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弹指之间,血龙鹫将数十妇孺吞食殆尽。生人血rou填饱了魔兽的肚子,咆哮之声比先前响亮十倍,只震得七根北斗法柱也颤动不已。那吼声席天卷地,充满只属于兽类的残暴野蛮的满足之意,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满足之中竟夹杂着一丝直钻心肺的痛苦,听来既似虎啸风生,又似秋坟鬼哭,雄壮与凄惨奇异地糅合在一起。 血龙鹫猛烈地甩动蟒颈,犹如发了疯一般,十六丈长躯扭曲得眼花缭乱,几乎自相打成死结。 坠入凡尘的迦罗那迦丧失了所有灵智,当心中只剩下最原始的嗜血欲望,即使拥有八部众神明血脉,它仍然只是头浑噩的兽。 没有任何一头野兽可以忍受失去自由。饱食后弥满的精力无处发泄,血龙鹫兽性爆发,砰砰之声不绝于耳,巨大的头颅一下又一下撞击在石柱上。这落入凡人之手、十年来被豢养、被囚禁、被折辱的怪物似乎终于记起自己本是金翅鸟与龙王的后代,是天空和海洋的王!此时它拼尽了全部神力,不惜头破血流也要逃出囚牢! 碧血沿着密鳞淌落,血龙鹫疯狂的撞击令它自己遍体鳞伤,也让柱顶七张狰狞脸谱像它们所守护的囚徒一样,在剧烈的摇撼中变成一片模糊,再也分不清面上表情是悲是怒。 “大巫快出手,法阵要支持不住了!”一个嘶哑声音慌乱地喊。 “真是个养不熟的野东西啊。好姑娘,我喜欢你这股狠劲儿。来,咱们露一手给你那没出息的情郎瞧瞧。”慢条斯理的语声中,苗丹双脚缓缓离地,越升越高,直升至比石阵还高数丈之处,裹在孩童身躯上的宽大黑袍凌空飘飞。流水般的祝觋之辞从他口中喃喃吟诵出来。 “战神迦罗那迦,吾等向汝献上祭品,飧汝神腹。翼垂四野,龙躯覆世,下临北斗,上应贪狼,万魔之魔,神威如岳。以血之名,祈诸吾神:汝享吾祭,当佑汝信民天下无敌——战神迦罗那迦,听吾号令,速驱九幽——血海滔天!” 大袖舞动,苗丹的身影如一头黑鹰展开双翼,猛然挥落。随着这一挥之势,遍插魔兽周身的千百根长长钢管像被一双无形的巨掌用力按下,嗤嗤声响碎鳞裂rou,同时向血龙鹫体内钻入。 狂甩的长颈向天直直昂起,巨兽张开血盆大口,咆哮却陡然哑了。蟒躯龙鬣一阵抽搐,抽打得岩石也腾起烟尘,可是从那庞然大物身体里发出的只是几声尖细的嘶唤,断断续续,渺不可闻。就像一只瞎耗子被人踩住了脖颈碾下时所发出的吱吱惨叫。 ——像一个找不到母亲的婴儿,盲目地爬了又爬、哭了又哭,终于连哭也哭不出来的时候,最后几声微弱的呢喃。 腥浓的绿色血液自管口喷出,汇入围着法阵挖掘的一圈深深石沟,湍急奔涌,卷起千朵血花。滔滔碧流之中有一脉深黑格外触目,发出刺鼻苦涩气味,那是从插在血龙鹫腹部的几根钢管中流出的胆汁。 石沟绕法阵一周构成循环,涵括数里方圆,每隔几尺沟壁便凿有一个缺口,白石雕出蟒首花饰,神血从蟒口中汩汩注入承接其下的陶土巨瓮。血腥混着酒气,烈烈冲天。 数百精壮的萨卡战士围绕石沟之畔,待得大巫一声令下,同时举起陶瓮,仰头痛饮。一个战士饮过,将酒瓮传给下一个。腥苦的血液与胆汁吞入战士们腹中,以烈酒为引,刹时激发起战神狂性。 这便是十年征战,萨卡大军无敌于天下的秘密——他们体内流着迦罗那迦的血。 “食我神胆,筋骨为裂,饮我神血,肝胆如月!” 战士们摔碎酒瓮,击斧而歌。战鼓咚咚,粗野悲壮的歌声上冲天际。饮过战神酒,这些木讷淳朴的汉子顿时变了一个人,通红双眸中已全然看不到半丝人性,熊熊燃烧着的只有必欲屠灭三界而后快的狂暴恨意。 “萨卡英雄们!杀光这批汉狗,杀!”大巫上瞰法阵,野九族长总领起地面作战的指挥大权。老人号令出口,数百儿郎荷荷高呼,舞起战斧冲向敌阵。 蜀山长老楼肇煌正竭尽全力护住各派盟友,见此情形振须长啸:“贼子敢尔!” 白袍掠动,老者双手在瞬间变换过数种剑诀,以心驭剑,剑随意转,湛霜飞剑化出的无数分身平地而起,直刺敌方大军。这一杀不遗余力,众蛮人如何是蜀山仙师的对手,剑锋挥过之处鲜红喷涌,残肢血*天飞舞,战士们或裂腹或断首,数百儿郎刹时变了剑下之鬼。然则战神酒入体时间愈短法力愈强,这些人才刚饮下新鲜的迦罗那迦之血,魔性正当勃发之时,纵然身死,战神威灵一时不灭。 没了头颅的尸身摇摇晃晃从血泊中复立而起,虽然看不见,握着战斧的手依然直奔敌人,认准了方位呼啸劈落。七派门人身处毒虫sao扰之下本已自顾不暇,眼见白虹使一招歼灭了敌军,谁知这一下变故突如其来,措手不及。 群雄临危不乱,青锋疾动,各出本门精妙招数,纷纷向对手身上招呼过去。这一击怕是他们出师以来最竭尽全力的一次,天山奇诡,华山刚直,昆仑雄浑,东海灵动,武当圆柔得太极阴阳至理,峨嵋轻柔却秉红颜飘渺之姿,七派各扬所长,淋漓尽致。认xue之准劲力之锐当世无双,无愧武林中千载以下执牛耳的泰斗地位,生死关头便是一个低辈弟子手中也焕发出冲天剑气,这一役逼出了各人深藏的潜能,如果他们面对的是江湖中任何一个强手,也必在剑下倒地而死。 剑穿膻中,剑破气海,剑刃横扫,斩敌首脑——剑锋空空地从断颈上掠过,雷霆万钧的必杀之击,落了空。 每一剑都直刺对手死xue,七大剑派弟子自入师门那日起便苦练不辍,一招一式使出无不方位精准,战场上毫厘之差便是生死之隔,所有的师父都会告诫弟子,剑若出手,必不空还。然而哪派的师父也没教过,当敌人根本不是活人的时候该当如何应对! 世上没有人可以把一个死人再杀死一遍。 昆仑派一名年轻弟子掣腕回剑,青锋拔出膻中大xue,敌人赤裸的胸膛飙出鲜血。但那具无头僵尸受了这一剑浑若无事,胸腹间发出模糊低吼,战斧横劈之势丝毫不滞,寒光如波涛推涌而至。 “师父救我!”年轻弟子脚上还缠着两条青蛇,也来不及抖,只顾骇极狂呼,却忘了他的师父早已捐躯沙场。这时分便是天兵降世只怕也拦不下如此狠烈霸道的一斧。 眼看他就要被腰斩两段,那具僵尸突然硬生生顿住战斧去势,斧刃停滞在离昆仑弟子腰间半寸之距,如同断了提线的木傀儡,就此呆立不动。 年轻人死里逃生,方觉浑身酥软,也顾不得遍地虫豸,仰天直倒下去,那虎背熊腰把几十头赤蝎砸得稀烂。耳听众盟友低低惊叹,放目扫去,才发现数百具行尸竟都在同一瞬间停止了攻击。战局中僵立如林的尸身仿佛听到了某种耳不能闻的、神秘的召唤,同时缓缓旋踵,犹如数百株硕大无伦的血葵花,手握战斧向着看不见的太阳转过去。这情景又是滑稽又是可怖。 年轻人大口喘着气,周遭惊叹未息,呼声又起。他看到不仅这一役中为飞剑所斩的数百人,就连之前身死已久的所有尸骸,无论萨卡战士或七派盟友,无论已开始腐烂的还是被大卸八块的……即使一条胳膊半拉头颅,无不在那神秘的召唤下立起,不分夷汉,不辨正邪……喀念什峰顶如山尸骨纷纷复活! 这是把九幽地狱活生生地搬到了人间。所有死去的人脸上都带着个呆滞的笑容,他们从奈何血河之底站了起来——不管生前如何勇猛显赫,蛮夷大将或武林前辈,现在他们都只是幽冥的子民。 英雄已沉睡,然而当死神袍麾下临黄泉,黑暗帝皇的力量唤醒他们——这些行尸要去参拜他们的王! “以杀止杀,由魔入佛。生灵死魂,都是众生。”慧泉师太喃喃念叨,“违天意而逆生死,迷风施主,你作业不小,死后必堕无间地狱啊。可你毕竟救了这许多活人,功德罪业该如何相抵,贫尼可也算不清了。若今日侥幸,贫尼得存这个臭皮囊,归去峨嵋当终生封剑,发愿为你在佛前长诵忏经。施主啊,一曲同袍终不负,琴断先生是条有情有义的汉子,好兄弟,愿我佛慈悲,照临苦海,拔度罪魂——善哉!” 慧泉师太性情一贯脱略,这几句话称呼混乱,一忽儿施主一忽儿兄弟,佛号之中夹杂着江湖豪杰口吻,若是峨嵋祖师健在只怕也要给她活活气到圆寂归西,然而盟军中一片寂静,没有一个人发笑。 北斗法阵之前,一个佝偻在地的身影缓缓站了起来。衣衫褴褛的老人昂首面向天空中那个气势凌人的黑影,双唇无声翕动。 “苗丹,你错就错在不该拿死亡来跟我斗。” 九天之上的大巫显然没听见这句话,尖厉的笑声直刺下来:“说我‘九幽血海’之术天下至恶,你这手驱尸役魂的功夫又善得到哪里去!当婊子还要立牌坊,迷风啊迷风,世上最不要脸就是你这种人,你以为你真能成佛入圣么?我告诉你,一天做婊子一辈子都是,杀过一个人你手上的血就永远洗不干净!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这千古的骂名世人早就给你钉死了。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我当然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早就在地狱里了,世人毁誉与我何干。”迷风道,“今日并非善恶正邪之争,你我都是注定万劫不得翻身的魔鬼。且看谁更恶——来吧!” “那就看看!” 苗丹黑袍扬起,遥纵法阵中血龙鹫周身伤口,深插入rou的长管凭空搅动。魔兽五脏六腑在这一击之下痛入心髓,才刚吸食入腹的生人魂魄再也蕴藏不住,它厉声长啸,一股nongnong红雾自口中直喷出来,刹时带动先前被琴声剑气合力驱入峡谷的血云。四周崇山峻岭似有呼吸吞吐,深渊之中腾起滚滚云雾,遮天漫地,连绵喷薄而来。这是迦罗那迦的神力,一声号令,血海涌动! 红雾像一朵朵巨大的蘑菇升腾起来,四面八方汇集苗丹麾下,大袖鼓风,催动九幽恶力,排山倒海倾泻而去,淹没了整座山峰。 血红的盲夜中七派盟军顿感头晕目眩。这股恶风似含剧毒,腥臭气息熏人欲呕,猛不可当。 “瘴……咳咳,是瘴气!大伙儿闭气胎息,快!”武当派清玄道长喝道。他出身于云南苗疆山村,十五岁后方才由滇入楚投入武当门下,深知西南一带的瘴气厉害。瘴气乃深山峡谷中长年淤积的湿热阴毒之气,举凡禽兽草木虫豸之流,以至迷失方向倒毙在山中的旅人,死后尸体无人收埋,于穷野荒谷间慢慢腐烂,累积的尸臭为烈日酷晒、蛮雨沤蚀,再加上山泽中蛇虫疠气呼嘘,久而久之便蒸郁成极阴邪的毒瘴。山林间的瘴气往往随天时变化而被触发,依季节不同而分为桃花瘴、榴花瘴、芙蓉瘴等种种名目,实则都是同一种东西,无论名目多么动听,不慎中之者轻则致病,重则毒发身死,西南一带的土人谈瘴色变。 此时苗丹以迦罗那迦口中所吐血雾为引,催动峰下四方深峡中千万年郁积的毒瘴,非同小可,众多功力较浅的弟子已支持不住,纷纷倒地。清玄道长等久习内家心法的前辈急闭呼吸,气守丹田,以胎息勉力强撑,然这功夫可不是谁都会,有些人猝不及防,吸入了几口血瘴,已然中毒昏迷。他见势不妙,忙取出武当派秘制的“冰麝守心丸”分与一众低辈盟友含服,以抗毒性。天山峨嵋等派也都各携本门解毒丹药,可是人多药少,血瘴来势汹汹,加之脚下毒蛊蛇虫缠扰不休,无论如何来不及施救。 白虹使运起湛霜分身,千百道光明贴地飞旋,要形成结界护住盟友。蜀山仙家驭剑之术天下无双,他一剑能斩百人头颅,然则这些虫豸密密麻麻,如同平地涌生的野草一批接着一批,着实杀之不尽。剑气无法分心二用,光明结界挡得了血瘴就顾不上铲除毒虫,便是蜀山长老不禁也感左支右绌。 红雾中隐隐听得闷雷滚动,又一批萨卡战士正从后方杀来。听声辨位,这次的战斧大军至少当有三四百人之多,看来敌人是倾尽全力,决心要在毒瘴攻势配合之下将己方一举歼灭。白虹使陡然振臂,数百飞剑拔地而起,一致调转方向,在盟军身前形成凛凛剑墙。当此情境只能先全力对付前方涌来的敌人,白虹使腹笥渊博,此时竟将塞北草原上犬戎族的箭阵兵法化入剑招,无数道剑尖直指敌营,虽只是一人cao控,却焕发出大军弓马雄强气势。 “峨嵋派众盟友,清剿毒虫,全靠你们了!” 慧泉师太见势明白盟主已决意调集剑阵歼灭敌军,此刻正是用得上本派暗器功夫的时候,然则光明结界既撤,血瘴该如何抵挡,这当口可也顾不了这么多。 “遵令!”数十条缁衣人影闪动,凡是尚可行动的峨嵋弟子皆腾身而起,一蓬蓬金针如满天花雨掷下,每一针穿透一头虫豸。但见金光耀舞之下青蛇摆尾,赤蝎折钩,纷纷被钉在地下,尚自蠕动不已。 这么杀,能杀得了多少?谁也来不及细想。 白虹使背转身子,伸展的双臂划过圆弧,向胸前回拢。数百悬浮在空中的飞剑随势朝后微挫,剑尖斜斜上扬,便如拉动了一张无形的巨弓,弦如满月,待射天狼! 老人的手指在白袍中半蜷成扣弦之势。手一松,剑奔敌营,光明结界可就撤了。便算是一招之间就能把几百名饮过战神酒的悍敌全灭了,再行回转过来重建结界,这一弹指的工夫,身后这些义士在毒蛊血瘴双重恶力之下还能剩得几人存活,他算不出,也不敢算。 白虹使执掌蜀山蕴天阁首座已垂百载,一柄湛霜神剑之下也不知取过多少妖人恶徒的头颅,从未有过片刻手软。然此时这双神话般的手引箭在弦,竟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当日若不是你杀我玄水仙使、毁我蜀山神器,今日又何至到此地步!”老人低声叹道,“莫师弟为天下苍生请出镇阁法剑,就污在你和环佩小姐手中。若是此刻鼎阙无恙,老朽怎能对不起这些千里赴义的盟友。琴断先生啊……为什么你醒得这么晚?” “晚虽晚了,总算还来得及!” 白虹使倏然一惊,nongnong血雾之中一个声音响起,竟是近在眼前。他自负天目天耳神通,便在千军万马中也能分辨出任何一丝微音,只要对方身属三界生灵,所有举动全瞒不过他的耳目,然而此时竟不知迷风是何时从数里之外就这么悄然来到了身边。这个神秘的巫人就像一缕幽灵,无声无息,毫无形迹可循,从他身上感觉不到生命的气息。 衣衫褴褛的人影背向盟军,一路疾退过来,双足离地一线,如御风踏水而行。 “玄水使是我杀的,鼎阙剑是我毁的没错,迷风又多欠了蜀山一笔债务。可是请楼兄收回这个污字,当日亡妻之灵为保我性命才现身破去了鼎阙剑气,所有一切都是迷风一人的罪孽,拙荆的名誉却不容任何人诋毁。”那巫师退至三丈开外,停住脚步,朗声长笑道,“我是个穷老头子,还不起蜀山派的神器,我就是这把剑。迷风以身抵债,亏了你们的,今日就还个干净!” “黑袍门下,从不欠人。”白虹使微微颌首,“那么请以先生之身当起鼎阙重任,护我同袍弟兄。” 迷风陡然旋身,七弦连动,一层火光细细密密,疾如连珠暴雨贴着地皮推涌卷去。火影掠过白虹使和一众盟军双脚,只似虚空幻象,于人毫发无伤,当它漫过那些毒虫之时却化虚为实,一连串轻微的毕剥之声响起,纠结翻滚的大堆虫豸在赤光中纷纷爆裂,迸飞成无数碎屑。那火影层波浪涌,地下新生的毒虫甫及冒头,马上也被炸碎,犹如农人日夜挥镰也铲不尽的杂草在一把山火之下化为灰烬,顷刻间蛇蝎敛迹,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白虹使笑道:“我从前只知‘赤炎爆’乃极恶巫术,想不到大恶即是大善,以魔制魔,先生高明。” 迷风敛琴在抱,注目空际:“这就叫恶人自有恶人磨。楼兄将这厮留给我收拾也罢。” “如此拜托先生了!” 白虹使扬眉转身,竟不再对背后战局看上一眼。十指在大袖中齐齐攥拢,数百直指敌军的飞剑同时调头,分身归一,汇为一道长堪十丈的巨大光明绕地旋转。纯刚正阳剑气如霜,将整个盟军阵营环护在内,光墙冲天直上,隔绝了漫山血瘴恶雾。 迷风背对光明结界,全神贯注于天空中飘飘飞来的那个黑色人影。白须密掩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然而前方隆隆军马之声踏地滚来,在半里之外被迫停滞不前,如同一股滔天洪水摧枯拉朽倾下,正要吞噬大地,却被一道坚固无比的堤坝生生堵截,金戈相击、人声嘶吼震天沸腾。 阻住四百大军的是他麾下子民——黑袍传人掌控一切死亡力量,身为幽冥王者,他唤醒这些沉睡的英灵,剑道雄杰和萨卡将士,生前曾经不共戴天的仇敌此刻必须并肩冲锋! 只剩半截身子的华山长老拖着肚肠,手攀岩石爬向前去,剑锋圈转斩断一名萨卡战士的双脚。那汉子仆跌在地,战神酒的迷醉令他不知疼痛,下肢虽折,犹自挥起战斧欲向那半截残躯斩下,但背后一道熟悉的阔大寒光袭来,割断了他的喉管。汉子喷着血沫荷荷而呼,头颅向背后垂去,最后一眼,他看见要了他性命的敌手是一个和他一样以兽皮围腰、赤裸上身的族人——唯一不同是他的头还连在脖子上,而那人却早已没了头。 萨卡战士的行尸手提巨斧,杀了自己族人后,旋即转身对付下一个目标,并不回顾。既然无首,当然看不出他是谁。或许这行尸便是自己的兄弟、亲族、朋友,或许从前他们也曾在一起并肩打猎、把臂饮酒,一起在河里洗过澡,对着河畔掩面而过的害羞的姑娘们唱过情歌……然而现在都不能知道了。到死他也再不能明白,杀了他的人,究竟是谁。 ……这么拼死拼活地打仗,到底是为什么呢…… 年轻男人心中闪过最后一个念头,喉管断了,他已说不出话。 小娇姣来小娇姣,娇姣下河洗围腰。有人吃到围腰水,郎害相思妹害痨…… 粗野的情歌夹杂着男人大笑与姑娘娇羞的啐声在耳中响起。本来都想好了的,等这次仗打完,等杀光了那些汉狗,他就向那个最喜欢穿一身花衣裳从河边走过的妹子提亲,他要把她娶进门来,往后还要生上好些娃娃,等打完这仗…… 那妹子,他知道她是故意打河边走的,就为了看看他……其实他全都知道……她穿着花衣裳可真漂亮,是穿给他看的,他知道就算他不说她也都明白的…… 可是她再也不会知道了——妹子,哥想娶你做老婆,真想啊……等、等打完了,这场仗……迦罗那迦庇佑,我们一定会赢。 血红的天地在他眼中倒转,终于熄灭成一片黑暗。 男人破裂的喉咙里哼出那首情歌的最后半个音符,然后安静。他的头颅掉了,骨碌碌滚出老远。他睡了过去。 ——可是他马上又站起来。光秃秃的踝骨支撑着地面,他挥起战斧,依然雄壮刚猛,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斫向战阵中同袍弟兄! 他已变成黑暗帝皇麾下子民,生命振翅离去的一刹,所有死者即刻化身永不倒下的行尸。现在他只听一个人的命令。 “厉魄不死,魂兮来归,遵我号令,为我而战。彼苍者天,你看得清楚,今日种种——都是迷风一人的罪。” 那巫师目睹这场发生在生人与死者之间的、血rou横飞的战役,每一个活生生的敌人倒下,他所cao纵的死亡之师就增添一分力量。嘶哑的咒语吟诵声中似要刮出滴滴血泪来,可是他森冷的面容没有波动,天下至恶的驱尸役魂之术由心而生,不曾迟疑过半分。 他不再看萨卡战士与行尸的搏杀,仰起头来,向着九天之上追击而至的那袭黑袍喃喃道:“苗丹,你说,你告诉我,这世上的战争,究竟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