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书阁 - 历史小说 - 北国雄狮之辽朝拾遗在线阅读 - 第十一章 梦破碎 人痴狂

第十一章 梦破碎 人痴狂

    时光的流逝到底是快是慢?是如“白驹过隙,弹指一挥”,还是“度日如年,一日三秋”。其实,岁月从来没有改变过它的步伐,它始终是以一个恒定的速度流淌着,不快不慢。变的只是事物,变的只是人心。同样是一天,这一天内可以不发生一件事,这一天内也可以发生很多事,世人误用了衡量的工具而已。

    两天内唐朝发生了很多事。

    昏暗的偏殿内,两天没有进食的长兴皇帝李嗣源正躺在床上。他眼眶深陷,颧骨突出,双唇已经起了干皮,干枯得如同鸡爪的双手正抓着胸前。

    他感到心里像晒焦了的木炭一样,只要一晃火折子就燃了,转而又觉得很闷,胸腔里就像塞了一团烂棉絮。

    刚才从太医的闪烁其词中,他已经明白,自己这一躺,恐怕就永远都站不起来了。

    似乎是想要转移一下这种近似于窒息的痛苦,他向外侧翻了个身。

    突然,他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地狂笑,而这又引起了他的一阵剧咳。

    就在四年前,就在这一墙之隔的正殿,他龙飞九天、登基称帝。

    “万国瞻天,庆岁稔时昌。灿祥云,舜日丽中央。翕河乔岳纪诗章,附舆执靶标星象……一自龙舆降,九阍佚荡仰龙光。风俗淳美,泉水都廉让。都廉让,成功奏,避轨迈陶唐……”

    在供奉们深闳沉着的唱词中,几百名大小官员山呼海啸般地俯首、跪拜、颂赞,禁卫军长枪下的红缨连现在想起来都还是那么真切。

    一语间左右人之荣辱生死的威严,一纸诏书颁下九州皇风浩荡的权柄,激得他是何等的意气风发:澄清宇内,一统八荒,恢复大唐王朝的无上荣光!

    可是现在,他却躺在这里,像只受了重创的老虎,奄奄一息。那个梦,那个他做了四年的梦,今天就要像那花间的露珠一样,在太阳出来后消失了么?!

    仿佛很不甘心,他抬起双手用力地在虚空中乱抓几下。

    没有了么?没有了,没有了,以后也不会再有了,永远都不会再有了!

    任圜、安重诲,你们竟然为了一个女人、为了个人恩怨,将我的愿望、我的梦想砸得稀烂?你们不配做我的心腹、不配做大唐的臣子,你们不配做人!

    执念一起,他的五脏六腑都燃烧起来,本就通红的眼睛此时如同流出血来一般!

    “传……传朕口谕……”

    听到他的召唤,几个宦官急忙跑进来,为首的一个快步走到他床前帮他抚背。

    “任圜、安重诲食君之禄,咳咳,却不思报君之恩,为一己私怨而废国家大事,”突然,李嗣源好像是疯了一样狂嚎起来,“赐死,给朕把他们统统赐死!”

    狂暴的西北风卷起万丈旋风,夹着沙土肆无忌惮地在广袤无垠的原野上互相追逐嬉戏,时而汇聚在黄土道上,把运粮车和骑兵军士裹在盘旋呼啸的黄雾里,吹得人睁不开眼、张不开嘴、透不过气。单调又枯燥的马蹄声在坚硬如铁的冻土上发出千篇一律的叮叮声,只偶尔踩在碎冰上,或车轮碾过小冰河,那细碎的喳喳声才多少带来一丝生气,随后一切又都恢复了原样。

    不知是劳累过度,还是整夜失眠的缘故,坐在虎皮帅椅上的安重诲头发有些散乱,眼角的皱纹也是多了起来,深邃的目光忧郁中带着茫然。

    他缓缓站起身来,在案前的空旷处慢步踱了一圈,腰间的佩剑和身上的铠甲不时地碰撞一下,在这空无一人的军帐内发出极为清晰的“叮…叮…”声。

    要走了么?

    仿佛还是有些不信,他僵硬地一寸一寸地扭过头:目光扫到了那黄纱绛帐,扫到了两人多高的龙凤架,扫到了“如朕亲临”的金牌令箭——这些象征着他荣宠无比的物件他自然是希望见到的,但他更是希望将要扫到的那个铺着黄丝缎的托盘上是空无一物的——可惜,那泛着寒光的碧冰壶依旧不识时务地立在那里。

    自己爱色,却栽在一个绝代佳人手里,自己贪酒,这佳酿却要拿走自己的性命,自己握权,却不得不在更高的权力面前俯首称臣。

    这是个笑话么?

    “咯咯咯”地干笑几声后,安重诲猛地拔出腰间利刃,一剑掴翻了那桌上的杯中之物。

    直到此刻,安重诲依旧认为自己是英雄,既是英雄,就不能这样死法!

    长剑反手向上,“呲”地一声轻响,帐幕上血溅三尺,一个健硕的身形轰然倒下。

    “俊儿,你知道为师十四岁拜入‘灵应宫’席应真师祖门下时,师祖上的第一课是什么吗?”

    任彦俊虚弱地坐在床边,扶着他的老师双目含泪,摇摇头:“弟子不知。”

    “是‘无爱、断情’呐。师祖说,‘情爱’愈多则羁绊愈多,‘情爱’愈深则负担愈重,‘情爱’二字不知蒙蔽了多少人的双眼,使人虚弱、让人愚昧,接着丧失掉一切的判断力。为师为守此道不交友、不娶妻、不生子,一守就是四十年,本以为这一生便这样孑然一身,谁料……”回忆着自己的一生,任圜并没有透出伤悲的情愫,“那日在长安街上看到你时,你还只有这么高吧。你那个时候手里拿着一个咬了一口的馒头,脸上冻得发紫。不知怎么的,我就冒出将你收入师门的想法。”

    任圜这时很想和席应真聊聊,自己走到现在这一步的源头追溯起来就是任彦俊,但他此刻却一点都不怨恨这个徒儿。就结果来看,师父当然是对的,但为什么自己隐隐觉得这十几年能有任彦俊在身侧陪伴颇感欣慰呢?到底是自己错了,还是师父错了呢?

    人,到底应该是“无情”呢,还是“有情”?他真的是有些疑惑了。

    “师父!”再也忍不下去,青年的眼泪夺眶而出,将头深深埋入黑衣老者的肩膀。

    “长江后浪推前浪,独孤奉孝还看到了我的一处软肋,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呀。”没有愠怒,反倒有几分欣赏的意味在里面,这是谋士间的惺惺相惜么?

    “师父,我带你离开这里吧!”下定了决心,任彦俊猛得站起身来,似乎全然忘记了自己有病在身,恶狠狠地一脚踹翻了椅子,那鸩酒便“喷”地一声撒了满地,“我马上去调集‘黑羽卫’。”说着就往外走。

    “不必了,”任圜抓住任彦俊的手臂阻止,“难道我还要连累你们么?”

    “师父!”

    “东躲西藏、苟且偷安,这不是我任圜要的生活。”

    “‘忍辱包羞是男儿’,不做一时意气之争。韩信受胯下之辱后官至齐王,项羽不肯东渡只能乌江自刎。咳咳,师父,这可是您时常教诲我的。以您的本领完全可以等待时机,东山再起。”任彦俊一下子说了太多的话,有些喘不过气来:“况且,咳咳,皇上也许只是一时糊涂,您也不想让主上铸成大错,悔恨终生吧!”

    “皇上也快不行了,”任圜摇摇头,“我二十九岁出师,漂泊近二十载,一无所成,四十七岁才得遇当今圣上,凡往至今言必听、计必从,封侯拜相,鱼水交融,昭烈皇帝与诸葛孔明也不过如此吧。我虽无情,但却感恩。我早已将性命交付于皇上,他如今要杀我,我就陪他共赴黄泉之路吧。”

    说到此处,任圜突然从锦床内侧拿出一个白色的瓶子,单手打开瓶盖,猛地往嘴里灌去,任彦俊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师父!”黑衣青年倒在任圜干瘦的身上放声痛哭。

    他出生在一个贫寒的家庭,父母以捕鱼为生,家中一共有五个孩子,他排行老四。

    他出生的那一年冬天,风雪很大,母亲受了风寒,便早产生下了他。因为他的瘦小和羸弱,于是在他童年的记忆里,父母在看到他的时候,脸上总是一副凄苦和担忧的表情。

    因为在那个倚靠强健的体魄才能生存的环境里,他只是个被供养的对象。父母并不在意他可以只在私塾外偷听一遍,便能一字不落地复述教书先生的满口文章,父母在乎的是他不能将渔船划得如同他的哥哥jiejie们一样飞快,不能单独打捞起装满河鱼的大网。

    所以七岁那年当任圜想带走他时,父母的反应并不是伤感,反倒是有一点欣慰。

    从此他便一直陪伴在这个黑衣道者左右,是师父让他明晓了原来天下用以饱腹的食物不只是馒头、腥鱼,而用以蔽体的衣衫也不只是粗布、乱麻。优越的生活让他的身体开始强壮,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他真正感谢这个黑衣道者的是,他用他的智慧和权柄的光芒为自己照亮了一片不同与幼时所见到的陌生海域,也是他使自己明白了原来身强力壮者并不一定主宰万物,而气虚体弱者亦可以凌驾众人之上。

    因此尽管任圜对自己严厉到了几近苛责的地步,但他对这位师父却是那样的感激与崇拜。

    两个月前,他和秋蝶成婚。

    那个女子让他感到了这世上另一种伟大的力量——她犹如太阳般照拂着自己心中的生灵,没有骄阳的灼热迫人,不似夕阳的暧昧流连,而是那一轮暖色的、包容的、柔和的朝阳!

    那些日子里,自己明显感受到那两股力量在交错着、盘旋着、缠绕着,源源不断地充注进自己体内,将自己的整个生命越托越高、越托越高……

    倏地,他跌落下来,越跌越深、越跌越深……“砰”地砸碎了冰冷的海面,砸碎了那轮,凄美的寒月……

    “独孤奉孝!!!”他像狼一样地嚎了起来。

    这一夜,许多仆人都听到一种似断似续、如幽如怨的声音,在这漆黑无月的相府里荡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