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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血泊

    烛火在辇舆内冷寂地烧着,暗红的血泊映着陆绮颀长的影。

    她在堆积的尸血中坐下,交迭双腿,襟摆自然而然向两侧分开,修长的线条毕露无疑。

    她是遍地鲜血的主人,却没有一点杀意,更像一行清丽的诗。

    ‘自始至终,我都没有篡改过你的记忆……’

    这句话在苏真的脑海中回响。

    “原来这些都是你有意为之。”苏真惨笑。

    “这是考验。”陆绮说。

    “考验?”

    “在溪流之畔,我曾说过,我要寻一位亲传弟子,我看中了四人,只是不知该挑选哪个。于是我设置了这场考验,看看究竟谁有资格得我的真传,而在这批弟子里,我最看重的就是你。”

    陆绮柔声说起一切,又用匕首般的结语斩断:“现在,考验结束了。”

    苏真沉默不言。

    他自以为的决心、勇气乃至向死而生的疯狂,原来都在她人的摆布之中。

    他从不曾挣脱过。

    来到这个世界后,苏真无数次感到无力感,这一刻,它们一股股地汇聚成滔天的洪流,几乎要将苏真冲垮。

    憎恶与恐惧在心底纠缠,苏真的万语千言在胸腔碾碎,只迸出两个字:“妖女。”

    陆绮微笑着收下了这份赞许。

    “你不想知道,你有没有通过考验吗?”陆绮问。

    苏真默然。

    陆绮自顾自地往下说:“我对你很满意,除了最开始险些说漏嘴外,你做的都很不错,你待人很好,身边的人都愿意帮你,这份乖巧或许是你的伪装,却也能亲和人心,封花对我都没个笑脸,却愿意同你结交,这让我很意外。

    而且,你很有义气,明明怕得要命,却愿意舍命去救南裳,方才,你甚至敢将刀刃捅入我的身躯。这一路隐忍,你虽有所急躁,却没轻举妄动,时机真正来临时,你也没有将它错过。

    余月,我对你并无不满之处,若我当真厌恶你,你早就与那些人一样了。”

    陆绮垂下眼帘,双眸映着满地尸块,平静无波。

    “所以呢?”苏真问。

    “什么所以?”陆绮反问。

    “你到底想对我做什么?”

    “你猜猜看?”

    陆绮始终勾着微笑。

    “……”

    苏真摒去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说:“现在,你打算真正施展妖术,篡改我的记忆,对吗?”

    “妖术?”

    陆绮笑意更浓,风致嫣然,说:“这是我学会的第一道法术,我将它视若仙品,自幼苦修,至今已一百二十余年,如今西景国内,很难找到比我更会篡改记忆的人了。”

    苏真感受到了她的骄傲,忍不住问:“这个世上,身份可以是假的,过去可以是假的,记忆也可以是假的,那还有什么是真的?”

    “纠结真幻毫无意义。”

    陆绮轻摇螓首,说:“想要摆脱仙人的掌控只有一种办法——成为仙人,待你与我平齐,或者更高,我自然就无法摆布你。你在最弱小的年纪执迷于真幻究竟,反而耽误大道。”

    “怎么没有意义?认贼作父,认妖为母,人怎么能活在这种假象里?”苏真发出困兽般的低吼。

    “我没有兴趣做你的母亲。”陆绮淡淡地笑。

    苏真牙齿咬的咯吱作响,他能感觉到他搀扶的封花也在发抖。

    封花仰起头,脸上充盈着残忍,她说:“陆绮,你篡改一切,摆布一切,掌握的,也不过是对弱者的生杀大权而已,在你之上,也会有更强大的存在像摆弄玩偶一样摆布你。”

    “当然,哪有人是自由的?”

    陆绮非但不觉得羞辱,反而觉得封花问了个极其愚蠢的问题,很是失望。

    “是大宫主?”封花问。

    “那个丑物在被道士削成人棍之后,我就再没将他放在眼中了,一个不自知的傀儡,竟还妄图监视我,呵,我顺从的也从不是他,而是九妙宫的秩序,这是我的宫殿,我会像善待女儿一样善待它。”陆绮说。

    “那是谁?”封花问。

    “我不知道。”陆绮回答。

    “不知道?”

    “是啊,我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陆绮只是笑。

    苏真想起了那日破开天穹撕裂大和尚的蜘蛛爪,以及那煮沸油锅般的声响,他说不清那是什么,匮乏的文字根本无法描述他的所见所感。

    西景国似乎飘满了这样的阴影,恐惧挥之不去,真相则与他相隔万里。

    “被摆布的时候,你不觉得害怕吗?”苏真忍不住问。

    “当然会害怕。”

    陆绮解开被刀刃撕破的紫袍,将其轻轻铺在一旁,黑色的杀手服将她身躯紧裹,苗条动人的曲线天生就是一道魅惑的咒语,她继续说:

    “可害怕有什么用呢?我只能摆布你们得到快乐,以此来消解这份恐惧。”

    “真无耻。”

    封花嗤之以鼻。

    “当然。”

    陆绮坦然:“只有足够强大的人才能在西景国践行善良,我还远远不够,道德于我而言只是累赘。”

    封花双目泛起血红。

    陆绮与这双仇恨的眼眸对视,说:“还有,封花,你可没有资格与我说这些,你是我亲手训练的杀手,刀下的亡魂可一点不少。”

    “你……”

    封花想说什么,却无法开口,连同她的质问也显得溃败:“你当年为何要杀我全家,也是为了你所谓的快乐吗?”

    “不是。”

    “那是为什么?”

    “为了复仇。”

    陆绮的声音忽然变得凌厉,像能斩断一切。

    “复仇?”

    “那年冬天,老爷新娶的姨娘将我叫到了后院去,她抚摸着我的脸说‘等你长大,姨娘就老了,可如果一天天看着你这狐媚子长大,姨娘只会老得更快啊’,我预感到什么,哭着求她,说老爷只是将我当女儿养的,姨娘听了咯咯笑个不止,附在我耳边,说‘那真是巧哩,老爷也喜欢让我喊她爹爹’。”

    陆绮微笑着重复封花说过的话。

    她的笑越来越淡,封花的眉越蹙越紧。

    “那日风饕雪虐,被打晕的我在麻袋中醒来,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寒冷瞬间浸上来,像数百根钉子同时打进身体,那一刻,我不指望谁来救我,我只希望我不曾醒来,至少这样的死亡能减去许多痛苦。”陆绮笑的凄凉。

    “这,这不是……”

    封花说不出话,这是她曾经被篡改的过去,她本以为这是陆绮凭空捏造的,没想到……

    “这不是你的过去,而是我的,若非恩人搭救,我早已死在那年冬天。”

    陆绮缓缓说道:“当然,对于幼年的你而言,这已是百年前的往事,你的家族欣欣向荣,每逢大祭之日,还会受王族之邀献上傩舞。我血洗家族的那天,天降大雪,你们正在排演今年的大傩戏,血在狰狞的傩面里化开,在急促的鼓声里溅开,将这祭祀之舞变成了一场活祭。

    你的父亲跪在我面前,磕得头破血流,他细数了几十年的罪孽,也没弄清楚我到底是谁,他当然弄不清楚,那可是一百年前的事啊……

    所以,封花,你明白了吗?在这个世界上,你就是那个最懂我的人。”

    封花哑口无言。

    她一直以为的自己的过去,原来属于陆绮。

    她当然懂那份恨意,无数个夜晚,她都会梦见姨娘刺耳的笑,梦见那日的严寒和择万物而噬的涛声,仇恨的火焰在她心中燃烧,从未熄灭,她想,总有一日,这份罪孽会以血清洗。

    可这一切原来与她无关,她反而是那个家族的大小姐。

    她生来美丽,修长的双腿更是为舞蹈而生,家族对她寄予厚望,认为她会将这古老的傩戏发扬光大。

    这也是陆绮斩断她腿的原因。

    此刻。

    封花真正读懂了陆绮的笑。

    ——她们明明是血海深仇的死敌,可偏偏在这一刻,她们打破一切隔阂,心与心贯通。

    封花厌恶这样的感觉。

    却无法摆脱。

    命运的纺锤不曾停歇,已将她们的骨肉纺织在了一起。

    可是,陆绮为什么要等上足足一百年才来呢?

    她提刀出现时,当年害她的人早已成了冢中枯骨,她究竟是在向谁复仇?

    封花觉得这其中还有蹊跷,可疼痛与疲惫阻断了她的思考,她失魂落魄,只轻声问:

    “这就是宿命么?”

    “宿命?”

    陆绮眼眸的凄色消失不见,她说:“最无趣的修士才喜欢终日谈论宿命,命运并不存在,相信命运的人大都只是想给一生的苦难寻个注解,于是甘愿匍匐在那个不存在之物的脚下。许多大仙人喜欢宿命,喜欢的也不是宿命本身,而是那些充满宿命感的美。”

    “……”

    心灵相通不过刹那,封花很快捉摸不透眼前的女子,“你也不相信宿命么?”

    “当然。”

    “那你修行是为了什么?”

    封花分明记得,第一次握刀时,陆绮对她说,修行是为了打破宿命,原来,那只是激励她的言辞么?

    “为了尊严。”

    陆绮昂起头,双眸再度亮起点燃冰河般的火焰:

    “每个人在不同的阶段都被不同的欲望俘获着,小时候,我渴望每天都有饱饭;长大些,我希望有一个安宁的修行之地,不被打扰;道法小成,我开始争强好胜,想要击败一切可以击败的人,想要至高无上的权与力。

    但归根结底,我要的都是尊严,我要有尊严地活在这个世上,不对任何人奴颜卑恭,不受任何人摆布差遣,天不可拦我,地不可收我,我要走怎样的路,也只能由我自己决定!”

    这些话不知道积压在她心头多久,这是她第一次坦露心迹,她红唇微微颤抖,多年静养的仙姿竟都有些失态:

    “不仅如此,我还要勘破一切真相,拂散一切谜云,这便是闻道!我辈修道之人,无论善恶,都该有闻道之欲,闻道之后,死有何憾?”

    封花一时无言。

    良久。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封花凄然一笑,她的恨不会因为陆绮高远的理想而消解,相反,随着她袒露心扉,这份恨反而更有迹可循:

    “这些虚无缥缈的崇高念想,反而给足了你行恶的理由,你以此来问心无愧,实是自欺欺人。”

    “问心无愧?惭愧是稚童的病症,我已经九十多年不曾有过。”

    陆绮平静地说:“终有一日,我会成为真正的仙子,温柔、善良、圣洁,我会领受世人的爱戴与赞美,会成为西景国的荣耀。今日与你们讲这么多,只是寂寞作祟,我已经好久没有真正与人说过话了。”

    “……”

    封花心力交瘁,不知该问什么。

    苏真依旧搀扶着她,他能感觉封花的身体正在变冷。

    “余月,我刚刚说了,我很喜欢你,只是可惜……”

    陆绮垂目看着那块斑点如雪的溪石,叹声轻柔:“可惜,你偏偏是个万中无一的太巫身,你让我分不清,你这样的怪胎,究竟是收为弟子更值得,还是锻成兵器更值得了。”

    “让我做你弟子吧。”苏真说。

    “哦?”

    陆绮有些惊讶,以为他要求饶。

    “我是怪胎,你是贱货,我们很合得来啊。”苏真冷笑。

    陆绮也笑了,花枝乱颤,她挑起苏真的下颌,说:“妹妹的嘴巴倒是甜呢,让我尝尝?”

    苏真可享不了这样的“艳福”,陆绮的挑逗彻底点燃了他压抑心头的火,苏真什么也没想,一拳对着陆绮砸去。

    可惜这不是电影,屈辱与绝境里,愤怒的拳头没能觉醒出匪夷所思的威力,他竭尽全力的挥击被陆绮轻而易举地接住,甚至轻浮地把玩起来。

    封花也生出求死之心,她单足跃起,自毁般朝着陆绮撞去。

    陆绮的确受了重伤,实力大不如前,可对付一个饱受酷刑的残疾少女,依旧轻而易举。

    她抬手按住了封花的天灵盖,轻轻一推。

    封花摔了出去,滚入血水里。

    封花用肩膀支撑着身体离开地面,再抬起头时,她的口中多一柄长刀,她紧紧咬着刀柄,眼睛在暗处发出幽碧的光。她猛地跃起,拖着雪色的刀影斩向陆绮。

    就像穷途末路的幼狼,衔刀向猎人发起最后的搏杀。

    这一刀却全无杀意,仿佛斩的是封花自己的命。

    陆绮却正视起来。

    她推开苏真,双手在空中相合。

    嗡——

    陆绮双手合十,如虔诚的拜佛者,亦如菩萨本身。

    她的掌心中,鲜血渗开,却无比精准地夹着封花的刀。

    封花的身影悬在空中,四肢无力低垂,反倒像是被刀挑起的人偶。

    被推开的苏真重新爬起时,只看到了从空中摔回来的少女,和那柄接踵而至的长刀。

    刀随着封花一同坠落,不偏不倚指着她的心口,一旦少女落地,这柄刀也将贯穿她的身体。

    苏真惊惶起身,飞扑过去,猛地抓住了刀刃。

    刀锋锐利,割破手掌,直达骨头。

    宛若雷电劈落,苏真整个手臂乃至身体都在发抖,他紧握刀身,将它从封花身前挪开,随后另一只手搭住刀柄,转身踏步,怒吼着斩向陆绮。

    这一刀注定徒劳无功,但他不要屈辱而活,更不想屈辱而死!

    这是陆绮口中的尊严。

    陆绮静静注视着他。

    她没有任何动作,仿佛向她逼来的不是一把刀,而是一缕风。

    然后,苏真真的感受到了风。

    从身后吹来的风。

    风中还夹杂着雪,雪花好似云中降临的蝴蝶,它是万物的死神,将凋零带至人间。

    脚步声在后方响起。

    很轻,很快,像蜻蜓点水。

    一缕细长的刀光追上了苏真,从他眼角划过,刺入了他握刀的手。

    剧痛打断了他的招式,长刀坠地的同时,他的脖颈也被人掐住,压在了地上。

    痛觉撕心裂肺。

    少年冷汗如瀑。

    ‘陆绮还有帮手?’

    这是他唯一闪过的念头。

    “怎么是你?”封花看到了来人,轻轻叹息。

    是谁?

    苏真的意识被痛觉撕碎。

    陆绮再度开口,清冽如泉的动人嗓音没有抚平痛觉,反而将苏真的绝望挑得更烈:

    “余月,我说过,我会从四人中挑选一个。你虽然很好,却从不是唯一的那个,八个人中,有四人都被保留了记忆。

    我有意控制了你们苏醒的顺序,被篡改过的会率先醒来,她们谈论着我的好,期待着这场九妙宫的旅程,没被篡改的人听到这些,便会生出无数猜想,她们与你一样,在意识到什么后立刻选择了合群,将自己伪装得很好。

    呵,我还得谢谢那个青毛老妖,他已经替我将资质最差的弟子筛走,留下来的,大都是好苗子。

    人可以伪装表皮,却无法掩盖心中的恐惧,所以,当青鹿宫长老出现,并要与我抢徒弟时,第一个小姑娘还当见到了救命稻草,迫不及待伸手,那一刻,她便被淘汰了。

    另一个运气也有些差,她被虫子追上了,临死前向所有人下达了恶毒的“诅咒”,她说,一切都会被吞噬,包括我……当时声音嘈杂,但我其实听得一清二楚。

    第三个是你,余月,你也被淘汰了,我已决定将你送去老匠所,锻造成兵刃。”

    说完这句话后,她眼中的苏真好像真成了一柄兵器,连看他的眼神都不再带有任何情感:

    “余月,我夸奖了你的善良,但我同样对它嗤之以鼻,你真的没发现吗,有个人从头到尾都在把你往火坑里推,可她只要说几句好话,你就全然相信了。”

    苏真意识模糊,他几乎听不清陆绮在说什么,只是固执地去抓那柄落地的刀。

    等他要触碰到长刀时,一只秀气的手从他面前拂过,捏着刀背将它从血水中捞起,随后以刀尖抵住他的手背,一点点刺透他的肉,直至将他整个手掌钉在地上。

    肉体的痛苦已然麻木。

    更令苏真悲痛的是,他看清了这只持刀的手。

    白皙纤长的手。

    他知道了对方的身份,却难以接受。

    现实从不同情他的悲苦,身后之人放弃了最后的隐瞒,从他旁边走过。

    浸血的绣鞋踩过颊畔,青色的裙裾还飘着香气,苏真透过血泊的倒影看见了南裳,她正俯睨自己,容颜比冰雪更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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