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琴声极柔极缓,仿佛抚琴之人并非正在以惊世骇俗的法力在这战场上杀出一条血路,而是寂寥独坐于黄昏细雨楼阁,衣袂当风,轻拢慢捻。可以想见他萧疏散淡的风神,是个暮年老人,经历过这世上沧海桑田,一切的悲或喜,爱与恨……然而那些都过去了,当楼角余晖染上七弦,在老人平静的眼睛里滚滚红尘落尽成为一片苍茫。这一生的往事啊,它们纷纷涌上指尖心头,可是再也说不清楚、说不清楚的……他把惊涛骇浪弹成一首无字的歌。 谁识世间痴与狂,听者自解其中意。 喀念什山顶冲天的厮杀声渐渐沉寂下来。这再三重复的柔美曲调如同一脉醇酒,缓缓淌过沙场,仿佛含着某种魔力,所过之处每个人都被醉倒。就连那些机械般麻木的萨卡战士也不由得停下了手中战斧,男儿铁面之上神情迷惘,如痴似醉。 琴声又是甜蜜又是凄迷,如落花微雨,如紫玉生烟,呼啸的狂风浓雾不能吹散这一缕静静弦歌。人人眼前浮现琴者清癯的面容,一忽儿微笑,一忽儿凝眉低叹,那阅尽沧桑的老人在生命尽头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遇上的一个姑娘,她曾是那样的美好,长发如瀑双眸如星,她无忧无虑地格格欢笑,在他的琴声中旋转,像一只自由的飞鸟……当人生初见,如花绽放的皎洁容颜还没来得及被这世上血色烟尘污染。 而今他独自弹着这阕离歌,声声眷恋,声声慢,呼唤着一个逝去多年的幻影。 少年情事,一晌流光,永远不再。 那真的……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啊…… 一声幽幽叹息随琴声送上山巅,扩散成笼罩整座喀念什的无形波纹。在那光波里铁石心肠也软了,化了,纵有千般世途艰险人心鬼蜮,难掩这生命最初的柔情。琴者苍老的叹声宛如青涩少年,面对血海睁着一双明净如镜的眸子,他无怨,也不恨,当此滔天战火,他心心念念只想弹完这一首温柔的曲子,给那个心爱的姑娘听。 琴声如水,洗尽杀气。 颠簸的黑暗视野里,邵川紫眼前仿佛冉冉浮起一张秀美面庞,亲手教养长大的十六岁女徒,她紧攥剑柄,在他怀里仰起脸儿,无比柔弱而又坚定如铁地说:师父别抛下我,明珠愿和师父同生共死! 琴声勾起每个人心底最柔软的回忆,像一丝春风轻轻化开了万古寒冰。邵川紫身入岩魔巨口,死神的羽翼已经降临,他面上竟然漾起微笑。明珠,有你这句话,这一辈子,不枉了。 可是石笋磨擦之声响彻头顶,却始终未曾啮合。 邵川紫睁开双眼,惊异地发现石巨人停止了必杀之击,它呆呆站在那里,周身焕发似虚似实的淡青光彩,头、身、臂、腿……十丈长躯每一部分都在光彩中撼动。 突然一股清风从石笋之间深不可测的洞xue中吹拂出来,千百块巨岩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托起,四向飞舞。巨人的身体自行解离,还原为散落石块。 邵川紫身下一空,穿过向天飘升的无数巨石,坠在地下。 但闻砰然闷响不绝于耳,岩石在空中旋绕片刻,如一群舞倦了的蝴蝶敛起翅膀,四散落回原处。 “众生何辜,就连木石无情之物也不愿沾上杀孽。这个战神的噩梦做了十年,够了。”他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像吹过树梢的萧萧夜风,在修罗场中心平气和地响起,“这位大侠,请自重身份。我不想听到任何人辱及我的师尊。” “哈!舍得露面了啊。”躲藏在幕后的cao纵者对于岩魔神被轻易击溃似乎并不在意,他咂着嘴唇,越笑越是欢畅,“来啊,巫师之王陛下——我等你很久了!” 与此同时,遥远结界中的白袍老者也微微颌首。 “他终于来了。” “谁来了?师父,那个人……他是敌是友?”身旁侍立的弟子不安地问。 老者突然扬起左手,白衣如鹤羽招展,大袖挥过漫天血红密云。 “那颗星。这一切都是劫数。天道不仁,苍生何辜。”老者仰起的脸上露出不可解的笑意,“——可他到底还是来了。” 弟子惶恐地随师尊视线望去,云雾在白袍下披靡,透过被拂开的一线缝隙,他看到昏昧不明的星空之中燃起了黑暗的光。 琴者一步步沿石径走来,温柔的琴声从未断绝。波澜不动的平淡的曲调,讲述着一场分离。生离死别之刻,依然雍容折柳为记。那个男子从不表露的深情埋在淡漠手势中,回首处黑如午夜的眼眸,只是一片苍凉。 可是我的女孩,你明白的。这阕阳关三叠,欠了你十年。今天我是你的归人。 我再也不抛下你。 满头白发、衣衫褴褛的老人怀抱着七弦琴,踏上喀念什。辨不清颜色的烂衫上,溅满了鲜血。他站在战场最外围的天山派弟子面前,轻声说:“让开。我要带她走。” “琴……琴断先生迷风!你没死!”一名较年长的天山弟子看着老人怀中破琴,失声惊呼。身兼扫南大军元帅的蜀山名宿莫相顾奉旨寻访琴断先生之事在七大剑派联盟中也属绝对机密,除了参与计划之人,余者并不知晓传说中这个三百年前已死的巫人对于战局的作用,当目睹他突然出现,无不骇然。 “迷风先生,您是法界前辈,也是我汉人同胞。敝派上下信得过先生深明大义,今日归来,乃是助我正道,铲除万恶血魔的义举。还望先生莫令我等梦想破灭。”天山首领幼时便曾耳闻这妖巫不分正邪的恶迹,虽见他貌似并无敌意,仍不敢掉以轻心。以场面话堵之的同时,使了个眼色给众同门,大家领会,手按剑柄,蓄势待发。
迷风如同根本没瞧见天山派暗布杀阵,目光越过了众人头顶,望向远处那一团红雾,喃喃道:“恰恰相反。我做了十年大梦,今天我才真正醒啦。她是我迷风拼尽性命去保护的人,管甚正道邪道,我只知道便有千军万马,谁要伤她一根毫毛,就得先从我身上踩过去。” “你是自取灭亡!” 闻得此种疯话,众人不约而同暴起。天山武功独成一派,兵刃也与别不同,剑身阔大沉重,宽逾半尺,与其称剑不如说更像单刀,就连剑招也不走轻灵一路,大开大阖、沉雄苍劲,尽得刀意。 十几把青锋去势如风,向老人身上斩落。将及肌肤一刹同时倒转,众天山弟子五指拨动,反转了长剑,剑刃倒握朝后,却亮出黄金铸就、形作饕餮之首的剑柄,铮铮声响,兽口中弹出淬了雪蝎剧毒的三寸长牙,从各个方位朝猎物咬落。 这一招绝杀乃天山派中一位色目人前辈所创,他取西域用毒秘传与天山剑法相结合,将谁也不会留意的剑柄本身化作厉害兵器,攻敌不备,出敌意料。后来天山本门中人也觉这招数太过歹毒,有失名门正派的身份,世代相戒除非面对大jian大恶魔头,决不可轻出此招。这时出到饕餮斩,也实是对手威名太也令人忌惮,形格势禁,不得不先发制人。 迷风神色仍是惘然如痴,无睹于噬上身来的万毒绝杀,细长的手指拨弄琴弦,兀自弹奏着那首不疾不徐的阳关三叠。 劝君更尽一杯酒,要知道西出阳关,再无故人啊……你看这人生一世,还能有几个、几个亲人呢? 琴声余韵袅袅,悠然而止。就在三叠尾音收刹处,七弦推送出浩大光波,饕餮毒牙在咬上迷风身躯的一瞬断裂,十几名天山弟子被震得作圆周飞出,跌落在数丈开外。 光弧中心的老人手按羽弦,抬起头来,似有无限满足神色。 纵然万刃加身,他终于实践了他的誓言——十年前欠她的这一杯阳关酒,今日以琴为盏剑为醪,他已陪她饮尽! 他昂首而视,跨过倒地呻吟的天山派弟子,笔直朝那团漩涡走去。只在这一刻,老人愁苦衰颓的瘦脸上陡然焕发出肃杀气息,他眉毛一轩,人海之中仿佛气温骤降,无端寒流卷来,掀动褴褛衣衫。这才是迷风的本相。 他已脱下黑袍。然而当黑暗帝皇归来,脚步到处,依然带来死亡讯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