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书阁 - 历史小说 - 北国雄狮之辽朝拾遗在线阅读 - 第二十七章 三军出 诱敌计

第二十七章 三军出 诱敌计

    《水经注》载:“汾水出太原汾阳之北管涔山。”《山海经》载:“管涔之山,汾水出焉。西注入河(黄河)。”

    汾河正源位于宁武城西南的东寨镇西楼子山下,源泉从山脚石滹中涌出,池水又通过地下暗道从一石凿龙口喷泻而出,流入宽阔的河道。龙口之上横一“汾源灵昭”石刻,这便是“晋地之根”。

    之后,汾河在三晋大地上印刻下的是一个向右倾倒的“几”字。

    公元九百三十年的年尾,这条大河流经晋阳城外一段的河水将会发生变化,在后世一本叫做《秋灯偶话》的野史中甚至有“契丹铁鹞与后唐鸦军数战于汾曲平原,遗尸难计、兵刃尽卷、汾水倒流、汾源染色”的惊世记载!

    因为暂停了十年的赌局将在这里继续!

    因为乱世并没有终结,帝王和名将们犹如渴望着鲜血和金属撞击的神兵利刃,无法忍耐剑鞘的束缚,唯有不折不休!

    争霸重起,那将绵延数十年的北地烽火与杀戮,注定将在这里画下一个凝血的起点。

    天显五年十二月,晋阳城外西北处,汾水北岸。

    今年是一个暖冬,时至今日还未下过一场大雪,因而此处支离破碎的众多小流仍旧半冻未冻地滋养着一丛丛实则已经开始枯萎的芦苇。

    卷云低徊的天空下,大片大片衰白色之中隐藏着几个黑点。

    “大娃,让着些你meimei!别跑远了,一会儿还要赶路呢!”

    双手在小流里搓nong毛巾的村妇偏着头看着不远处嬉戏打闹的孩子,低低地叹气之后,她将洗好的毛巾递向了另一旁紧挨着她的男人。

    男人蓬头垢面,他接下了毛巾,却没有擦,只是坐在地上,望着天空。

    “孩子他爹,好好的,怎么又打仗了呢?”女人问道。

    “是啊,怎么又打仗了呢?”男人保持着那个姿势,机械地说道。

    “什么时候会打完呢?”女人顺着他的目光,也扬起了头,看着天。

    “天知道。”

    “那我们跑到哪里去呢?”女人又问。

    “到处都要打仗了,跑到哪里都一样。”男人疲惫地摇头。

    于是他们泥塑般地定格在了那里,周围是大片大片摇曳的、已经丧失了生命活力的芦苇。

    “咕…咕…咕…咕…”如同黑暗中婴儿哭泣般的惊悚声音响起。

    男人被出现在天空中的大批吞食腐rou的夜枭惊醒:“又要死很多人了。”

    “走一步看一步吧。”男人终于站起身来擦去了脸上的污垢。

    招呼上孩子,四个人再次出发,尽管他们并不知道要走向何处。

    茫茫的芦苇丛中,只有不谙世事的孩子还在欢闹。

    大片芦苇丛的更北处,是契丹军营,而在军营中,最为惹人注目的便是龙帐所在地。

    契丹龙帐建在一个地势略高的土坡上,因是皇帝御驾亲征,此处的戒备格外森严,以龙帐为中心,方圆一里地的范围内用明黄幔布遮挡了,设东、西、南三处入口,里面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守卫都是契丹大皇帝耶律尧骨的亲军——铁鹞军中的精锐。

    契丹皇帝所用的龙帐比普通帐篷大了近四倍,通体使用的都是皇家的明黄色。征战期间,耶律尧骨并不讲究,所以此处既是他的睡卧之所,也是议事大帐。龙帐内西侧最里面的地方安置了一张锦床,北面放置的则是一张巨大的沙盘,向东的毛毡掀开了一扇,阳光照得帐篷里十分敞亮。

    随着太祖耶律阿保机的对外扩张,南方有越来越多的土地和人口纳入了契丹国版图,于是从风俗习惯到口语文字,契丹国皆愈来愈受到汉族的影响,比如龙帐角落特意摆放的、正飘浮着袅袅香烟的金质螭兽炉便是很细微的一个例子,它本是南方贵族用于除去室内异味的器具,此刻竟也出现在了早已习惯浓重羊马腥膻气味的北国人的居室里。

    烟气浮动,在阳光中变幻莫测,而与烟气的飘逸静谧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龙帐南侧的人声嘈杂。

    六名将军盘着腿分坐在他们皇帝的左右两边,大声争论着该如何对付那个难缠的张敬达。因为意见不一、相互不服,这些彪悍的男人已经动了意气,变得脸红脖子粗。如果不是入帐前按军令将他们的战刀卸下,说不定这时已经拔刀相向了。

    这些来自北国草原的武士有意识地努力保持着一切与汉族有关事物的距离——尽管事实上在潜移默化中、在他们不自知的情况下这一点根本无可避免——对繁文缛节嗤之以鼻,并不讲究礼仪一道,丝毫不顾及此刻也在场的皇帝陛下。

    契丹国主的一头金黄卷发使得他似乎天生就拥有一种天潢贵胄、凌驾万人之上的气势,在众人中格外醒目。后世的史官往往喜欢用“英霸”二字来形容耶律尧骨,并且总不时的有人揣测,将“契丹”比作“北方草原雄狮”的原因所在,便是由于这个有着类似狮子鬃毛的皇帝。

    不过现在让他更加与众不同的是他低首安坐在那里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耶律尧骨一向不介意将领们在自己面前大吵大闹,犯有唐朝所谓的“君前失仪之罪”的嫌疑,因为将这些虎狼之士驯化成只会摇尾乞怜的土狗并不是他的意愿。当然,他也从不会去认真地聆听他们说些什么,他让他的将领们说话不过是因为他认为所有的猛兽都必须吼叫和咆哮,那样能尽情地释放出他们血管中的野蛮,会让他们更富有攻击性。

    他只是自顾自地在思考着什么,似乎由于想得太深,他的眼里发出像猫眼般幽幽的绿光。

    近几年里耶律尧骨已经很少进行如此深邃的作战思考了,因为他的军队实在太过强大,在战场上,当对战双方的实力过于悬殊的时候,需要的仅仅只是屠杀和践踏,而他今天会这么做的源头可以追溯到四十年前,在那座晋阳城里走出的一个丢失了一只眼睛的男人。

    那个叫做“李克用”的男人曾和耶律尧骨的父亲“耶律阿保机”成为过兄弟,后来又变成了仇敌,于是他们各自带领着忠于他们的武士,竖起战旗,吹响号角,用刀和剑、血与火演绎了之后近二十年一半的风云。

    那个男人最后死于时间和疾病,但是血仇缠绕着权杖被一起传承了下去。李克用在死前将三支金箭留给了自己的儿子李存勖,其中一支便是为了灭亡北方的契丹。

    李存勖在自己父亲死后的第十二年个年头带给了耶律尧骨和他的父亲最大的耻辱,那一年,耶律尧骨十八岁,也是他领军作战的第六年。

    耶律尧骨至今清楚地记得他那个被契丹人视作“太阳神”之子的父亲黯然下令掩埋战死族人的那个白天,太阳变成了萎缩的花环,不再眷顾它的子民,它只是将白茫茫的光洒在那些森林般生长的墓碑前。那一刻他明白了在经过二百多个日日夜夜后,屈服的不是他们面前的那座破败的城池,屈服的是他们,是他们这头来自北国的雄狮!他们在夜晚时撤退,所有人都显得沉默而衰老,连他们的战马都疲惫不堪,而满是银色碎片的天空里,乌鸦纷纷扬扬。

    十年后,在耶律尧骨二十八岁时,他率领着自己的大军来到了这里。

    他来到这里是为了获得土地和人口,其中就有曾经记载着契丹军队耻辱的幽州,更是为了帮助晋阳城现在的主人石敬瑭灭亡李克用和李存勖建立起来的王朝,他觉得这是上天给他的一个机会,让他能用这样一种诡谲而嘲讽的方式来洗刷他的羞耻,向祖先证明他的资格。

    李存勖已经在八年前死去,还有其他一些带给过他耻辱的人也已经死去,所幸的是十年后,还有另一个强加给他失败、见证过他耻辱的人没有死去,复仇中如果没有他的加入,那么便失去了意义。因为如果仅仅只是那样,那么他只是获得了胜利,而没有赢得荣耀。

    长久的思索后,突然响起的是一阵沉稳的脚步,耶律尧骨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猛地从皮毯上站起来,大步走向一旁的沙盘边。几位将领一见,立即停止了争吵——他们明白这是他们的大皇帝陛下要下达军令了——也慌忙站起来,纷纷围拢过去。而原本站在沙盘旁俯首注视地形的一人见他们过来,便退到了帐门口坐下,双手往袖口洞里一插,惬意地晒起太阳来。

    这是一个干瘦的老人,好像一阵风就能将他吹走一样。他身上并没有穿铠甲,而是套着一件有些破旧的羊皮袄,只是洗得十分干净。

    这个老人叫做韩延徽,本是唐朝节度使刘守光的幕僚。十九年前他奉命出使契丹,因言语间藐视北方蛮族,惹得耶律阿保机和述律平大怒,想要将其处死。当时还不是东丹国主的皇长子耶律倍也在场,便以“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为由替他求情。耶律阿保机这才免其死罪,但却又不想放过他,于是说以前大汉朝时有个人叫苏武,出使匈奴后因守节不屈而被赶去放羊,要等到公羊生子后才能被赦免放其南归。你韩延徽既然如此忠诚于唐朝,那么朕也让你去牧羊,去做大唐朝的“苏武”。耶律尧骨此次征战会带他前来全因当年人皇王耶律倍在决定南下唐朝前曾告诉他,如果有朝一日与唐朝交战,定要启用韩延徽,此人足智多谋,有王佐之才,又熟悉南方地理,若使用得当必可使耶律尧骨如虎添翼。不过耶律尧骨对此将信将疑,这次他虽将韩延徽带来一起征战,并授以“向导”之名,却丝毫不给他什么实际的权力,还将其安置在自己身边,方便控制。

    “明日,朕将亲自带领三千轻骑向张敬达挑衅。而你们——”耶律尧骨抬头扫了周围的将领一眼,用马鞭在沙盘上标示着汾水弯曲的地方一指,杀气腾腾地继续道,“各自带领骑兵埋伏在此。等朕诈败,将张敬达大军引来,你们就立时冲出,一路将其拦腰斩断,一路将其归路堵截。”

    “的鲁,我的勇士”契丹皇帝拍拍站在他左手边的一个将领的后背,“朕的一万铁鹞军这次归你指挥,而你埋伏的位置是在这里。”他轻轻地在沙盘的一处虚划了个小圈。

    被契丹国主拍击的那名将领身材魁梧健硕,比耶律尧骨还要高出一个头,有如一头小熊罴,身上除了穿着贵族钢甲外,竟还用了白豹皮修饰。

    按契丹国制,白豹皮为皇族特用,普通贵族只能使用猎豹皮。耶律的鲁只是贵族,但因九年前在一次外出狩猎时,他为保护耶律尧骨而徒手搏狼,因此才获得了这样的特赏,并在耶律尧骨登基后被皇帝御口嘉奖为“契丹国第一勇士”。

    “大皇帝,还是的鲁来带领这三千骑兵诱敌吧,您这样做太危险了。”耶律的鲁对耶律尧骨崇拜之至、忠心之至,自然信服契丹国主的计策。他为人勇悍有余而智谋不足,契丹军队里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如果让雄狮长出了大鹏的翅膀,如果让毒蛇拥有了苍鹰的眼睛,如果让耶律的鲁一半的勇气变作智慧,那么太阳神就会永远待在西边,再也不露面了”。不过他之所以会这样主动请缨、更改耶律尧骨的计划,与其说是因为他的勇气,不如说是因为他担心耶律尧骨本人的安危,倒也并没有什么怕万一皇帝受伤甚至被杀会影响军心士气之类的考虑。

    “的鲁,草原上的雄狮是猎人无法剿杀的,草原上的太阳也不是凡人能够射落的,你信不过朕的武艺骑射么?”耶律尧骨直起身来哈哈一笑,亲昵地用拳头在爱将胳膊上击了两下:“如果只是你这头小熊去当诱饵的话,恐怕张敬达这只老虎不会上钩啊。况且——”他又向耶律的鲁挤挤眼睛,“你这家伙到时杀性一起,把诱敌变作了冲锋可怎么办好呢?”

    此时在耶律尧骨右手边隔了一人的耶律陪阿有些犹豫地说道:“陛下,陪阿曾经和张敬达交过几次手,感觉这个人很会打仗,恐怕没这么容易上当。”

    耶律尧骨微微点头,脸上的笑容一闪即逝,神情肃穆地凝视着前方,似乎在回忆着什么:“和猛虎搏斗过的可不止你一个人啊,陪阿,你忘了十年前朕跟随太祖进击幽州的事了么?这个男人的手段是连父亲都夸赞过的。能让自己的对手忘却了憎恨自己,反而欣赏赞叹自己的本领,那是一件多么令人骄傲的事呵。这大概就是汉人所说的‘惺惺相惜’吧。”

    但转头一看见耶律陪阿的红色铠甲,耶律尧骨心中便升起一股怒气,可又不好当面发作,只得强压了,只是语气还是不由自主地加重了些:“你的方略朕知道,稳妥是稳妥些,可万一形成两军对垒僵持之势,于我军就大大不利了,况且我军现在士气正盛,不能一鼓作气的话,那就‘再而衰,三而竭’了。”

    契丹军中会披红色甲胄的只有太后述律平的亲军——属珊军。这次出征述律平虽然表面上没有反对,但耶律尧骨很清楚她心里在想什么。她让耶律陪阿率一千属珊军前来,名义上是帮助耶律尧骨,可实际上却是为了及时获得前方军情。虽然现在国内有大惕隐耶律屋质坐镇,但毕竟太后权柄更大,如果耶律尧骨一旦没有很快获得战果,那么她一定会想方设法说服国内的大臣和贵族,让他回军,甚至有可能会发动政变。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耶律尧骨此次所率领的五万铁骑中,有四万分别是北院大王耶律洼与南院大王耶律吼的军队,而自己的亲军——那三万铁鹞军——这次只带来了一万,留下的那两万,便是要用于制衡太后述律平手里的属珊军。

    不再去看陪阿,耶律尧骨对着众人轻松地笑着,继续道:“族内的老人常说‘被套上了项圈的豺狼会变成忠顺的看家狗’,张敬达虽然难对付,可是别忘了他的皇帝李从珂。从他继位后的所作所为来看,这个家伙正害着疑心病呢。”契丹皇帝若有所思地顿了顿,然后又继续道,“石敬瑭反叛,李从珂就已惊恐莫名,现在又知我军南下,肯定巴不得张敬达明天就大功告成,把我们全给灭了呢。他会帮我们逼张敬达上钩的。”

    耶律尧骨睥睨着正在沙盘上仔细检视自己作战位置的众人,踌躇满志,不经意地一瞥,却正对上一道锐利的目光,那是本在帐前优哉游哉的韩延徽。契丹皇帝难确定那道目光里蕴含的深意,是他对蛮族一贯的鄙夷,还是因为自己正在侵略他的家园而发出的痛恨,抑或,抑或是一种欣赏?

    “闻裔孙奏报,契丹蛮骑不过数千,且皆是游兵散勇,此番前来只为劫掠,未有大志,卿不必自扰。将其驱逐出境后还望速破石祸,万毋负朕所望。”

    看到这里的时候张敬达猛地合上了御折,手掌击在木案上发出的巨大声响。

    “连这样的话都信了么?”

    御折上一只筋骨错结的老手攥成拳状,青筋绷起、骨节发白,它的主人正在竭力遏制自己想要将下面的明黄色小本狠狠摔在地上的冲动。

    终于,紧攥着的拳松开了,张敬达的嘴边裂出一个苦涩的干笑,刚武的脸上只有无奈二字。

    按说圣上自己也曾经带过兵打过仗,这里面的关窍应该是了解的呀?大概是当了皇帝后,心就不一样了吧。

    说什么十分信得及自己,自己是国家柱石、社稷干城,却派来了个监军马裔孙,这分明是对自己不放心,要在千里之外遥控主将作战。但是自安史之乱以来,藩镇之祸愈演愈重,各地节度使拥兵自重,不听朝廷节制,甚至自立为帝的确实也不在少数,如若易位而思,自己可能也会更信任那些阴冷的阉人吧。

    张敬达轻叹一句,沉重地从披着虎皮的帅椅上站起,缓步走出大帐。

    帐外万道金光刺破云层,地上是淡淡的云影,天上和地上都很干净。不知何时起了一阵大风,于是苍茫的平原上沙尘漫漫。

    中军帅帐的左旁是一座华贵的锦帐,张敬达此刻望着这座在整个唐军军营中分外突兀的监军居所,踟蹰不前。

    若是时间倒退二十年,他也许早就不管不顾、亲自动手将它拆个七零八落,但现在不同了,他的皇帝已经不是那些只需一声呼啸就能让三军昂首振奋的猛虎,他自己也不再是一个只需狂飙突进的先锋将官,在那五个人死去后,他不得不开始变得隐忍,承担起驾驭一军的统帅职责。

    张敬达清楚地知道,马裔孙故意将契丹军势缩小上报朝廷为的是不让皇帝派兵增援,好独自将破石大功揽入怀中;他也完全可以想象那个只认得几个大字的监军正在这座锦帐里,让从帝都特意带来的说书人给他讲述战场上的传奇。

    他很想进去告诉马裔孙,耶律尧骨自幼神勇异常,这些年来又跟着耶律阿保机东征西讨,尽得乃父真传,十分不好对付,贸然出击与其野战定然凶险异常;他也很想把战国末年赵括冒失轻进,被秦军诱于长壁之后受困被围,四十六日后赵军投降,但四十万赵卒仍在一夜之间几乎全被坑杀的长平之战讲述给马监军听听。

    但张敬达最终没有这样做,是刚烈的性子阻止了他,更是他清楚地明白,战场上并没有说书人口中的美丽童话,有的只是用白骨的堆积和鲜血的淋漓换来的胜利,并且只有经历过它的人才能真正明白。

    “难道不求你我张敬达就没有办法了么?”黑甲大将转身回帐。

    猛虎即便衰老,也不愿与土狗苟且。

    当北风将空荡荡的左袖撩起的时候,高楼上独自凝望的女人感到了寒意。

    她屏退了侍女,此时不会再有人过来给她添衣。

    真的老了么?她看一眼袖子,在心里暗自发问。

    四年前留下的创伤到现在还不能恢复,可那个红袄棕靴、白马长鞭、在大雪中被身后追逐的矫健男子唤作“月理朵”的十四岁女孩却依然还在眼前。

    “月理朵,我就要追上你了,然后,你便是我的妻子!”丰上锐下的雄伟男子大声嘶吼。

    “阿保机、大木头,大木头、阿保机,你怎么能追上我呢?”女孩故意用挑衅的语句撩拨着身后男子的欲望。

    “以太阳神的名义,我会追逐你到荒漠、到高山、到草谷、到雪原,到一切能被阳光照射到的地方,直到你愿意停下来,成为我的妻子!”

    白雪缤纷中,年青的男女没有了踪影。

    那时候怎么不冷呢?她如同一个懵懂的*般再次向自己发问。

    难道是那时的左臂还在,左手还有一只炙热的大手紧握么?

    眼前的图景在一个苍老而混浊的声音响起后支离破碎——“太后,目前的形势下您不应该一个人独处。咳咳。”

    不知为何,浮空中竟有一声不易察觉的、低低的叹息被风带走。

    “是大惕隐么?”

    “是。咳咳。”苍老的声音再度响起,“又发生了一起刺杀行动。”

    “什么时候?”

    “就在刚才。”

    “刺杀的目标是?”

    “老臣。”

    “捉到刺客了么?”

    “没有,和前两次一样,在活捉的前一刻,他们咬碎了藏在牙齿里的药丸,服毒杀死了自己。咳咳。不过——”

    “不过什么?”

    在纹枰对弈般平静的一问一答之中,女人始终没有转过身来。

    “与行刺太后的那些人不同,这次的刺客竟是铁鹞军中的武士。今日午后未时,老臣奉太后之命独自前往义节寺,咳咳,要与玉灵主持一道为我军祈福。那两名刺客竟伪造了太后的懿旨,通过了街尾的戒严线。如果不是几个属珊军军士昨日喝醉了酒,露宿在寺庙的空地处,咳咳,老屋质已经离开人间,去叩见祖先的灵魂了。”

    “是属珊军救了大惕隐么?”女人的声音变得激动起来,她对着太阳,向天空展开独臂,大声感叹,“那么真的是要赞美太阳神与祖先呐!”

    “确实是要赞美神与祖先,但是只有这些还不够。”男人的声音仍旧没有什么波动。

    “大惕隐的意思是?”女人终于回过了身。

    是的,这个女人真的已经不再年轻了,曳地的明黄色凤袍、花纹繁复的精致后冠、名贵的汉家粉黛都无法掩盖岁月的痕迹,她已经过了一个女子最好的年华,甚至连风韵都已经丢失,唯有那双狭长的凤目还残存着一些她年轻时的风采。只是这种风采常常应该出现在刚毅到残酷的男子眼中。

    契丹国的皇宫内如果有人犯了过错,宁愿领受一百鞭子的处罚,也不愿让太后鹰隼般的眼睛盯着看。据说第一个传出这句话的人在向旁人解释原因时是这样说的:“换作是我,我宁可让狮子吃掉。狮子吃人虽然看起来血腥残忍,但对于死者来说毕竟是短时间的事,”他瞪大眼睛,用一种惊恐中带着厌恶的口气继续,“但太后的目光却像是一把锋利、阴冷的匕首,一丝一丝剜下人的血rou,最终那个可怜的人将要面对的不是死亡,而是神智崩溃后的疯癫。”

    而她对面的那个男人显然更加衰老,刻满皱痕的脸上须发丛生,已经松垮下来的面部皮肤使得他的两道浓密的寿眉压住了他本就不大的双眼,让人们无法看清他的眼神。他的脸上涌出病态的潮红,那是他多年来的顽疾,好在他已经习惯。

    耶律屋质已经很多年没有跨上战马了,于是他的身体开始发福。他的身上披着一件极为奇特的袍子——谁也说不清那是用什么动物的毛皮制成的,因为谁也无法想象一种动物可以拥有如此绒长而厚实的毛发。袍子上一种猩红的染料涂抹出一个个神秘而诡异的符号。他的右手拄着一根骇人的人头骨杖。

    在契丹国内,惕隐的职责主要是祭祀祖先和调理契丹贵族间的关系,因而威望很高。由于被看作是太阳神的信使,因此他不必向太后和皇帝下跪。

    “今天发生的刺杀当然可能只是我的私仇,但是联系前两次针对太后的行动,我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小,咳咳,而且老屋质想,自从太祖为我杀死那个人后,大概不会再有其他人对我穷追不舍了。咳咳。”耶律屋质将握成拳状的左手抵在嘴上,顿了顿,继续道,“虽然老臣前几日主张在夷离毕院查探结案前不可妄作评判,咳咳,但现在老屋质大胆推测幕后的主使应该是唐朝。唐朝与我契丹国为敌多年,虽已有十年不动兵戈,但现在大皇帝带兵南征,我们与唐朝已经再次处于战争状态。”

    “不知太后认为老屋质说得对否?”耶律屋质低垂着头,问道。

    “既然是大惕隐的推断,我想应该不会有错。”凤目中电光一闪而过,述律平虚抬了一下右手,示意让耶律屋质继续说下去。

    “真不知道唐朝给了我们的勇士什么样的好处,竟能让他们叛变自己的主人?”本是自问嘀咕的一句话,老人却奇怪地说得十分大声,仿佛有意要让他人听到。

    “原本以为这只是针对太后一人的刺杀,但就现在看来,这个判断显然已经错了。今天的这件事虽然让我很惊恐,却也给了我启示。咳咳。既然唐朝的触角已经伸入了我们最信任的武士中间,那么老臣以为可否将大皇帝留下的铁鹞军与太后的属珊军混合编制,重新布置整个皇都的守卫,这样一来便会大大增加刺客行动的难度。咳咳。当然,尽管皇都之中贵族和大臣很多,但其中最尊贵的自然莫过于太后和三皇子,所以这两处地方应该加派更多的守卫。”

    老人将头抬了起来,这一刻那隐在眉下的双眸赫然睁开。

    “大惕隐处也要增加的。骨儿临行前让大惕隐行‘监国’之职,大惕隐责任重大呀。”四目相对的一瞬,契丹女皇竟觉得面前的老人就像是一只静静盘踞于已经结好的罗网中央的巨大蜘蛛。

    蜘蛛在契丹人的文化里拥有一个十分独特的地位,之所以说是独特,因为契丹人对它的情愫十分复杂,不能简单地用“喜欢”、“厌恶”、“尊崇”、“鄙视”等等的词汇来加以概括。不同于族人推崇的猛兽们在捕猎时会使用利爪和尖牙,蜘蛛的武器是最为柔韧的丝线,并且它的生存之道讲究的并不是速度和力量,而是周密的布置和足够的耐心。此外,蜘蛛腹部上那些诡异的斑纹,总是让契丹人觉得那是太阳神刻下的神秘咒符,而凡人对于神祇的行为是不能妄作评论的。

    事实上,在契丹国内,一直有些人在暗地里将历代的惕隐比作蜘蛛,述律平怀疑自己是不是受了他们的影响。

    “大皇帝远征在外,太后是‘摄政’,我只是‘监督’,咳咳,太后责任更重。况且太后地位尊崇,也非老屋质可比。”耶律屋质纠正道。

    “请大惕隐不要过谦推辞了。”尽管语义客气,但语声却是不容否决。

    “是。老屋质遵命。”老人再次垂下头去。

    “大惕隐的建议很好,那么——”述律平却依旧紧盯着耶律屋质,“就这样吧。”

    “这件事还是不宜公开,那样会让皇都里的人惶恐起来。”述律平又补充了一句。

    “是。”耶律屋质点了点头,“如果太后没有别的指令,老屋质就退下了。”

    “等等,”看着耶律屋质即将离开的背影,述律平颊边的一道锋利线条消失了,那是因为她松开了紧咬的牙齿,“骨儿应该要和张敬达交战了吧?”

    老人转过身来,不知为何,这个动作他完成得很慢很慢:“按日子推算,就该是这几日了吧。咳咳。太后也知道张敬达?”

    “十年前太祖提到的六个男人中便有他,因此记下了。太祖说那六个男人就好像六头凶猛的老虎,可我没有见过老虎。我们的草原上只有狮子,而老虎只生长在茂密的山林之中。”

    “我想向大惕隐请教一件事,”女人的眼里这一刻显出的是真诚,“狮子和老虎都是百兽之王,其他的动物看到它们会远远避开,可为什么它们却共存在了这个世界上?”

    “以太后的睿智尚不能想出问题的答案,那么老屋质更是不能。”

    长久的沉默后,又一次四目相对。

    “如果太后非要追问,那么老臣只能说那些毕竟只是野兽,太后对于这件事过于执着了。”

    “大惕隐在有些事情上也很执着啊,不过男人和女人总是在不同的事情上当真。”

    “男人和女人的不同,不在于力量和智慧,事实上在有些时候,女人们比男人更富有勇气,更凶狠,他们之间的区别在于太阳神赐予的天性。咳咳。屋质小的时候看到过一头母麋鹿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而将两头饥饿的野狼生生踢死。女人们在保护自己的孩子时总是能爆发出让神都为之惊叹的潜力。咳咳。其实太后也是一样的,您派了一千人的属珊军去保护大皇帝,派了五百人去守卫您的三皇子耶律李胡。”

    “可我更想保护我的大儿子。”

    “人皇王是被太阳神……”

    “我说的并不是倍儿,我说的是契丹国,它才是我最大、最重要的孩子。”

    认真地说完这句话后,女人的脸上失去了所有表情:“大惕隐退下吧。”

    凤袍扬起、后冠轻颤,契丹女皇临风远眺,把目光抛向了脚下的皇都,那里是四年来日复一日的平静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