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中军帐宴
听了项本传来的消息,刘涌叹一句真的是宴无好宴。 项庄在鸿门宴上舞剑耍沛公,这次却要自己在项庄面前耍一耍剑么? 刘涌站在战车上,看起来威风了不少。 作为旅帅的代步和作战工具,标配是一正一副两辆战车。对刘涌来说,有战车最大的好处是,可以让他更加集中精神苦思冥想。 本来沿途秀丽的风景令人神往,但刘涌近日一直着迷于钩镶的演用办法,这时候在战车上,脑子里面依然全是钩镶用法的动作,不断翻涌。有时突然有所悟,忍不住一阵欣喜。 学习研究过程中,最痛苦的阶段,莫过于入门之前。刘涌承接了本尊的身体,带给他最大的好处便是,所有的剑法也好,钩法也好,都有了至少已经入门的基础,故而刘涌都可以上手极快。一旦入门,只要下苦功,就可以在不断的勾想串联基础上,频繁获得明悟。在明悟这种巅峰体验里可以获得的满足感,很多时候不亚于物质方面的激励,故而极易上瘾。如今他已经沉迷于对钩镶的用法钻研上,乐此不疲。 正在欣欣然胡思乱想,刘涌撇眼看到两辆牛车,一辆马车,一匹瘦马,缓缓出现在直道旁边。瘦马上,骑着个宝里宝气的年轻公子。 刘涌眨了眨眼。“博孙公”的“商队”真的如期出现了。 ————————————— 刘涌没有管孙雨的事情,依然目视前方,大军冉冉而行。 一时间尚没有人对孙雨这三辆车的随行做任何反应,孙雨的商队平安走着。 大概在刘涌发现孙雨之后一刻的时间,刘涌旅中有人发现,那骑马的年轻公子突然策马主动向着军队冲了过来。 走在战车旁边的钱士锋也早就发现了孙雨,他和孙雨有着大半天的地窖之缘,自然对于孙雨的来历,和上次跟着剿匪军一起回到彭城的事情也都知道得清楚。如今看着孙雨又奔将过来,有些哭笑不得,问向刘涌:“旅帅,那位博孙公……她过来了!” 刘涌哑然,看来孙雨确实抓住了一切机会广泛宣扬她博孙公的大号,笑了一下,道:“让她来!” 一骑被钱士锋派出,迎上了孙雨,并未喝斥与拦阻,径直把她引到刘涌战车旁。 刘涌没有看孙雨,脸上严肃。 孙雨却气势不馁,劈头一句:“你不是说我这样会被人抓去整治吗?你就这样不闻不问吗?!” “你这不是还没有被抓吗?” 孙雨显得怒起:“哦,你是等我被抓了之后才想办法吗?” 刘涌看她一眼:“你就是真的被抓,我又能有什么办法?让你不要跟着大军,不要穿得这么多金,你有哪一样听了?我能奈何?” 孙雨皱了眉头:“我不管,你现在就要想办法帮我!” 刘涌摇摇头:“博孙公,你是个生意人,做什么事都讲究有买有卖,白送的事情你且不做,我为什么要白帮你的忙?” “哦,”孙雨笑了下,“原来你还在为花了高价钱买四缸咸鱼的事情生气啊,堂堂旅帅,何其小气!”接着把眼睛一瞪,“好啊,你要谈有买有卖,那我问你,我在萧县帮了你那么大的忙,你要怎么谢我?” 刘涌眨了眨眼睛:“你不是说抵了饭钱了吗……” 孙雨吸口气,语塞了下。 接着两眼充火,伸手进钱袋抓出几个铜钱,要冲刘涌丢过去,忍了一忍,左右看看,使劲塞到了钱士锋手里。 钱士锋迷糊,只好接了。 孙雨道:“这才是饭钱,我还了!你现在说,萧县的忙你要怎么谢?!” 刘涌又摇摇头:“生意都是当场敲定,时价买卖,你当时同意充抵饭钱的,现在怎么能反悔退货?” 孙雨气滞,愣愣看向刘涌,终于顿住。 半晌一咬嘴唇,低声一句:“算我瞎了眼!”拨转马头回去了。 钱士锋赶紧递出手里那几个铜钱:“博……” 孙雨却已经离开。 赵禹目视孙雨马上背影,又看了看刘涌,凑到刘涌旁边。 道:“老大,你要是不讲理,扯起来比女人还厉害啊!” 刘涌眨眨眼,低头看看赵禹,没说话。 ————————— 孙雨的三辆车果然开始落后,渐渐远去,几乎不见。 刘涌叹口气,对赵禹说:“去把孙雨叫过来!” 赵禹愣愣一笑,应一声,看看孙雨已经去得远了,拉马骑上,追了过去。 很过了一会,孙雨的马才随着赵禹过了来。孙雨铁青着张脸,也不下马,硬生生问道:“刘旅帅有什么事吗?” 刘涌道:“我问你两件事情,你不要再和我兜圈子,我就把你们编进旅里,你可以平安抵达沛县。” 孙雨应道:“我已经不想去沛县了,旅帅如果只是为了这个事情,在下就回去了!”说完就要拨转马头。 刘涌转过身:“孙伯现在哪里?” 孙雨停了动作,愣怔下后,偏头看向刘涌,好像一下子触中了什么,眼中溢满了怨气。 接着眼圈竟然慢慢红了,嘴唇颤了颤,突然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离开商队之后,就没有阿爷的消息了。我离开萧城之后,就更不知道上哪里去找阿爷了!我不想回博阳!我也不想找阿爷!我没有地方……”接着住了口,黯然不语。 刘涌吸气,也定睛看着孙雨,半晌道:“你下马,到我车上说话。” 孙雨咬下唇:“我不是你的兵,你没有资格命令我!” 刘涌哑然,缓声道:“在下请博孙公到车上一叙……” 孙雨怔了怔,却一时没答话,又在马上晃了晃。 然后很乖地爬下马来,刘涌让把车住了,拉孙雨上了车。 刘涌的战车是三人标配,一个御手,一个车右,再加上他。如今行军之中,只有他站在车上,没有安排车右随车,所以车上还可以站上两人。 刘涌看孙雨笑笑,道:“能不能把那三撇胡子去了,我看着难受!” 孙雨不说话,也不看刘涌,抬手起来,很快捷地把胡子从脸上拽了来,好像拽疼了,撇了撇嘴。 刘涌摸了下鼻子:“你为什么,在彭城会进了我的宅院?” “没为什么,”孙雨仍就没好气,“不小心走错地方了。” 刘涌自然知道孙雨心意,虽然当时听说孙雨找到家里时心中稍有不快,但如今真要问,倒也真觉得没什么值得问的,叹口气道:“上次听你说,你现在似乎有婚约在身的是吗?” 孙雨看起来有点恨恨,呶了嘴点头道:“博阳冯家的二公子……鬼才要嫁给他!” 刘涌哑然,抿嘴道:“这么说,你离开孙伯,本心中,是想要借机逃婚吗?” 孙雨摇了摇头,道:“不知道,当时觉得你们打仗会很好玩,所以就跟回来了!” 刘涌挑挑眉头,看了看孙雨,知道这句话八成不真。孙正的商队被匪兵劫过,那种暴力事态和满地死尸的样子她还是应该见过的,刘涌相信她不会觉得那很好玩。孙雨对自己动了点思凡的心思,想必是有的,但在被不如意的婚姻胁迫之下,这种心思有几成是真,几成是出于对结婚的本能逃避而产生,以刘涌谈过几任女朋友的“阅历”,判断上自然要有几分保留。 与倩儿登婚之后,刘涌明显感到自己是真的转了性子,不再想像前世一般混乱地生活。以前每一次抱着占便宜的游戏心理开始的感情,最终结束的时候并不会真的像是游戏那般轻松,责任一旦放到肩上,负担不起的时候不只是丢人那么简单。如今沛县是个风云交汇的地方,事态会怎样发展,以他目前掌握的情况并不能确定,一个倩儿留在彭城,自己今后能不能给个妥善安置,尚且不知,惶论眼前这个要主动同赴险地的可人。 “那么,”刘涌应道,“之后你有什么打算呢?” 孙雨看了刘涌一眼,拿马鞭刮了下自己的一身行头,道:“你看到了,我要自己建一支商队,赚了钱置办些家业,然后作个大富翁,学那冯氏庄主,娶妻纳妾,逍遥自在!” 刘涌傻笑一下,没合住嘴,讪道:“男妻男妾?” 孙雨合了眼睛,长嗯一声,点了点头。 刘涌不理她的胡说八道,点点头:“也就是说,你真的要去沛县做生意?” 孙雨张了嘴巴看向刘涌:“你以为我骗你?哦……”盯着刘涌看,“你不会以为是我要粘着你,所以才跟上来的吧?”嗤笑一声,道,“本公看过嫂夫人了,觉得真是个玉人,性情也好,如果我有你的地位,我也会娶了她,谁要是敢动她的正妻位子,我第一个要找你的麻烦。本公现在一心要打理好自己的商队,现在虽然还只有两辆车,但以后肯定会壮大起来。本公看你算是个够义气的朋友,想借助你,”眼睛瞪得老大,一字一顿道:“帮帮忙而已!” 孙雨以及她的一男一女仆从,都被刘涌编进了队伍。向项本打了个招呼,项本对这种事也不计较,孙雨的货车就纳入了师内左厢。 从左厢领了备用的甲胄出来,孙雨穿上后,明显显得长大,正经一个冒牌货的样子。刘涌摇了摇头,看她这副身子也作不了长途跋涉,干脆拉到车上,作了一名车右。那位服侍孙雨的妇人也请到了副车上去。 不过胄盔之下的孙雨一张俏脸,倒仍是秀色可餐。孙雨显得情绪高涨,一脸喜色,俏目流传,不时停驻在刘涌面上,刘涌携美同行,虽然无心染指,但也很有些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的舒适。 早先为孙雨赶车的男人虽然口舌不灵,看起来有些本份怕事,却生得一身健壮,似乎相当着意于孙雨的安全。孙雨如此站在刘涌车上,他有些不愿远离,赵禹安排他到自己卒里去,伸手把男人扭搡两下,男人竟然还挣了挣。 孙雨赶紧对刘涌道:“他叫施洪,是萧县伯父家中很得力的仆隶,祖上是猎户,早些年经常走动狩猎,泗水砀陈一带都走过,对这一片的地形非常熟悉,也很有把子力气。我从萧县出来的时候伯父叮嘱他要好好看顾我,专门说了不让远离,你就安排他在旁边吧!” 刘涌无心多话,就先且把这施洪安排到了钱士锋屯里,和战车编进了一卒。 接着对孙雨道:“此行到了沛县,可能会遇到战事,一旦抵达沛县,我会安排你从营中脱去,你尽快把货物卖了,便入城找处安全地界,万不可再任性胡乱行事!” 孙雨讶然看向刘涌:“打仗?你们不是去接新娘子吗?” 刘涌点点头:“所谓新郎新娘,不都是前世冤家么……” ————————————— 一日行军已毕,各部扎营,一万四千人马,形势很庞大,一片嘈杂。 天色逐渐阴沉起来,乌云渐集,轻风显骤,空气微凉。刘涌看看有下雨的意思,催促旅中作速扎营。 刘涌旅中差不多都安置停当后,正想着夜里该把孙雨怎么安排,却见项本直入营中。 项本没穿甲胄,一袭深衣,带钩玉佩齐全,衣袂随风而摆,看起来相当风雅。 新郎官这当口突然出现,刘涌颇为讶异,甫一见过,项本劈面便道:“带上合手的兵器,随我到中军帅帐去吧!” 刘涌吸气,项本笑道:“七伯憋了一路,一扎营就要传所有师帅去主帐相见,我在这里都差不多能闻到酒味了!” 刘涌笑笑,也不多话。入帐取了钩镶,用一匹布层层裹了,腰中本就佩有长剑,不多打理,踏步便要出帐,却看到案上横放的一把单钩。 蹩眉想了想,起手把钩也拿了起来。
看到刘涌一手抓一把东西,腰里还挎着一件,项本哑笑道:“又不是赶集,拿这么多要去卖吗?” 刘涌也知道自己这副样子有些煞风景了,远没有别人单刀赴会的那股子英雄豪气,附和一笑。 项本定睛到刘涌左手用布裹紧的东西上,眼睛一亮,道:“这么说,如今已经上手了?” 刘涌知道项本问的是钩镶,轻描淡写一答:“权且一试吧!” 项本细察刘涌神色,见很带着点自信,微笑点头:“拭目以待!” 两人正欲出营,却看孙雨迎了上来,打量了下刘涌两手提着的东西,伸起脖子道:“你要去哪里?我也要去!” 刘涌皱了眉头:“我要入中军帅帐议事,你跟来干什么?” 项本仔细看了看眼前这个毫没礼数,盔歪甲不正的小兵,悟到应该就是刘涌两次为其请情随军的孙家公子了,打眼看着很是秀气,笑道:“你就是在萧县帮过刘旅帅的那个商户吧?事情做得机巧权变,很是灵光,本帅印象深刻。这两日大司马为尊府下的阙表和奖赏都下来了吗?” 孙雨骤然在军队里面看到一个这么休闲打扮的人,也很有点惊奇,呵呵一笑道:“你比他客气多了,你们军队里总算还有个人记得我曾经的好处!那些都是奖我在萧县的一个叔父的,我却是一点也没捞到……” 刘涌截断道:“放肆了,这是项师帅,还不行礼见过!” 孙雨怔了怔,想不到为什么堂堂师帅在军中会是一副公子哥打扮,忙作揖见了。项本笑了笑,抬脚要走,却又顿住,对孙雨道:“萧县之功奖的是你叔父,没有奖到你头上?” 孙雨看了看刘涌,听话头有点意思,赶紧点头。 项本又上下打量一下孙雨,道:“本帅也没什么好奖你的了,你既然和刘旅帅如此要好,就随我们一起去吃顿好的吧!”又顿一下道:“你这甲胄也太不合身了,有碍观瞻。把甲胄退下,这是家宴,只着襦衣就好。” ——————————————— 项本把一军师帅聚会称为家宴,刘涌听来更确定了都护军是项家亲族的天下。 这次聚会虽是项襄召集,却是在项庄的中军大帐摆开的。 虽然大军开动,但大家都知道任务只是威慑汉军,预期之中应该没什么仗可打,营盘之中都显得较为恬适。 刘涌孙雨两人跟着项本,驾车穿帐过营,缓行至项庄中军。 项庄的大帐自然不是剿匪军里李金那中军帐可以相比,阔大了许多,营外禁围森严。孙雨看得瞪眼张嘴。刘涌将钩镶与剑都交予御者保管,扯了扯孙雨,空手入帐。 项本入帐作揖,一连几个揖式称呼变化,团团见过。帐里一片喜气,全无军营戈兵杀气,在席的似乎已经有十几个,个个满脸堆笑,互称互道,见到项本进来,更是兴奋,大呼小喝,似乎目下吃的就是喜酒,大有立时就要闹起洞房来的阵势。 刘涌吸鼻子嗅嗅,果然有着些酒味。扭头看看孙雨,孙雨正在两眼放光,四处乱瞅,看起来确是极爱热闹。 扫眼过去,主位上端坐的果然是那个项羽亲迎仪仗上的头号人物,想是项襄无疑。脸上已是皱纹纵横,却极为红润,胡子飘然而下,堪称美髯,如今很豪气地和项本说着话。 在项庄的中军帐中,坐在主位的却是项襄,看来这场宴确是家宴的架势,已经完全不讲军里规矩了。 其他人便几乎都不认得,项本已经开始向自己座席而去,刘涌正要塌下眼跟上,却突然看到了两张算得上有印象的脸。 项冠和季心。 刘涌叹一声,冤家躲不过。 随着项本坐定,帐中又陆续进来数人,依旧喧闹。刘涌注意了下格局,看来项襄这次叫来的确实都是各师师帅,项庄一军有四个师,再加项本一个独立师,便是五个师帅。各师帅都领有一两个手下,再算上项庄这位军将,如此帐里满座,有二十余人,算得上是有气氛了。 帐口有士兵鱼贯出入,开始向席上摆上食具食物。待有人拎着坛子进来倒酒,项襄大乐,宣布开宴。 “上面坐的便是七伯,”项本对刘涌道,“七伯如今在朝中军中都不要官职,但辈份高,是现在族中年龄最大的长者,故而走到哪里,主位都得是他的!” 刘涌点头,项襄俨然就是项家族长。不免佩服起项襄的取舍高度。他既然有了如此地位,自然越是没有官职压身,居于幕后,统筹起事情就越是方便。 正想间,抬头看到项冠射过来的目光,阴晴不定,刘涌与项冠目光对视下,笑了笑,不予理会,看向他身边的季心。季心却是在埋头吃菜,四周的热闹似乎完全与他无关。 有人开始拍马屁,呼吁项襄为大家奏一曲。看起来项襄确实有技在身,闻言更加欢乐,并不推辞,招手着人抬来家伙,便要开始表演。 项本叹了口气,放下匕箸,轻声道了一下:“阿谀之人啊……” 刘涌正奇怪项本为什么这么说话,却发现帐里的人都纷纷停了吃喝的手,静静肃待。刘涌会意,如果只是一个普通乐师演奏,大伙当然是该吃吃该喝喝,如今项襄亲自上阵,这帮后生们自然只能饿着肚子专心欣赏了。 有人抬了个奇形怪状的东西出来,刘涌吸气,这是他头一次看到“筑”这种乐器的实物。 是个带着一根长柄的弦乐器,看到那长柄,刘涌理解了,高渐离为什么能cao起筑来砸始皇帝,这乐器分明就像个大棒槌。 帐内安静下来。项襄一手抚筑,一手持击尺,安静端坐,宛似入定。 突然一声铮响,很是悲亢,登时凌然大帐,刘涌听来脑海一清,心中不由得一下翻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