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最后课 浩然气
事情虽已过去四年，但那股寒冷却好似附着在了那晚的画面上，即便现在身处山涧密林之中，故事的讲述者与倾听者都还是如临大敌般面色苍白。 眼前原本明丽的秋色也一下子萧条起来，周遭的枯草在风中丝丝颤抖哀鸣，已经败落的柳条正慌乱地婆娑起舞，群鸟在山间的乱坟中无望地嘈鸣着，那轮西沉太阳的半边已掩在远山孤高的峰峦之下，给山边镀了一层灰灰的暗红。 “殿下是从哪里知道这件事的？会不会是有人编的？”龙胤在经过短暂的震惊后，开始搜索枯肠，想要否定这件事的真实性。 “主人说这是保儿告诉他的。保儿原是奉孝的发小，后来进宫做了内侍，与奉孝巧遇后帮奉孝打探消息的。”鸢戈摇了摇头，否定了龙胤的质疑，“保儿知道述律平发现有人偷听后必定会杀人灭口，为了分散目标，回去便谣言‘皇后要用所有内侍为先帝殉葬’，鼓动另外的十七人一起逃走，这才活了下来。耶律尧骨登基两年后，也就是天显四年，保儿看风声渐平，于是乔装改扮进入东平郡，想要找独孤，但那时独孤被驱逐在外，于是他便去找了主人。” “可是如果这件事是真的，为什么是耶律尧骨登基做了皇上呢？述律平不是要耶律李胡称帝么？”找到了一个破绽，龙胤大为亢奋起来。 “主人说那是述律平发现耶律李胡实在没有办法继承帝位后的权宜之计罢了。”提到那个残暴的三皇子，鸢戈憎恶的神情溢于言表：“那个暴虐的畜牲怎么会有人望？！” 国不可一日无君，耶律阿保机驾崩后一年，朝廷内要求述律平早立新帝、继承大统的声势确实越来越大，两害相权取其轻，述律平显然更不想看到耶律倍成为皇帝，所以就助耶律尧骨登基。龙胤一边揣摩着鸢戈的话，一边根据当年收集的情报进行印证。 沉吟了片刻后，龙胤有些不甘心地追问道：“那耶律尧骨知不知道这件事？” “知道的，是主人告诉他的。”鸢戈苦笑一下，显然这些问题他当时也都质问过耶律倍：“知道那件事后半个月，主人就告诉了耶律尧骨，就在那年八月他到主人府上来的时候。” “那么殿下这次南下，实际上就是使了个苦rou计，帮耶律尧骨削弱唐朝的实力，让他有机会一统南北……”龙胤的声音开始低沉下去。 “主人说耶律尧骨登基前两年确实在防备着他篡位，所以他自己主动提出了将计就计。主人说‘南北一统是父皇的遗愿，而且乱世必须终结。另外，以母后的性格她不会死心的，一定要尽快行动……’” 重复着耶律倍的原话，黄衫少年也沉默了，契丹皇子当时那张满是歉意的脸又浮现在眼前。只是鸢戈一直觉得，在那份歉意下却隐含着一股坚定。 就是那股力量在支撑着他完成这一切么？ “那他追求的仁世呢？那个不再有无辜的杀戮、不再有人和奴隶之分的仁世？！”不堪梦想破灭，龙胤在沉默后终于爆发出来。 “主人说耶律尧骨已经答应他，在一统江山后，以仁德治国，废除契丹原有的那些不平等的法律。” 软软地补充完了最后一句话，鸢戈回看一眼与自己同样怅然若失的伙伴后，又把目光抛向了远方的天际。 耶律尧骨真的会那么做么？如果天下能够统一，四海能够清平，只是完成这一切的不是他们一直期望的耶律倍，而是其他人，他们可以接受么？ 天已经暗下来了，两人都不再说话，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了“呼呼”的风声和前方不远处的、“哗哗”的流水声。 很长时间的沉默后，龙胤忽然像是想通了什么，放松起来，躺倒在了地上：“你身上的伤好了么？” “快好了吧。”鸢戈没有看他，一直平视着前方。 “我以为‘武者’不会把‘飞龙剑轰’传给你的。”龙胤随手拽起一根野草，把它放到嘴里叼着。 鸢戈到鬼武xue地的第一年正好是龙胤在那里的最后一年，那时龙胤已经是xue地里武功最好的学生。但让龙胤惊讶的是，只是在两个月后，如果使用相同的功夫，他已经无法战胜鸢戈。更让龙胤惊讶的是，半年以后，鸢戈还是只会那些武功，而和鸢戈同一时间进入xue地的那些孩子，有些已经开始到“武者”那里去学习新的功夫了。 这时他打抱不平的性子又上来了，跑去找“武者”，问他为什么不教鸢戈武功，“武者”说那是“人者”的意思，于是他又跑去找“人者”。 那是一个暴雨天，“人者”照例在自己的木屋里冥想。在他冥想的时候，是绝对不能被打扰的，而且就算有人和他说话，回应那个人的也只是像山石一样的沉默。但是龙胤闯进木屋的时候，“人者”却睁开了眼睛，也不赶他出去，好像早就知道他要来似的。 “鸢戈武学天分那么高，为什么不让他学新的功夫？”龙胤开门见山、单刀直入。 “学习新的武功难道只需要天分高就可以了么？你见到鸢戈握刀时的那双眼睛了吗？”“人者”安静地问道。 屋外黑着天，豆大的雨点砸在天地间，不管不顾。 “那双眼睛？”龙胤挠挠头，回想着鸢戈和他交手时的样子，“不就是有点红嘛，他爸妈都被人给杀了，他回家的时候，部落里的族人也都找不到了，他有点愤怒也是正常的嘛，xue地的孩子刚来时基本都是这样，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不，那不是愤怒，那是仇恨，”“人者”死死盯着龙胤，说话的语调却很缓慢，“那是要把敌人和自己都烧死的仇恨。” “大家不都差不……” 龙胤还没说完，“人者”便打断了他：“那么你看到他每天晚上睡觉时，手里紧紧攥着的那颗‘狮牙’了么，这是他们完颜部的誓言‘以牙还牙’。是让部族的幸存者屠杀光所有的敌人，连妇女、老人、小孩都不放过的可怕誓言啊。” “龙胤，我知道你不在乎xue地里的一些制度，可我今天要问问你，为什么进入xue地后，要先让‘鬼者’教你们武功，然后才是‘武者’？” “大概是因为学武要循序渐进，‘鬼者’的功夫简单些，所以要先学吧。” “对，这是一个原因，但不是最重要的。‘鬼者’教给你们的主要是轻功和暗器，学了这些，你们就可以保护自己，不再受别人的欺凌。而‘武者’会教给你们修习浑厚内力的心法以及修炼外家硬功的招式，它们的杀伤性更强，有了这些你们就可以保护其他人。” “其实以鸢戈的天分，直接让‘武者’教也是可以的，但是他学了那些功夫后会干什么呢？没错，父母之仇是要报，那么之后呢，他恐怕会把除了耶律倍以外的其他契丹人都给杀掉吧。” “而我虽然平时也会给你们上课，但是我真正要教给你们的东西杀伤力会更强，学了这些以后，是要你们去保护天下。” “老师你也会武功么？不太像啊。”年轻的龙胤把双手交叉叠放在了胸前，露出一副怀疑的样子。 “人者”却不和他计较，反问道：“龙胤，以你现在的功夫，能够对付十个壮汉么？” “当然可以了。” “那么一百个呢？” …… “一千个呢？” “难道老师有一种能对抗一千个的武功？”龙胤来了兴趣。 “人者”摇摇头，继续道：“这个世界上是没有一种武功可以对抗成百上千的人的。如果有，那它就不是武功了，而是妖术。真正能够保护天下的力量并不是这个，但是你，龙胤，你学不了这些，我会把这些教给其他人。但是对于你，我要加强你的力量。” “老师，你说的那些可以保护天下的力量总不会是这些吧。”龙胤踢了踢“人者”屋内的一些小玩意儿。“人者”每次冥想之后一般都会制作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模型。 “这只是其中一部分。”“人者”笑笑，“你刚才踢的那个是一种叫做‘赣车’的模型。‘赣车’是一种攻城车，它上面覆盖有生牛皮，用来防护箭支，里面可以装载十人，推动它直抵城墙，可以挖掘破坏墙体。而这个叫做‘籍车’，”“人者”伸出左手，指了指窗边木柜上的一个乌黑的东西，“由纯铁打造，一部分埋在地下，由多人cao纵，可以投掷炭火和石块。最近我想制作一种‘连弩车’，可以一发数十箭。算了，不和你说这些，你不会感兴趣的。” “‘武者’已经把‘飞龙剑轰’传授给你了吧。” 龙胤席地而坐，点点头。 “其实他教给你的‘飞龙剑轰’并不是鬼武xue地杀伤力最强的招式。” 少年瞪大了眼睛，他今天听到了太多奇怪的事。 “没错，它使出的是人体所聚集的纯阳之气，所以至刚至猛。但是龙胤，这个世界上至刚至猛的东西便是最强大的么？你看看在这样的阴雨天，连最炙热的太阳都会被遮蔽，你再看看那些滴水檐下的石板，竟被最柔软的水滴给洞穿了。” 龙胤顺着“人者”所指示的方向看去，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而且一旦施展了‘武者’教给你的‘飞龙剑轰’，你自己的身体也会被纯阳之气所伤，这其实是一种‘制衡’。”“人者”顿了顿继续道，“‘飞龙剑轰’的终极形式乃是施放出人性之中的‘浩然之气’。” “浩然之气？” “对‘浩然之气’。‘浩然之气’不分阴阳，只有善恶，所以施展后不会伤害自身。其实儒家的孟子也是讲‘浩然之气’的，这并没有什么冲突，就像是不同的江流，最后都会汇入大海一样。” “那么如何修炼‘浩然之气’呢？” “‘浩然之气’可以来自天性，譬如你，不过如果后天加以磨练心性，也是能够得到的。那便是怀有善念。譬如蜀汉的昭烈皇帝刘备曾告诫他的儿子‘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 “但是聚集了‘浩然之气’后所使出的‘飞龙剑轰’也是有制衡的。”龙胤在“人者”的循循善诱下，开始深入思考起来。 “是的，如果你心生邪念，那么自然无法聚集‘浩然之气’。” “好了龙胤，这是为师给你上的最后一课，这课上完以后，我便没有什么再教你的了。从今天起，你随时可以离开xue地，按照你自己的‘心’去做事。”“人者”说完，便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