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七
那晚除夕,大家都喝得尽兴,连念平和诗隆也被准许喝了那么一小口。四散回家后,来不及洗漱,赵怀富和欧海往吊床上一躺,便酣然入梦。 每每一醉酒只会傻笑的陈义天,那晚突然特别烦躁,翻来覆去睡不着,搅得陆达慧也不得安宁,闭着眼睛,下意识地翻身轻揽他的腰,然后细细哼唱无名小曲。似缓流润草,陈义天很快安静下来,就在陆达慧以为他已经睡着时,他倒开了口:“不听这个,唱一支我没听过的。”陆达慧笑,轻捶了他一下:“真当自己是大爷了。” 望穿秋水,不见伊人的倩影, 更残漏尽,孤雁两三声, 往日的温情,只换得眼前的凄清, 梦魂何处寄,空有泪满襟。 几时归来呀—— 伊人哟,几时你会穿过那边的丛林? 那亭亭的塔影,点点的鸦阵,依旧是当年的情景, 只有你的女儿哟,已长得活泼天真, 只有你留下的女儿哟,来安慰我这破碎的心。 陆达慧唱这支歌,只因为曲调缓和,好睡觉,可真唱起来时,不免想到陈义天离开自己的那段晦暗日子。不过事过境迁,当时的心境也发生了变化,眼下只是恼他做事不顾家里妻小,如今回来又只会当老爷,不觉使劲在他腰上掐了一把。陈义天吃痛,烦躁之气又上来,没找陆达慧麻烦,自己重重翻了两次身,却还是怎么也不得劲。陆达慧想自己也没用多少力气,可转眼又想今时不同往日,别真伤了他,忙探起身询问。陈义天只道烦,可到底怎么烦自己又说不上来,翻来覆去间,忽地一把抓了她往自己怀里媷,肌肤紧紧相贴,似乎这样会好过些。陆达慧被他突然的举动惊了一下,但很快就不仅是惊,更加僵在了那里——小腹处被一团火顶住。 “难受?”陆达慧问。 “嗯。”陈义天声音闷闷,又往她身上贴了贴。 行动快于思考,等陆达慧反应过来时,手已经握住热源,脸霎时绯红,慌得连忙放开,可还不及脱手,就被陈义天挡住。 “舒服——” 陈义天的声音哑而沉,像经年的老酒,倒是叫陆达慧醉了,不再撩开手,而是加了一只手继续。不大一会儿,便听得陈义天一声喟叹,手上也满是滑腻。陆达慧更是从脸红到耳脖子后,恨恨地往陈义天肩头上一咬:“我去洗手,你不许闹,快睡觉!” 男人对于这种事似乎是天才,一点就通。陈义天后来又缠过陆达慧一次,这一次不再是擦枪走火。陆达慧第二天比往日迟起了一个小时,起来就抓着陈义天,往他后背上狠捶了一顿。被揍的陈义天一点也不气,呵呵傻笑,好像很是享受如此待遇。 不过唯一让陆达慧欣慰的是——男人也许是通过这种方式成长——陈义天比之前更加融入到家庭生活中,他会陪诗隆玩耍、陪念平学习,偶尔也会决定一下今天一家子要做的事,虽然只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最让陆达慧意外的是,忽然有一天,有老乡送来几个鸡蛋,说是感谢陈义天。陆达慧嚇然。在这大山里,部队养鸡得到的鸡蛋一般是给伤员和保育院的孩子;老乡家的鸡蛋一般自己不吃,等到存上十来个就下山到集市换取油盐等生活用品。如今见有妇人送来鸡蛋,慌得陆达慧不停摆手,说什么也不敢收,再说她也想不出陈义天有什么值得让人家如此重大感谢。 “我家阿仔原来每天只知道上山下河得瞎玩,不知道闯出多少祸事来。可自从你家老陈带他们组了个舞狮队,那孩子乖多了,再不惹是生非,回家还不忘练习。我这个做妈的,从来不知道他还有这么认真努力的一天。” 陆达慧心想,我怎么不知道陈义天带一帮孩子玩起舞狮了。 晚上一家子坐饭桌前,陆达慧问陈义天,他抿嘴笑半天,忸怩好一会儿才说,还没训练好。陆达慧又看诗隆,小家伙很男子汉地硬气说,他答应老爸要保密,男子汉说到做到!父子俩还很默契地抬起半边屁股撞了一下。如此一来,陆达慧什么话也问不出了,不过欣慰一笑。 等晚上睡觉时,陈义天坐在床上突然不安份起来,东扯一句西扯一句诱着陆达慧,让她问关于舞狮队的事情。陆达慧便遂了他的愿。 “除夕那天不是找了两个龙头嘛。可惜没龙身,舞龙怪怪的,我就找人在龙头后面缝了破床单,假装是狮头,带那帮小子玩舞狮。河对岸那个李师傅,他还说免费给我们做两个狮头。不过有个条件,过两月他六十大寿,让我们到他家给他舞上一盘。陈家班!嗯,我这舞狮队就叫陈家班。以后凡是过年过节,或是谁家有喜事,我们都可以表演。慧慧,我能养活你了!” 陈义天越说越兴奋,陆达慧也不打岔,听得兴致勃勃,时不时还提出那么一两点的建议。两个人把这饼子越描越大,到最后这陈家班已经是享誉海内外的大班子,大家都争先恐后地请他们去表演。陈义天更是说是风就来雨,抓起枕头,举过头顶,嘴里叮叮咚咚锵地就开始舞起来,舞到高兴处甚至来了个鲤鱼打挺,逗得陆达慧抱着肚子哈哈大笑。 日子贫穷却欢快。很快,大岭山的人都知道,陈家大人会舞狮、陈家嫂子会唱歌、陈家娃娃会念书......面对如此局面,赵怀富无不感慨地对李明说,“有些人注定天生就是明星,你瞧天爷一家子,不管处于再困顿的环境,都能紧紧抓住大家的眼球。” 夕阳西陲,仍有勤劳的人们在狭长的梯田间劳作,见李明和赵怀富一前一后顺田垄而行,都热情地同他们打招呼。走了好半天,赵怀富才觉出李明的不妥,两步追上去,拍着他肩膀,关切地问道:“出什么事了吗?你今天心神不宁的,刚才廖家的跟你打招呼,你半天都没反应。”闻言,李明停伫脚步,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甩开赵怀富疾步走了三五步,又忽然转过身,一脸焦躁地问道:“富叔,你觉得天爷现在好不好?”赵怀富一愣。什么是好?什么又是不好?赵怀富仔细想了想,李明这问题还真不好回答。 好。只要不痴不傻的人,都能看到或感觉到陈义天的快乐。他不是天爷,而是邻家老陈。他的手上握着的再不是别人的生死,而是用来指挥舞狮队的鼓槌;心里记挂的不再是国仇家恨,而是妻子儿女。陈义天的世界随着他的记忆变小,小到只能装下满满的快乐和幸福。 不好。他失忆了,一个没有过去的人,还能称作是一个完整的人吗?他的理想、他的抱负,难道就要因此湮没了吗?他可是天爷,即使现在睡着了,但等他醒来,他依然会是天爷。他会觉得自己的这段时光是好吗?不好!赵怀富深深觉得是不好。 赵怀富思定下来,不答反问:“你就别绕弯子,直说今天出什么事了吧?” “今天碰到卫生队的医生,他说嫂子已经连续四周没陪天爷去复查了。” “这医生怎么不早说?” “其实,天爷现在的身体情况,已经不用每周去复查。可是像现在这样连续四周没去,是从来没发生过的,所以......富叔,你说嫂子是不是不想让天爷去广州做手术啊?如果把脑子里的淤血取出来,天爷恢复了记忆,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安于平稳。” 赵怀富默然。
两人又走了一会儿,直到天色从绯红转成靛蓝,李明终把话挑明:“富叔,要不你劝劝嫂子,及早送天爷去广州吧。现在我们节节胜利,已经夺回铁路沿线不少城镇,这一路过去,我们会护天爷安全。再说,广州里头也有我们的人。” 赵怀富笑侃:“叫我去当这个恶人,你怎么不去说?” “我哪有您老德高望重啊。”李明笑,他知道赵怀富这是答应自己的请求了。 赵怀富回到小院,陈义天一家子正摇着蒲扇在院中纳凉闲聊。这差不多是一家子每天晚饭后必做的事情,可今晚赵怀富站在院门口,却颇有感触——所谓天伦之乐不过如此,人人都当维护这份幸福,特别是来之不易的幸福,可他却要告诉这“幸福”的一家子,如今的一切都不是真的——是对?是错?一时间,赵怀富又是难辨。 “富爷爷!”诗隆最先发现赵怀富在院门口,从陈义天身上爬下来,冲他飞奔过去。赵怀富急忙半蹲下来,接住这个飞驰的“小钢炮”,乐呵呵道:“哎呦,我的乖乖,富爷爷老了,快接不住你了。” “富叔,明仔请你什么好啊?”陆达慧笑问。 赵怀富一边抱着诗隆进院子,一边道:“清水煮菜头。阿海托人回来报平安,年前就谈下来走的一批货,他接到了。” “去年收了萝卜,我留了些种,河对岸还有些荒地,之前义天还说要开了再种点东西。走完这趟,干脆让阿海回来吧,日子苦是苦,可总比走封锁线安全。”陆达慧劝赵怀富。 赵怀富心里一笑,他还来不及想怎么开口就被反劝了,看来李明交代的这差事并不好办。接下来总不过一些闲话家常,赵怀富倒是有几次机会开口问陆达慧,可气氛实在温馨让他张不了嘴。 第二天同往常一样,该下田的下田,该上学的上学,该玩耍的玩耍。赵怀富扛着锄头要下地,被陆达慧叫住,他心里一激灵随即又安定下来,他大概猜到陆达慧要说什么,对此他自己也觉得很诧异。果不其然,陆达慧问他昨晚李明和他说了什么,让他回来后心不在焉。赵怀富还没来得及开口,陆达慧又信誓旦旦地说:“肯定和我们有关!”赵怀富想,这女人根本是个人精,跟她拐弯抹角,她一定会顺水推舟假装不明白,于是老老实实把李明要他问的问题一字不落地说了。陆达慧笑得很勉强,把问题推给什么也不知道的陈义天:“他要去我就陪他去。” 年后,陆达慧就少去保育院,和李明、部队上的人、事渐少打交道。不是她刻意为之,而是山里住了这么长的日子,东家婶子西家大嫂的,总有那么些门子要串,人情要走,再加上伺候陈义天、照顾两个小孩,调停一家子大大小小吃喝拉撒睡的事情,她忙也忙不过来。她忙得很幸福,好像回到了初到香港的日子。 这个“好像”就譬如你做了个美得不能再美的梦,当从深沉睡眠转到浅睡眠状态时,虽在梦中,你已经清楚明白这只是一个梦,但仍然舍不得醒过来,不停地暗示自己继续睡,于是便真不会醒,于是便一直惴惴不安得幸福着。 陆达慧现在便是这么个状态,没人搅她这个梦,她便一直当自己是山里媳妇;可赵怀富把她从梦中叫醒,她虽是有些遗憾,但也不执着在梦中。当晚便开玩笑地问陈义天想不想上省城广州。这么个问法,陈义天自然是愿意的,他还想着怎么把他的陈家班在广州发扬光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