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
“善哉,老朽果然亲见先生由魔入佛。十载战祸已了,今日大功告成,楼某此生不枉。” 苗丹既死,血瘴自行散去。夜空下黑白分明,东边天际已涌起破晓晴云。星群还未隐去,而青白曙色漫漫地亮起来,这般长夜,终于快要过完。 模糊动荡的晨光照耀着遥远的北斗法阵,七根石柱之顶,七张狰狞的蛮荒图腾。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是为世间至苦。 坚实柱基雕出蜿蜒鳞甲,柱身羽纹华美连绵永不到头。北斗大阵主死亡之力,纵使战争已结束,它们依然恪尽职守,牢牢锁住阵内囚徒。七张神灵面孔沐浴星光曙色中,在黑白交界处,高高地俯瞰着脚下抱琴垂首而跪的老人,和从光明结界中显身的白袍剑仙。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 结界散去后清光照见喀念什峰顶一众缁衣比丘尼。慧泉师太率峨嵋派众弟子还剑归鞘,敛衣长跪于地诵起《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慈悲庄严的佛号声中,超脱十年罪魂。 “你能看见彼岸的光明么?青袂,你听,他们说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青袂,你听见了吗?” 老人遥望经文中天边缕缕拜伏稽首、遁入轮回的冤魂,他看见众鬼之中有个年轻妇人向比丘尼们一揖到地,满脸血污顿消,依然是张青春无瑕红粉面。她抱着周岁婴灵回眸一笑,扭身消失在曙光中。 “都走了啊,都走了……只剩下你和我,青袂啊。我不管诸天神佛,我只知道倘若你还有一丝苦痛未歇,我永远、永远也不会安息。”长跪在地的妖巫居然像个善男信女般双掌合什,口诵佛号,“观自在菩萨,你开开眼,你看见这世上苦海无涯,纵然慈航有楫,只怕难渡众生。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迷风拜伏你座下,祈诸神明:我的女孩她还在痛,你看见了吗……看见了吗。” 菩提萨陀,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比丘尼众的经文依然长诵未息。佛号声中一袭白袍陡然扬臂,剑指妖魔。 白虹使厉声喝道:“战火已熄血海干。就让来的去、去的去——琴断先生,老朽助你杀神!” 护住七派盟军的结界既散,千百青锋重行汇为一柄湛霜神剑。剑持白袍老者掌中,随着一声鹤唳飞剑出手,楼肇煌手中发出苍茫剑气,龙吟啸天,越过数里距离向北斗法阵中被困的血龙鹫直插而至。 那道阔大光明如长虹投海,蜀山蕴天阁首座长老倾尽全力,这一击以不可逆转的威势朝着那头十年来欠下血海般孽债的食人魔兽斩去。 北斗阵中战神昂首嚎呼,迦罗那迦在白虹使冲天剑气下似也感到末日降临,十六丈巨蟒长躯疯狂甩动,深插入体的钢管纷纷折断,刺透妖兽肺腑。密鳞丛生的头颅撞击着七根法柱,那妖魔咆哮冲霄,通红魔眼淌下双行血泪—— 剑锋破空更不回转,长逾三丈的一道杀气如霜雪无情,通明光耀辉映九霄,朝血龙鹫心口笔直刺下。 杀神救人——此誓必见! 剑锋入rou的闷声轻轻响起。虽只是低沉的一下破裂之声,却令白虹使登时呆在当地。 蜀山长老双手犹持剑诀,直愣愣地瞅着那个冲入北斗阵中的小小人影。染满鲜血的破衣飘飘拂动,那人影随剑气飞身而起,人比剑去得快。 在飞剑向血龙鹫刺下的一刹,他斜刺里冲出,挡在那庞然大物之前。半空里回身拨弦,一道黑暗光弧随手发出,轻轻击在毫无防备的楼肇煌身上。 湛霜剑插在人影左胸,剑气兀自光彩焕发,三尺光明,上耀苍穹。白虹使不遗余力的一击,不偏不倚穿透了那个人的心脏。 这是杀神的一剑。它的目标是天龙八部众后裔、龙身鹏翼的战神迦罗那迦。这一剑倾尽蜀山仙师毕生功力,是人类向诸天神灵挑战的一声怒吼。当此际白虹使宁愿毁弃几百年修道之功,只要神明聆听他代天下苍生发出的心愿。 弟子楼肇煌,剑为心声,今朝弟子百年道行情愿尽丧于此,唯祈苍天有眼,止息干戈,愿这世上众生相亲相爱,再无杀戮。愿苍生远离战火血海,究竟涅槃——究竟涅槃! 剑道宗师的白袍在光明中飘扬,双唇蠕动,却再也说不完一句话。他伸展双臂,仰天直倒下去。 楼肇煌高大的身躯摔在岩地,砸起一片尘埃。盟军的喧嚣沸腾冲天,在他耳中渐渐微弱下去。原来……指望豺狼转性终是做梦,到底不幸被慧泉师太说中:狼就是狼,黑袍传人终于是一头驯不服的野兽。说什么同袍之义,当他翻脸反噬,没有一尊神佛能感化这恶魔的毒辣心肠。 老者闭上双眼,捏着剑诀的手松了。相随一生的湛霜在遥远的地方吼吼啸歌,刀剑无情之物,当离别之际也不舍旧主。至死他也不能瞑目:他明明知道普天下再没有一个人,没有任何生命——能当得起白虹使甘愿赔上百年道行作赌注的绝杀一剑。 可是迷风没有死。北斗大阵中他静静地凌空悬浮,脚下如山骸骨,背后魔兽咆哮,而他面上木无表情。 剑锋下没有液体流出。如果一个巫师的衣裳染上了红色,那只是血。 别人的血。 他像具没有灵魂的木偶,胸前插着湛霜剑,惘然抬起右手,按在心房之下。隔着血衣,指尖抚上瘦骨嶙峋的胸膛。 他遥望白虹使倒地的身体,低声道:“楼兄。我听见你为天下苍生发出的誓愿。但你却听不见,二十八载之前,就在这个地方,就是这个时辰,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有个孩子她在哭。还不会说话的那个婴儿,她的心贴在我胸口上跳,她告诉我她要活、她要活——她不想死。这么多年,直到今天,你们……没有一个人听到过她的哭声啊……” 他呵呵地笑起来。笑声之中,言如梦呓。 “楼兄,现在我已经杀了苗丹。我可以助你斩杀战神,可是谁来还那孩子的一声啼哭,谁来还她这一辈子。青袂说她不想死,你们听见了吗?那孩子……她一下下蹬着我的心,这疼痛你们这些正义之士,你们这些天下苍生,谁来还。” 西边天际的星光凉如水静如冰,透过如火如荼霞彩,把冷光一视同仁地洒在白衣如雪的蜀山长老遗体,以及北斗阵中那长剑贯胸的妖巫身上。迷风的指甲深深陷入魔琴木材,瘦削脖颈上一部硕大喉结上下移动,这是世间最强大而疯狂的一头野兽,或许其实,他比血龙鹫更危险百倍。 然而现在他这样安静。再也看不出片刻前驱尸役魂,死神般的伟力就是从他手上爆发,一举斩杀了大巫苗丹。黑暗帝国的王者,已经老去。 背后有腥风袭来,吹动老人凌乱的萧萧白发。迷风不曾回眸,一任血龙鹫蟒颈蜿蜒游下,血红的分叉长舌缠上身来,无数密密小刺遍体扎入。血龙鹫卷起猎物,将老人高扬在半空。他背对着它,轻轻微笑。 “我为杀神而归,可是我要救我的女人。你们都错了,这个女孩,她从来都不是战神。” 他说得轻柔而坚定,像一个笃信佛法的高僧对大众宣讲着他从未怀疑过的真理。但妖兽可不管他说些什么,它心中早已毫无灵识,浑噩一片。 它听不懂他的话。血龙鹫只知道,卷在舌尖的这团血rou是它的食物。
食人巨魔密鳞丛生的脸上射出惨绿光芒,笼罩了那个男人。它什么也不记得,她——把一切都忘了。 血盆大口张开,长舌回卷。忽然一片模糊的白影自魔神巨口中飘忽而落,像半张破碎枯叶,悠悠转转落在骸骨堆上。 迦罗那迦怔了一下,吞噬之势稍滞。它犹疑地张开颈上丛丛龙鬣,似也甚感困惑。这魔兽困守折翼山之顶十载吃人过活,今朝还是头一遭见识到竟有猎物已落它口却还保持着清醒神智。 ——那猎物,瘦骨嶙峋的老头已落在它嘴里,可他竟然没吓昏,他双手不可思议地从紧紧缠绕的长舌间游脱,一件血污薄衣飘摇离身而去。 露出男人苍白的胸膛。两排肋骨,根根顿挫分明。这么瘦的一头雄兽,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血龙鹫低声哮叫,它看得分明:在男人心房之上,一个茶杯口大的伤口贯穿了他的身体,透胸见脊,那伤口黑洞洞大张着嘴,几十,几百载过去,它只是永不愈合——这个男人,他早已没有了心。 长剑贯穿旧伤痕。剑尖透过他的脊背直扎出来。可是他不在乎。 三百年前玄水使的最后一击活活剜去了他的心脏。没了心的人,到今天也再没有任何刀剑能伤害他。湛霜剑穿过他心头空洞,剑锋斜垂在背。 这世上永远没有人可以把一个死人,再杀死一遍。 迷风把右手按着冰冷的胸膛,转过头去,对着背后那双睒睒魔眼说:“有一句话没告诉你。青袂,其实师父真的已经死了,在遇到你之前……这些年来,我只是一具尸体。” ……青袂,其实我们都是封在水晶球里的假花,我们都是死人。死人是,永远不会再活过来的…… 幻觉中谁的声音轻轻响起,像个梦,像吹过树梢的萧萧夜风,这么低沉动听、永无波澜的男人的嗓音,一双掩藏在长髯中的嘴唇……好多年以前它们在一个怀抱水晶球沉睡的女孩头顶无声翕动,说出了真相,却不要她听见。 “原来要等到死后我才明白,我爱你……我们已错过了这一生,可是我要改变生死。今天我亲口向你求婚。青袂,从此刻起你再也不是我的徒弟。你是我的妻子。” “我的姑娘,请你嫁给我。” 老人牵动唇角,血污满面、深深凹陷进去的脸颊上居然笑出个好大的酒涡。或许那是因为他太老太瘦了。 爱情是一种不可能治愈的疾病。或者面对它,或者死。世上神jian巨恶帝王枭雄,没有人可以逃得过它的追捕。当爱情降临,该说的话,必须被说出来,哪怕他连生命都被剥夺,哪怕心爱的姑娘已化作血海战神。 而他依然深爱着她。 这个世界夺去了他的命他的心,这个卑鄙的世界把人变成鬼,眨眼之间它让千万众生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可是只有爱,只有人们心中的真爱是千军万马诸天神佛也永远夺不走的。 我便是要证明,这一次我会把命运踩在脚下。我要玩弄苍生的那只手,在我眼前灰飞烟灭。 他仰起头,望向青冥高天。他知道这一次,它再也无能为力。 青袂,不要怕,我已对你说过婚姻的誓言,说出口,就是一辈子。少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行。你的男人今天就敢许下一生一世,他已死心塌地。 青袂我的妻。你——相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