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 老鳏夫
方中元早上起床的时候洋洋不见了,她看了眼时间,比平时起床略早半个小时。她现在神经紧张到这种与平时稍有差别的异处都会觉得是宋谅哉引起的。 她去卫生间洗漱的时候,发现饭滚滚与洋洋正在逗黑黑,而黑黑爱答不理的,趴在自己的猫窝里不动弹。她被眼前这幅场景刺激的心里一颤,想到搞不好的话,八天,不对,是七天之后说不定魂魄就被给挤出自己的身体里,然后就能跟着方滚滚一块溜猫逗鬼了。 吃早饭时,方滚滚凑到她身边,方中元没法讲话,只能在手机上打字:“宋谅哉不显露真身就见不到赵秀城,他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猜不出他的目的。” 方滚滚慢吞吞的说:“他被困在一方院子里几百年,如果有机会见识一下这大千世界,是你的话你觉得自己能抵抗住这种诱惑吗?” 方中元的筷子掉到桌上。她根本没想过这点。 “我想到一个主意,你去城隍庙烧了他的树,然后趁着他虚弱的时候驱除他。” “等纵火烧了国家一级古木后,你们就能去监狱看我了。” “吃饭的时候不准玩手机。”方妈教训道。 她只好放下手机,飞快的吃完了饭赶去医院。 难得赵秀城清醒着,有护工正在帮他翻身擦洗,方中元在走廊中等着。她看见洋洋总是盯着电梯,便对她说:“我们去看看你的爸爸mama好吗?” 洋洋高兴的点点头,方滚滚却瞪了她一眼。方中元没理会,伸手要去牵洋洋的小手,自然抓了空。洋洋却主动放开了方滚滚,抓住了她的衣角说:“我mama说要跟着大人不准松手。” 方中元没法看她笑容灿烂的小脸蛋,她朝着电梯走去,方滚滚报了层数和房间号。 病房的门开着,方中元快速的看了一眼,一个年轻的女人坐在病床前正在打毛衣,亮眼的西瓜红。洋洋大喊一声“mama”就松开方中元的衣角跑过去,扑在女人的膝上。那女人依旧非常认真的打着毛衣,手指灵活的在毛衣针与毛线之间翻飞。 洋洋有些伤心,但还是趴在她膝盖上,仰着头不停的说:“mama这是给我织的毛衣吗?红色是我最喜欢的颜色啦。爸爸呢,是不是去上班啦,mama你为什么没有去上班……” 病床上躺着的小孩子明明就是洋洋,有着和她一模一样的脸,但对方中元来说,却完全不同,虽然那副身体还活着,但其实与尸体无异。 那女人的手忽然停下来,方中元跟着一愣,以为她是感受到了什么,却见她举起已织出一手长的毛衣擦了擦脸。 “mama你别哭了,我看我好好的,mama你看哪……”洋洋带着哭腔的童音与女人低的几乎听不见的抽噎混在一起。 方中元看不下去了,她走到一排桔色的塑料椅子前坐下,方滚滚坐在她身边。 “这不公平,她才那么小。”方中元小声说。 “恩,确实不公平。” “如果一个人转世投胎以后,那还是原来的那个人吗?” “我不知道,方中元。有些人说是,有些人说不是,而且并没有经历出的人站出来给出绝对的答案。哎哎,你可千万别哭,憋住,还得去看赵秀城呢,你想想人家还在顽强的与病魔作斗争,你哭丧着脸带着双兔子眼睛去看他,这不是给人找晦气嘛。” “我没哭,谁哭了。” 方中元看见有个拎着保温桶的男人出现在走廊并且往自己这边走过来。那个男人进了洋洋的病房,她立刻听到了洋洋的声音:“爸爸你来啦。” 方中元听见男人的声音:“吃饭吧。” 没一会两人竟然在病房内吵起来,同一楼层有不少人,每床病人都有一两位陪护。有几位从自己病房内探头听了几声。方中元听见离自己比较近的一间病房内议论的声音:“三零五病床的那两口子又吵起来了。” 病房里新住进来的病人不了解情况,忍不住打听怎么回事。刚才仅仅靠声音就判断出谁吵架的那个中年女声又响起来:“听说是大人没看好孩子,脑袋给撞坏了,虽然还能喘气但说是什么脑死亡。孩子妈一直不愿意拔管子,都拖了半个月了。男的只要一提拔管子两人就吵就打。” “也难怪,谁舍得。” “可不是嘛,以后能不能在一块过日子都说不准呢。” 方中元看见洋洋从病房里跑出来,她连忙站起来,洋洋却穿过她,被方滚滚一把抱起来。 “mama又和爸爸吵架了,你说过如果mama愿意拔掉那些管子的话,我就能重新当mama的孩子,那mama为什么不愿意拔掉管子?” “因为你mama有点害怕你会被别的mama抢走,变成别人家的孩子。”方滚滚回答。 “不要,我只会当mama的孩子,我只要我mama。”洋洋坚决的说。 “对的,你mama也只要你当她的宝宝。” “她天天哭,我不想看见她再哭了。” “等你mama把毛衣治好她就不会哭了。” 方中元看方滚滚耐心的哄着洋洋,不知道此刻有什么是自己能做的。她独自回到赵秀城病房中时护工不在,他的身体被各种管子围绕着。方中元坐在他身边,赵秀城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我本来还担心这几本书,正好能请你帮我还回图书馆。”
方中元点点头,说:“惠坤。” 赵秀城露出吃惊的表情,而方中元也睁大眼睛,她想大喊这不是她说的话,这甚至不是她的声音。 “霜柏?” 方中元,或者说是宋谅哉点点头。 “你怎么?回去!”赵秀城高声道,这几个字仿佛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一样,他像是被风打倒的一截枯草,颓委地陷进病床,重重的喘气。 宋谅哉将手按在赵秀城的胸口上,不出几秒,赵秀城的呼吸竟然顺畅不少。 “这是怎么回事?” “我请你的好学生帮我来看看你。”他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连坐姿都变了。 “简直胡闹。” 宋谅哉不置可否:“你是我的好友,怎么说也该来送送你。” “那也不能这么做,万一害的人家孩子受伤受罪了怎么弥补。” “我心里有数。话说惠坤呐,你这都是黄土快没顶的人了,就收敛一下爱教训人的脾气吧。” “我这脾气要改早就改了,用得着等到现在。” “也是,打小就这样。你祖父五十时,你母亲娘家的亲戚给她出主意,说用城隍庙里的百年柏树制成棺椁,不仅老太爷喜欢,她做儿媳的也有好名声。那婆娘极力趋承,你却没给好脸色,直接给骂出去了。后来镇上传你不孝,连一副好棺材都舍不得。当年有人要拆庙砍树,你用黄泥涂在墙上,又在上面写了标语,还往树上挂满了条幅。真是一肚皮的不合时宜。” “别说这么多,你赶紧把人家孩子好好的送回家。” “放心,这孩子好着呢,没看见腿都好了,”宋谅哉笑了笑,微微正色问:“惠坤,你想不想接着活?” 赵秀城显得很不上心:“幼年失怙青年失恃,一个丧明老鳏夫都活到七老八十了,难道还嫌不够想着长命百岁?” 宋谅哉静静听着,低头盯着方中元的手看了一会后说:“你还有工作,还有许多不错的学生,就像是这一个。” 赵秀城虽然没什么精神,语气却坚决:“人各有命,活着的时候对得起自己,死了也没多大的遗憾,该是什么就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