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过河卒
城主府内。 那十世修行的异相上下浮沉,在西楚霸王背负剑匣出现之后,平空有人以手拍雷,刹那骤响。 原本拉紧窗帘的城主府内,烛火骤然无风自燃,照得府内亮如白昼,十人围绕齐肩,联袂悬浮,以西楚霸王为最中央,重帘纷卷,莲开次第。 一声震耳雷鸣之后—— 恍恍然如梦初醒。 那十人如青天白日的梦幻琉璃一般,不可见也不可闻。 城主府内空空如也,什么也没了。 除了满地碎瓷,裂盏。 先前那一滴取自小殿下手臂内的鲜血,已尽数升腾化作烟气,不见丝毫踪影。 萧布衣和齐恕的面色上说不出的震撼。 遥隔数千里的西关。 与北姑苏道不同。 这里的兽潮规模并不算大,依旧只有三千之数。 在任平生破境之后,那头给西壁垒带来极大困扰的白猿,便已不再是令袁忠诚头疼的存在了。 即便任平生没有破境,头疼的也不会是袁忠诚。 而是刚刚做上西壁垒总督实位的江轻衣。 江轻衣身着一袭古朴到有些黯淡的青甲,站在西壁垒高台的壁鼓前,双手按压在高台城头,意气风发。 他的腰间配了一把同样气质古朴的老剑,是洛阳皇宫内铸剑师所奉的“雏凤”,听名字有些阴柔,是因这柄剑,在十六年前就已铸好,本是送给了凤仙宫主人,故而这些年在凤仙宫的剑龛里雪藏,显得有些陈旧而古老。 如今被黎雨转手赠给江轻衣,这才辗转来到西关。 洛阳的援军已到,十六位出自洛阳皇宫的九品境界高手助阵西关。 再加上数量四万,西关几乎一半数目的十六字营铁甲坐镇,西关在如此强大的守势之下,如一块铁板。 江轻衣深吸一口气,望向身旁的高瘦剑客。 任平生破开九品,以剑道大圆满之姿晋入宗师之境。 一剑斩下攻城白猿头颅,立转战局。 若非如此,在西域兽潮来来往往反反复复的骚扰战下,西关想要拖到大额十六字营和洛阳高手的支援,必定会耗费大量的心力。 “报——” “西域的兽潮抵达烽燧赤土,烽燧陷入死战!” “西域兽潮数量在十五万以上!倾巢出动!南下攻城!” “齐梁第二神将王落重伤!” “包括西宁道在内的三条道境开始调兵,数量不可知,在十万以上,准备与妖族死战!” 一条又一条北姑苏道烽燧的消息,从缥缈坡军营的后方传来,先传入袁忠诚耳中,再传入江轻衣手里,西壁垒作为前线,有必要第一时间知道敌手的动向。 江轻衣眯起眼。 持续骚扰了很久的那股兽潮,每次损失不过半,便尽数后退。 而最近几天,则是根本没有出现。 当兽潮消失的这段日子里,妖族倾巢南下的消息,便传到了西关军营之中。 江轻衣心头若有所思。 难怪 西域已经调动了全部的力量,去攻打烽燧。 既然选择了破城,西壁垒自然置于作壁上观的位置,西域连三千的兽潮,试着对西关的威胁之中找到些许机会,都懒得去尝试。 只是这些妖族,太小觑自己的魄力了。 江轻衣成名已久。 这一年来,西域送到西壁垒口中任其刀俎的妖兽尸骨,不说一万,也有八千。 江轻衣踩着雪域的妖族一步一步走到如今位置,又怎可能会留给妖族一条完全无虞的后路? 敌进我退。 敌退我进。 你妖族不打我。 那便到了我打你的时候。 “传我命令。” 双手扶在西关城头的青甲儒将,声音慢条斯理:“派三营出关,随我赴西域。” 他的身后,多了许多身影。 西关本是铁板一块。 或者说,先前的西关。 现在的西关,不再是了。 为了提防西域的大规模兽潮,未雨绸缪,即便是袁忠诚,也不得不接受北魏调集而来的力量。 那么西关的血液,便不再纯粹。 当一个人的血液都不能保持纯粹,其中难免会有驳杂的念头。 这一批来自洛阳的官员,大多以江轻衣为拥簇,在“南齐恕北轻衣”的大势所趋之下,南北两朝的无数寒门子弟,都以齐恕江轻衣作为标碑。 袁忠诚并不希望看到这一幕。 他希望西关是一个纯粹的西关,不要掺夹上北魏官场上的那一套。 不过袁四指也并没有多说什么。 只要江轻衣保持着自己的那份纯粹,那么身下所用之人,再是驳杂也无所谓,驭人之术,不比修行简单。 江轻衣的剑道虽还稚嫩,驭人之术已不稚嫩。 他说完那一句“赴西域”之后,语气便稍稍停顿。 这位儒将仪态平静,眉尖轻柔,舌底绽春雷,语速压得极慢:“谁赞成?谁反对?” 众座寂静。 有两人面色难看。 一人浑身如粘蚁虫,站立不安,此刻双手笼在袖内,恭恭敬敬揖了一礼,声音艰难涩道:“在下认为不妥。” 江轻衣抑扬顿挫哦了一声,这一声带着些许的疑惑。 他认得此人。 是洛阳六部先前的工部员外郎,在前些时候得了天大机遇,晋升了雷霆城总督。 这一次西关调遣,北魏三十六城,有相邻十城调遣了总督级别的督战人员。 雷霆城地处北魏北原交接,相邻西关,隔得不算太远。 那位雷霆城的女城主似乎不愿意出远门,于是便派遣了这位当年人微言轻的“工部员外郎”,来参与这次西关守垒之战。 郭攸之眯起眼,一字一句,认真重复了一遍:“在下认为不妥。” 他深吸一口气。 事实上,即便他当上了雷霆城总督,说话也并没有增加太多的分量。 雷霆城的那位城主,在外人看来,着实算不得一位雄才大略的城主,终日饮酒作乐,焚琴煮鹤,虚度光阴。 只是郭攸之知道,柳儒士在闭了城主府府邸大门之后,便完全变了一个模样。 那位城主大人的修行功法,似乎比北魏大部分森罗道殿会的成员来得更要神秘,郭攸之见过柳儒士寥寥的几次出手,恐怕只差一步,就要抵达元力出窍的九品层次。 须知,当年这个女子,在洛阳是名动天下的花魁,身上未有半分修为。 只不过区区几年,便已是云壤之别。 郭攸之不知道这个女人身上发生过什么。 但城主如此,他没有理由不藏拙。 柳儒士素日里待他极好,轮得到雷霆城的造化,便第一个交予郭攸之处理,若是郭攸之看得上,便大可拿去,若是看不上,再将机遇轮给其他人。 雷霆城总督的虚名,说大不大,但比起工部员外郎要强上太多。 这只是一个跳板罢了。 郭攸之心知肚明,也心怀感激。 他深吸一口气。 此行来到西关,他一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江大人。” 郭攸之先是轻轻说了第一句,再之后的话,便经过了很久的思考。 “西关输不起。” 他知道江轻衣是个什么样的人。 说是天才绝不过分。 在一连串痛击西域妖族的辉煌战绩之下,整个西关都对这位年轻的青甲儒将服服帖帖。 前有西关白袍王爷的旧部死心塌地。 后有洛阳皇宫的那两位暗地扶持。 这样的资源堆叠加身,本身又是一位天才,有什么理由,不焕发光芒? 腰配“凤雏”,脚底累累妖骨,此刻又有什么理由,不去追击前方退散之势的兽潮? 郭攸之咬牙说道:“窃以为,穷寇莫追。” “西域撤军,看似直击齐梁,若是留有后手,西关遭到埋伏,该如何自处?如今局势,我等只需隔岸观火,学这三年的烽燧萧重鼎,只守不攻,兽潮来袭我们便打,兽潮退却我们便守,这是万无一失的万全法。” 江轻衣嗯了一声。 “三营分上中下三条路,在场主将,你,你,你,随我出关。”江轻衣语气一如既往,并不显得霸道,却令人无法拒绝,点了场间的三位主将,其中并不包括郭攸之。 “有没有意见?” 江轻衣先是问了那三人,三位战意沸腾的主将早已等待极久,领命而去,各自率领一营,下城楼,准备出关集结军伍。 最后江轻衣留下了当时面色难看的两人。 直接出言反对的是郭攸之,保持沉默的那人叫董允。 任平生自始至终怀中抱剑,一言不发。 董允和郭攸之面色难看。 江轻衣回头望了一眼西关外的浩袤雪线,平静说道:“这战必须要打。”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青甲儒将低垂眉眼,对着身后的两人缓缓说道:“你们不在我的位置,不知道这个位置究竟要面临多大的压力。烽燧的萧重鼎可以守城,而我不行。” “西关在等我下一个大胜的战报。” “洛阳在等我杀敌凯旋的消息。” 江轻衣揉了揉发麻的脸,道:“北魏迫切的需要一个能够扛鼎的人物站起来,接替白袍儿藩王的位置,所以就有了我。” “南齐恕,北轻衣。” 他有些自嘲的笑了笑,道:“我只当这句话,是个笑话。” 兰陵城可以将齐恕雪藏这么多年。 但洛阳不可以。 为何? 齐梁在养剑,把剑蓄养在鞘内,最后一刻再出鞘。 所以齐恕可以养神,可以休息,可以有一条又一条的退路。 在齐恕面前的棋子,是整个齐梁十九道,是春秋以来的最大得胜者,子力雄厚,进可攻,退可守,即便如今面临烽燧的二十万兽潮,也有一搏之力。 而江轻衣就只有一条路。 他是北魏的过河卒。 只可前进,不可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