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大君觉醒(上)
城主府那张齐恕费尽心力以“杂家推演之术”推出的纸上,圈圈点点,所有的核心,都围绕着一个人。 小殿下。 小殿下被送回烽燧之后,便一直处于昏迷状态。 守在易潇身边的自然是郡主大人。 魏灵衫坐在易潇床榻对立面的藤椅之上,怀抱刀鞘漆虞一刀一剑。 此刻她微阖双眸,面色凝重,看起来心事重重。 她的精气神有些透支,没有太多力气说话,城主府给她和易潇留了一个独处的空间,并没有他人来打扰。 烽燧的督战事宜,大小重担,都由齐恕和兰陵城的诸将抗下。 此刻之所以有这个安宁的独处环境。 是因为齐恕的判断十分正确。 那数量庞大到二十万之巨的妖族兽潮,如此兴师动众来到烽燧远方仅仅二十里距离的赤土之后,便按兵不动,只派出了十三股对应十三区的小型兽潮冲袭,将战线拉长到整条烽燧。 烽燧城外,这一夜不知飘了多少红雪,落在赤土大地。 今夜如此,难测旦夕。 郡主大人对烽燧的战事并不是很关心。 妖族的听觉比人类要强上很多,若是她细细去听,便可以听到烽燧城外,震颤胆魄的无数厮杀声音。 抛头颅,洒热血。 她知道,只要城主府里的文弱书生一张檄文,便有无数甲士冲出烽燧,冲入赤土,与妖族不死不休。 在烽燧堡垒之中,除了一部分的高层,知道西域南下妖兽的数量达到了二十万,其余士兵并不知情。 以如今烽燧的守备力量,想要抵御十万兽潮都显得捉襟见肘,更何况这次的西域倾巢南下。 根本抵抗不住的。 这条消息如果传出,便会大大动摇军心。 郡主大人微阖一条线的凤眸,露出的一点余光,始终停留在小殿下身上。 她不知道为什么西域要如此拼命,那头白虎险些死在了赤土,也要尝试着将易潇带回八尺山。 但她知道西域的梁凉,始终对易潇“念念不忘”,已经到了一种痴念的地步。 魏灵衫手指捋了捋额前的乱发,深吸一口气。 “哥哥” 她低垂眉眼,面色无悲也无喜,轻轻启唇,重复着这个令人回味颇深的词眼。 西妖便是这么喊的。 她反复想了很久,却无法得到答案。 最后缓缓挪动目光,将其落在了床榻上那张重伤苍白的面容之上。 易潇的神魂,如今似有古怪。 萧布衣在他额前贴的那张“清梦”符箓,是儒门术法的形意寄托,只能保他心湖内魂意太平,若是常人,未曾修行过,魂海一片太平,自然会睡得清梦。 只是小殿下如今的状况,谁也摸不清楚。 他在与白虎大圣打完那一架后,神魂似乎受到了独有的法门冲击。 魏灵衫以手托腮,指尖轻轻敲打着粉雕玉琢的脸颊,若有所思。 是那一张书页的原因? 南海之时,他的神魂紫府,便散发过类似的气息。 有些像是妖族的“大圣觉醒”? 郡主大人重新闭上眼。 她不知道。 床榻上的那人,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哥哥” 听起来有些沙哑的声音。 是个女人。 一个女人,听声音像是三四十岁的烟嗓,还喊什么哥哥? 天天都来喊。 烦。 烦呐。 他用力裹紧了貂绒被,将玉锦枕死死捂住自己脑袋,闭上眼,不愿再听到这个声音。 只不过停了片刻。 “哥哥” 与往常一样,那个沙哑的声音再度响起。 这个声音没来由带着一丝血腥,更多的是哀求,是低落。 如烟一般升腾的嗓音,虽然不像是应该喊自己哥哥这个年龄的女子能发出的,落在心底,却令人心头绞痛。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在做梦。 他已经睁开了无数次“眼”,可眼前始终还是黑暗。 那个声音反反复复,潮水一般不断在耳边响起。 哥哥哥哥哥哥 只要一听到这个声音,他的心头便无法平静。 本是读了许多书,好不容易修成的静心养气,在第一声落在心间之时尚可保持平静,第二声便勾起了无端的杀气。 天大罪过。 他居然在连续不断的哀求声音之中,心头逐渐勾起了怒火。 他不断睁开“双眼”,不断扭头,不断回望。 眼前始终是一片黑暗。 那个呼喊他的声音,让他始终没有放弃。 有那么一个方向,在指引着自己。 去找到声音的来源。 去把整个世界都点燃。 “哥哥” 最后一次睁开眼的时候,他听到那女子声音极轻地问道:“借我一把火吧?” “哥哥!” 书生睁开眼。 他喘着粗气,身上半趴着一个瓷娃娃般可爱的小姑娘,毫不避嫌,双手托腮,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蛋儿距离自己不过数公分,水灵大眼眨巴盯着自己,嘻嘻笑道:“哥哥又睡懒觉啦?” 书生吐出一口冷气,惊魂未定,甩了甩头,将脑海里的乱麻全都甩开,勉强笑着揉了揉面前小姑娘的可爱脸蛋。 “咕噜噜噜” 书生妹妹很配合地吐出舌头。 揉了半响。 书生有些怔怔出神。 直到被小姑娘的声音打断:“哥,又做噩梦了吗?” 小姑娘吐完舌头,撇着嘴巴:“我听到哥哥在梦里说了一些很不好的话。” 书生怅然若失,拿手摸了摸自己胸口。 小姑娘粉拳啪嗒一声捶了一下,笑道:“哥哥的魂魄都要被恶鬼吓掉啦~” 敲完这一下,小姑娘便身手麻利翻下床,一溜烟跑出了屋子,临走之时还不忘趴在门旁细心提醒:“哥~今儿是庙会的日子,你答应我要去看庙会的~” 书生躺在床上。 他与寻常不一样,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儿空空荡荡,原本被勾起的火焰,在梦醒之后的一刹那,便消散殆尽,无影无踪。 恍然如梦。 当真是恍然如梦。 “姑娘无亲无故的,我已经有妹妹了,这声‘哥哥’,可不是随便喊的啊” 书生苦笑一声,双手合十,轻声喃喃,也不知那位每日执着托梦给自己的女子是否能够听到。 他翻身下床,换了一身衣服。 他是个穷书生,祖上唯一留下的,就是这栋小宅子,还有一套算得上奢侈的睡具。 玉锦枕,貂绒被。 方圆十里的小镇,都认为书生是一个古怪到了极点的人。 顿顿白水青菜,潦草度日,却偏偏有一套价值不菲的老宅和睡具。 这套老宅,镇上有一户聘了许多仙师的大户人家,开价百两白银,书生眉头也不曾皱过一下。 不卖。 那人换了一个要求,百两白银买一套睡具。 书生依旧不卖。 犟。 这个书生犟到了极点。 提出要买书生宅子和睡具的隐先生也不生气,不恼怒,笑着摇了摇扇子,便打道回府。 隐先生似乎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 他的府邸,是方圆十里最富有的府邸,把“十”换成“百”,或许也可以? 若是换成“千”,镇子里的人便没有了比较的念头,也不知如何比较。 这世上有很多无法理解的事情。 就像他们无法理解,为什么隐先生那么多老宅不买,非要买书生的。 更无法理解。 那书生一个人住在宅子里,整日读那圣贤书,总有一天要去京都考取功名,一套老宅,一套睡具,数百两白银,即便他考不到功名,也够他半辈子衣食无忧了。 若是不卖宅子,连路上的盘缠也凑不齐。 无法理解。 因为他们并不知道,书生还有一个妹妹。 梳了梳脑后的长发,书生有些微恼,头发留得有些过长了,发绳扎不起来。 “哥~我来~” 小姑娘欢快地从屋外跑了回来。 她动作麻利接过发绳,将书生的长发捋齐,一圈一圈束发。 长发拧紧,盘起,发绳栓住,一个木髻别过。 小姑娘在身后给了书生一个大大的拥抱。 书生顺势起身,背起小姑娘,走到宅子院落里。 一条纤细生锈的钢线,在院落两端墙头栓住,挂着几件洗到发白发青的旧衣。 还有一个空空的丝雀笼。 当书生走出自己老宅时,背后的姑娘已不见。 他怀中抱着一个雀笼。 那个空空的雀笼里多了一只活物。 是一只红雀。 那只红雀生得并不好看。 它的浑身像是被火烧过,秃毛掉发,书生呵着热气,暖着雀笼里的小红鸟,自己穿着轻薄衣衫,浑然不觉冷。 今儿是小镇最热闹的庙会。 他声音极轻,用了些圣贤书上记载的旁门左道。 与红雀窃窃私语。 “小凉呀,待会去了庙会,要是还看到了那个怪人,你得乖一点,别让那人看出来端倪了。” 那只红雀不住点头,目光流连在街两旁的庙会盛景之上。 小镇庙会,薄衫书生怀抱雀笼,看着雀笼里的那只红雀轻轻跳窜,龇牙咧嘴挤在人群之中,踮起脚尖,甚至捧起雀笼,只为了一睹那些极难有机会看到的景象。 人潮声音来回穿梭。 书生并不掩盖脸上笑意。 日落月出,天色渐暗,然后夜色渐深,一人一雀就这般不知疲倦的逛了一整天。 直到小镇庙会的灯火慢慢熄了。 整个小镇的喧嚣散去。 书生将怀中的雀笼搂抱严严实实,晚上风大夜寒,不能让她受了冻。 一日过了,便好似一场梦境。 恍恍惚惚,有人在背后喊了书生名字。 “易潇。” 如梦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