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人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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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薛白闪身而入。 青岚迅速关上门,把门栓插好,拍着心口,后怕不已。 “有水吗?” “有。” 薛白二话不说,捧起水囊灌了一大口,深吸了两口气,恢复了平静。 转头看去,只见杜五郎正裹着被子瑟瑟发抖。 “我们也是刚进来,我与唐家说是你的好友在青门喝醉了,发了酒疯。” 青岚说着,从包袱里拿出一套备用的夹袄襕袍给杜五郎递上。 杜五郎又是狠狠打了个寒颤,穿上衣服,问道:“有有有吃的吗?” “有胡饼,就是凉了。” 杜五郎接过胡饼,狼吞虎咽,嘴里嘟囔道:“腻扪曾末每再泰自拿?” “五郎慢点说,莫噎到了。” 青岚倒了杯水递过去。 杜五郎喝了水,总算觉得缓了气,感觉重新活了过来。 薛白道:“太子把我们活埋了。” “咳咳咳咳。” 杜五郎惊得一口水呛进鼻子里。 “什么?!” 薛白与青岚大概说了这两日的遭遇,杜五郎大失所望,轻声喃喃道:“阿爷、阿娘、大姐……” 想到家人还在牢狱受苦,他一颗心都被攥紧了。 屋中未点烛火,薛白站在窗边,透过缝隙向外看着。 街上不时响起密集的脚步声,火把的光亮透到窗纸上,照亮薛白的侧脸,也照到杜五郎满脸的泪水。 倾刻,重新陷入了黑暗。 “我今天一直在想。”薛白开口道:“也许我们从一开始就错了。” “错了?” “把重点放在太子身上,错了。”薛白道:“若是要保太子,没有人比太子自己更清楚该怎么做,所以他毫不犹豫活埋了我们,我们却还不明就理。关键在于,我们要保的不是太子,而是杜家。” 杜五郎、青岚都没说话,似乎听懵了。 “怎么保杜家?不能寄望于太子,太子连自身都难保。”薛白道:“当一旦把杜家、太子分开来,我反而豁然开朗,发现杜家的案子其实不大,它一开始就是一桩荒唐的、啼笑皆非的诬告。” “可京兆府这般逼迫,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啊。” “因为我们在问是非对错、找证据,对方却直接用权力压下来,李林甫一脚踩下,哪管蚂蚁冤不冤枉。所以说我们一开始就走错了,这是争权的路,不能用查案的走法。” 青岚用力点头,道:“对,在这长安城,李林甫不是权力最大的。” “圣人?”杜五郎惊呼道:“我该向圣人鸣冤?” “你可有这样的人脉?有能在宫中为你说话的人吗?” “我?”杜五郎大摇其头,低声道:“没有。” 他想了想,小声问道:“薛白你是不是认得杨贵妃啊?她肯定能救杜家吧?” “不认得。不过能救杜家的人物中她算一个,这样的人物还有几个,甚至李林甫也算,重要的是我们需要有人脉才能搭到他们。” “二姐能想办法。”杜五郎道:“一定不是她下令坑杀你们,她不是那样的人。我们可以找二姐。” 薛白道:“我知道,我来此就是找她,但今日听闻她好像与太子和离了。” “啊?那她在哪?” “明天再详细打听吧。” 忽然,长街那头再次人仰马嘶,火把通明。 薛白连忙看向窗外。 杜五郎心惊不已,缩着脖子上前偷窥,小声问道:“他们不会是来搜我们的吧?” “嗯。” “我们躲在这里,可,可还安全?” “他应该不会过来,借机搜太子住处更重要。” “那……” “嘘。” 过了一会,只见一个披着皮毛大氅的高大男子策马而来,由甲士拥簇着,赶向十王宅方向。 其中一人向守在巷口的武侯喊道:“右骁卫杨参军到,让开道路。” “喏……” 直到这支人马转过巷子,长街才再度安静下来。 薛白望着那巷口,若有所思起来。 ~~ 整夜,太子别院火光通明。 但到最后,右骁卫却也只搜到一扎衣服。 ~~ 吉温在京兆府留守了一夜,才睡了两个时辰,被辛十二唤起。 “阿郎,杨参军到了。” “杨钊?” 吉温从小榻上支起身来,揉着脑袋,已知是为了何事,不由叹了口气。 他与杨钊同为右相效力,关系不错,也不见外,一边披着衣服一边道:“请他进来吧。” 说话间,院中已响起脚步声。 “杨参军,还请稍待……” “滚开!” 杨钊与吉温更不见外,径直闯到廨舍,破口大骂道:“好你个鸡舌,欠烧的废材,办的这糊涂差事,害老子忙了一夜!” 之所以叫吉温“鸡舌”,因吉温口臭,常含的母丁香,而母丁香别名鸡舌。 吉温也不生气,所谓“郎官口含鸡舌香,其气芬芳”,他便当作杨钊是喊自己郎官了。 反过来,他却不敢喊杨钊为“唾壶”。 “杨参军勿怪。” “怎生勿怪?!” 随着一把胡椅被踹倒,杨钊已绕过屏风,站到吉温面前。 杨钊出身于弘农杨氏旁支,他母亲则是武周朝美男子张易之的妹妹,全家都以相貌著称,他也生得相貌堂堂,身材高大。 他四十余岁,身披皮毛大氅,里面一件圆领襕袍故意不扣好,腰缠玉带,脚踏高底皂靴,乍一看着实是威风凛凛、风度翩翩。 但一开口,便显出放荡无行的痞气,以及不学无术的蛮顽。 “翻遍了太子别院,只有这破东西,你自拿去与右相交差罢了!” 一扎衣物砸在吉温怀里。 吉温早知这结果,笑道:“杨参军勿虑,差事可还未办砸。你想啊,人定是进了太子别院,为何找不着?必因别院中另有暗道……” “暗道你个卵!”杨钊大怒,一把拎起吉温,叱道:“休以为老子不知你如何想法,栽我头上?教右相怪我找不到暗道?” “非也,非也。”吉温忙道:“乃因太子将人转移,暗道填上了,自是找不到。” 杨钊只闻得一股口臭扑鼻而来,几欲作呕,用力将人摔开,头晕了片刻,竟差点忘了是来做什么的。 吉温连忙拈起一块母丁香含在嘴里,赔笑道:“如此一来,给太子栽了个洗不清的罪名,也可向右相交代。” 杨钊缓了缓神,道:“你我都很清楚,人压根就没进太子别院,是你手下的蠢材在路上放跑了。” “右相面前,只能说是太子藏起来的。” 杨钊不耐烦道:“总之你办砸的差事,凭甚让老子给你擦屁股?!” “相互帮衬一二嘛。”吉温连连拱手,赔笑道:“前日有人送了我三车上好红绡,今日运到杨参军府上,如何?” 杨钊忍不住满意一笑,道:“记住,我是因你才得挨右相教训。” “辛苦杨参军了。” “好说。”杨钊拿起那扎衣服,转身便走。 出了京兆府,他翻身上马,往平康坊右相府。 ~~ 平康坊虽有欢场之名,实则青楼酒肆多集中在坊北面的三条曲巷,称“北里三曲”,占地不过整个坊的十六分之一。 而当朝右相李林甫一个人的宅邸,却占了整个坊将近四分之一。 平康坊十字大街划出的整个东南方位,除了一座菩提寺尽是右相府。 杨钊隔着老远便翻身下马,牵着缰绳将马系在马桩上。 旁边已系着匹骏马,还有两个仆从牵着驴在等候,显然是有官员正在拜会右相。 杨钊收了方才那傲慢的表情,佝着腰赶到侧门前,向门房问道:“右相可在?” 说话间,手里几枚钱币顺势递了过去。 门房喜滋滋地打了个喝诺,道:“杨参军有礼了,右相正在见客,还请到偏厅稍待。” “哦?”杨钊笑问道:“今日是谁来见右相?” “礼部侍郎李纬。”门房见识亦不凡,笑应道:“说是来请教些小事。” “相府岂有小事?” 边说边走,恰见一个身着绯色官袍、头戴官样幞头、腰间玉带挂着鱼袋的男子从中堂走来,想必便是那礼部侍郎李纬了。 杨钊初到长安,见谁都想巴结,连忙上前行了个叉手礼,笑道:“李侍郎当面,在下卫兵曹参军杨钊。” 李纬正低头走路,皱眉露沉思之色,一抬头,见杨钊风度翩翩、笑脸迎人,遂点头回礼。 本是一笑而过的交情,杨钊却问道:“不知李侍郎何事忧愁?杨钊可否为你分忧?” 李纬本不欲言,偏杨钊已上前,目光热烈看着他,他心中一动,抚须沉吟道:“确有一事,好生让人疑惑啊。” “哦?不知何事惹得李公疑惑?” “待你见了右相,还需劝解他一二,为人臣子岂可抗旨?” 杨钊眼中好奇之意愈浓,静待下文。 “宫中有一老供奉,手艺高超,圣人欲赐他迁官,他却谢绝了,奏言其婿王如泚明岁举进士,乞圣人赐一及第,此事圣人已允了,宣付礼部办理。可中书省竟是下牒,否了。” “否了?”杨钊疑道:“为何?” “方才问右相,右相却言‘明经、进士,国家取材之道,若因圣恩优异,则可与官,今赐及第与之,将何以观材?’” 话到这里,李纬语气有些激动起来,又道:“敷衍之词,简直荒唐。何年科举无公荐、通榜?岂有圣人荐才而右相否决之理?” 杨钊连忙安慰道:“李公莫急,待杨钊劝劝右相。” “唉。” 李纬再次叹息,拂袖而去。 杨钊结识了一高官,心中满意,继续前行,穿过两道仪门,转过曲径,先在偏厅稍候,再往前堂谒见李林甫。 因宅院太大,这一路走得他微微冒汗。 前堂温暖如春,浮香盈盈,摆设华丽,铺着柔软的地毯,中设一座大屏风,屏风后人影绰绰,乃一群美婢正环绕着李林甫,为其挡风取暖。 谓为一座真屏风、一座肉屏风。 杨钊躬身唱了个诺,赔笑道:“右相安康,杨钊方才在前院遇到了李侍郎,攀谈几句,我与他却都是蠢的,猜不出右相心意。” 隔着屏风,李林甫淡淡道:“你想问我,为何违背圣人圣旨?” “杨钊是担心右相,既惹圣人不快,又与人交恶。” “一个腐儒、一个无赖,自是看不明白。”李林甫道:“此事无它,圣人不好开口回绝,故而由我来当这个恶人,如此罢了。” “原来如此!”杨钊恍然大悟,不由好生敬佩,惊呼道:“右相真乃神仙人物!竟能如此洞悉圣人之心!” “区区小事罢了。”李林甫不以为意。 “岂是小事?”杨钊赞叹不已,由衷道:“右相的本事,杨钊一辈子也学不完!” “够了,休在此溜须拍马,拿到太子罪证否?” 杨钊连忙跪倒,应道:“太子必在别院中挖了暗道,转移了人证……” 他话音未了,已被硬生生打断。 “这等言辞扳不倒他,两日之内找到李亨藏起来的人。不仅杜五郎,还有那凭空消失的婢女,与那身份不明的薛白。” 杨钊额头不由冒出了冷汗。 他收了吉温的三车红绡,本以为只要挨一顿教训,不料这难题反而落在了自己头上。 但右相面前不容推托,他当即应道:“右相放心,哪怕翻遍长安,杨钊一定将人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