人，居然要在寒冷的雪天中跑到这贫瘠的小国来，如何让他不生气？ 然而当三好长逸终于翻过山卡，穿过大饭郡的山间谷地，进入远敷郡内之时，他被眼前的景象深深的震撼到了。这远敷郡内的农民，除了守着家中几分水田之外，就连入冬了还自发在屋后的荒山之上种植各种作物。一路行来，漆树、油桐、栌木、苎麻、蜜桔、桑木……三好长逸数的眼都花了。他去向农民讨水喝的时候，还曾特意问面带憨厚笑容的农民为何要在如此寒冷的天气之下工作，出乎意料的，那个在山中种蜜桔的农民告诉他：“殿下有法令，只要种这东西，也可以抵田产赋税的！今年种好了，明年结下果子当赋税交了，就能省下米自己吃了！” 虽然在三好家长期的不断胜利中培养出了一股傲气，然而三好长逸并不是个志大才疏之人，他听了农民的话后抚掌长叹：“当初这若狭国的小子发布俭约之令时，众人都笑他丢尽了武家的颜面，只有长庆说此子必成大器。前些日这小子以弱击强退朝仓大军，我才始觉长庆此言不虚。今日观其国，百姓安居乐业，令行开明，治领有方。假以时日，这小子确是不可小视之人啊。” 三好长逸随行的侍从不解：“大人，何出此言？不过种树而已，这产物又不能吃。” “若狭一国山多地少，无论再如何检地开田，怕也是鲜有成效，仅劳民伤财而已。这若狭小子并未强令农民开山辟田，反而是以政令鼓励他们种植这些作物，可见深明此理。这些物产虽不能吃，却可换钱，北陆山阴交汇于此，更有海港，正是商旅汇聚之地。若是有了钱，国力何愁不强？加之前些日这小子又击破朝仓军势，在此幼年便有这种种所为，可谓难得，比之长庆当年只怕也是相去无几啊。”三好长逸边走边向几个属下解释起来。 “大人，筑前守殿下的大才，岂是这等小子可比的？”三好长逸的侍从气愤不已，在他们心中三好长庆以一己之力振兴本家，那可是不可玷污的完人。 三好长逸只是笑笑，便也不再说话。当年三好长庆虽然十一岁继承家督之位，然而他第一次率军攻入京中，驱赶将军足利义晴之时，已近十六七岁了——他是看着三好长庆一步步走到了现在，自然比这些侍从更加了解三好长庆。 等到这一行人赶到后濑山城中，向留守在城中的武士通报自己是三好家的使者之时，已经是第二天接近夕阳西下之时。本来这段路途并不需要这么久，然而三好长逸却一路走一路问，一路问一路记，这才耽搁了时间——就在他们到达后濑山城的时候，沼田祐光派出向信幸汇报情况的白井长信已在前往小浜的路上。这一路不停走走问问，行为举止异常的三好长逸一行人早就被沼田祐光往日里安插在郡内的钉子盯上。虽然不知道这位使者到底是三好家的什么人，但是沼田祐光的钉子已经从那几位傲气满满的侍卫口中套出了他们是三好家的使者的信息。 听闻手下匆匆赶来汇报说三好家的使者要来后濑山城中拜会信幸，沼田祐光立刻找了个借口把细川晴元这个惹事精安置到了信幸曾住过的别馆中，要是让他碰上三好家的人，什么事也都不用谈了——于是乎这位老爷子就幸运的跟自己的“仇人”擦肩而过，满心欢喜的住进了“武田大膳大夫殿下的御馆”之中，还以为自己受到了无比的重视。 在惊讶于城中的武士和足轻身上整齐划一的赤甲之时，三好长逸从沼田祐光的口中得知了信幸的去向，他正好也想借机再多观察一下这城中的军队，就安心的在城里住了下来。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三好长逸就被黑着眼圈的沼田祐光唤醒，告诉他信幸已经回到了城里，正等着要接见他。 “日向守大人，我家殿下听闻大人来访，已经连夜从疗养之处赶回，现在正在天守中等待大人。请大人随我同行。” 三好长逸匆匆换好衣服，跟着这个表情和声音都冷冷淡淡的家伙向后濑山城二之丸的天守走去。昨天他到城中时，天色已晚，没有时间仔细观察城中的士卒和情况。这时后濑山城中的士卒们已经开始了晨练，正吆三喝四的舞刀弄枪——三好长逸看着这些全身赤甲、装备精良的士卒，再看看不远处那还带着大火焚烧过后痕迹、未经修复的本丸天守，心中更是对这位武田家的小家督产生了几分敬意：以这小子的年纪，懂得轻重，舍弃优渥的生活，卧薪尝胆发展军力。能够战胜朝仓的军势，靠的果然不只是运气。 随着沼田祐光登上二之丸天守的阶梯，将几名侍从留在走廊中，三好长逸步入一间推门拉开的和室之内，看到了那位面目清秀，比起武将来更像个柔弱文人的少年武田家家督。三好长逸正坐在这位少年的对面，俯身向他行礼：“在下三好长逸，奉本家殿下之命，特来拜会武田大膳大夫殿下。” 信幸看着这个正值壮年的武士，身为势力正如日中天的三好家的重臣，他浑身都散发着那种视人为无物的傲气，就算是在向自己行礼，语气中也并不谦恭。这态度虽然让信幸心里不舒服，却也不得不忍受下来，眼下三好家已经和将军重新和睦，足利义辉也正极力试图通过三好长庆恢复自己的权势——就连曾跟他并肩作战的前管领细川晴元都被他一脚踢了过来，这样一个权势滔天的三好家，不是自己现在能够得罪的起的。 “日向守大人不必多礼，我对三好筑前守殿下一直敬仰有加，只是一直无福得以亲自拜见。如今筑前守殿下重新迎回将军殿下，我还没有来得及派出使者向筑前守殿下道贺，却累得日向守大人亲自到访，真是多有失礼。” 就算将军早就变成了三好家的傀儡，信幸也不得不站在亲近将军的立场上说话。他的母亲就是将军的meimei，他好歹也算是将军的侄儿，就算是信幸明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他也不得不在礼仪层面向着将军家说话、站在将军家的身后。 “大膳大夫殿下不必客气，本家殿下知道大膳大夫殿下近来多有不便，才特意遣在下前来拜会的。”三好长逸笑着跟信幸讲了几句客气话，讲正事之前该有的礼仪那是不能少的。 “这若狭一国贫穷困苦，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来招待日向守大人，只好以此小小礼物聊表敬意。至于献给三好筑前守殿下的礼物，待大人回程时再一并奉上。”信幸向跪坐在自己身后的武藤舜秀点点头，武藤舜秀从身前举起一个小小的物件献到三好长逸面前，然后又重新跪坐回信幸身后。 三好长逸双手接回，将那件精美小巧的若狭涂漆器放下：“大膳大夫殿下，在下性子直，喜欢有话直说，因此就失礼了。以在下一路前来所见闻，大膳大夫殿下行明令，施善行，励精图治。这若狭一国在殿下治下，想必不会一直是平穷困苦的。殿下的自谦之言，也请勿要再提，否则便是殿下瞧不起在下的眼光了。” 自己的家臣夸自己，那是天经地义。但是被一个名传后世的别家的战国名人夸奖，这个感觉完全就不同了，信幸一时间真觉得有点双颊发热。 “日向守大人既然这么说了，那我也就不客气了。筑前守殿下这一次遣大人前来，是想要我做什么呢？” “那么在下就开始传达本家殿下的意思了。本家殿下前些日子在芥川山城中忙于处理畿内政务，没想到前管领殿下竟然于此期间来到了这若狭一国。本家殿下知道大膳大夫殿下乃是前管领殿下的女婿，但是仍然有个不情之请，希望殿下能够允许本家将前管领殿下请回本家。”三好长逸这一番话虽是在请求，却说得不卑不亢，也没有半点责怪足利义辉这个当初送细川晴元出京的人胡作非为的意思。 “哦？将前管领殿下请回去以后，筑前守殿下准备如何对待前管领殿下呢？”细川晴元这个老家伙是最坚定的反三好长庆份子，基本是跑到哪儿就要煽动哪儿的武家出兵打三好家。若狭武田家以前也真出兵替细川氏出过头——虽说这都是武田元光当家督时候的事情了，但是谁知道信幸会不会也脑子一热干出这种事？三好家来要人也是情有可原的——唯一的障碍就是这细川晴元是他的老丈人，多少也得给他一点面子。 “本家殿下准备请前管领殿下常住于芥川山城之中，由本家殿下出疗养费，让前管领殿下安心养老，这一点大膳大夫殿下不必担心。” 三好长庆要把细川晴元这老爷子放在自己身边，这还不得把老爷子气疯？但是为了这个老爷子得罪三好家？ “既然如此，我也就安心了。但是日向守大人，你也知道前管领殿下是我正室之父，若是直接将殿下交给贵方，于我也是多有不便。不如这样，近日内我会派少量士卒护卫前管领殿下前往京中一游，那时候就劳烦筑前守大人于半路将前管领殿下截下。如此一来，前管领殿下并非在我领内出事，我也可脱得关系，不知道日向守大人可愿帮我这个小忙？” 三好长逸见信幸答应的这么干脆，也在心里叫好。这小小少年深知利害，根本无需自己多费唇舌劝解，实在是省心省力：“本家殿下若是知道结下了大膳大夫殿下这个朋友，想必也会十分开心的。至于大膳大夫殿下的要求，在下一力担下便是，必不会令此事困扰大膳大夫殿下的。” 两人相视而笑，和室中充满了一种不可明说的默契。 “大膳大夫殿下心思缜密，为人谦和，本家殿下也是十分欣赏称赞的。既然关于前管领殿下一事已达协议，俩家已可算是朋友，本家殿下还有另一件事想问大膳大夫殿下。”三好长逸等着信幸脸上的笑容逐渐收敛，突然再次俯身出言相问。 信幸心头一紧，细川晴元的问题果然只是个前戏，三好长庆真正的目的终于要显露出来了。这位战国枭雄到底想要干什么？信幸苦思冥想了一晚上都得不到解答的问题终于要揭晓了。 “我愿闻其详。” 三好长逸抬起头，双眼闪过一道精光：“大膳大夫殿下，据在下所知，这丹后一国的守护之职，自明应十年（1501）起就是武田氏所有之职了吧？大膳大夫殿下，本家殿下想问，殿下可有驱逐窃国之贼，回复守护实权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