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时来运转(三)
松江,沈家坊。 白氏额头上包着帕子,脸色青白,躺在床上,眼睛肿的跟烂桃似的,眼泪跟流水是的止不住。 沈琰坐在床前凳子上,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递上帕子,道:“娘,亲事不成就不成吧……” 白氏“呜呜”地哭出声来,拉着沈琰的胳膊:“我的儿,竟被他们如此嫌弃,原只当董家是好的,谁想到他们也是这般势利。早先本是董家娘子先示好,如今反悔的也是他们,都不是个好的!” 别人家的新年,都会热热闹闹,对于沈琰、沈琇兄弟家,却是风雨飘摇。 除夕宗族祭祀,没有他们兄弟的份。往年也是如此,只是今年更让人绝望。二房大太太传出的话,不容他们以庶支归宗,邵氏旧事又翻出来,连宗房也没有法子再让他们这样不明不白地以族人的名义混日子。 沈琰、沈琇兄弟对于这个结果,并非不能接受。 当时沈琇厚着面皮承认自己出妇子孙的身份时,就做好了被二房嫡支不待见的准备。原想着这样一来,身份明了,也省的想要推嗣子出来的宗房、三房、九房等忌惮。 只是没有想到,不仅归宗不成,连沈氏族人这个名头都保不住,沈琰的亲事也有变。 董沈氏见沈琰归宗无望,连沈家旁枝都算不上,只能算是两姓旁人,名声又被长辈连带坏了,便不顾董举人阻拦,开始相看旁人。 今天是大年初二,董沈家回娘家的日子,白氏便早早地去了三房,董沈氏却是只做没瞧见她。 白氏不死心,估摸董沈氏从娘家回来,又去了董家,却是连大门都没进去。 白氏回来就倒下,沈琰晓得亲事有变,虽是黯然,也是舍不得同董举人师生情谊,对于董家那个性子略带娇蛮的师妹,倒是没有什么舍不得的。 “强扭的瓜不甜,既是师母不愿,这门亲事以后不提也罢……娘莫要再哭了,等儿子中了举人,给娘说个更好的媳妇。”沈琰轻声劝道。 白氏拭了泪,眼中满是恨意:“都是义庆堂子孙,作甚嫡支要如此容不下我们?他们是怕哩,担心我儿一飞冲天,去寻他们不是,才如此打压我儿,又故意搅合黄了你的亲事,好让你分心,不能专心备考。都是黑心肝的东西,活该生不出儿子来!大哥可莫要中了他们的奸计,专心准备乡试就好……董家那丫头又懒又馋,我倒是要瞧瞧,他们家能攀上什么高枝去?” 看着满脸怨愤的母亲,沈琰心中苦笑。 二房嫡支远在京城,连各房族人都懒得理会,哪里会将他们这支弃子放在心中。还出手打压他、搅合他的亲事?沈琰晓得自己几斤几两,自不会信了白氏的胡乱猜测。 他苦笑是因为对于今年的乡试,压根没有把握。 他虽也是四、五岁启蒙,读了十多年书,可读书人家子弟,哪个不是这样过来的,可也没见得个个都是举人进士。 他早先是曾想着等到考中举人后,就去京城二房求父祖归宗之事,然而二房独子身故,却彻底断了这个可能。 二房嫡支子嗣断绝,追根溯源也有当年邵氏恶行的缘故。那边没了子孙,这边他们身为邵氏曾孙,想要归宗,如何不碍眼? 又劝了好一会儿,吩咐婢子服侍白氏歇下,沈琰才从北屋出来。 刚到屋门口,就沈琇跟柱子似的站在那里,脸色十分难看。 沈琰见状,不由皱眉,低声呵道:“哪里学来的坏习惯,鬼鬼祟祟地学会听壁角?” 沈琇看了北屋一眼,拉着沈琰回到东厢。 “大哥,是不是我做错了事?是不是我不该去学堂里将二房的阴私摊开说?”沈琇满脸愧疚:“是我错了……连累大哥被退婚……” 沈琰摇头道:“不干你的事,就算你不去学堂,三房、九房那边也会将曾祖母的事传出来……我们兄弟毕竟同京城血脉更近,他们为了稳妥,自然想着先断了你我过继的可能……” “可是董先生怎么能出尔反尔?他不是向来看重大哥么,就任由他娘子胡闹?”沈琇愤愤道。 沈琰叹了口气,道:“不怪老师……老师到底是沈家姻亲,总不能因我的缘故,将沈家都得罪了……” 沈琰、沈琇兄弟是二房发了话不认的,董举人要是再执意做亲,就是得罪沈家二房。董举人的两子都入仕,自然顾忌也就多。 沈琇咬牙道:“原当沈家三房是好人,没想到烂了心肠的就是他们,怪不得沈家没人待见他们那一房!曾祖母那些闲话都是从三房传出来的,听说撺掇董家娘子悔婚的也是他们……沈珠还没赚上嗣子呢,他们倒抖起了了,老天有眼,且看他们算计成空那一日……” 想着随徐氏进京的沈家诸子,沈琇又生出几分希望:“要是最后选定的嗣子有琴哥就好了……琴哥虽嘴碎些,却是热心肠……” 沈琰听了,却有些怔忪。 人皆有傲气,被嫌弃至此,还非要死切吧列地惦记归宗么? 他小时很是不理解祖父与父亲为何念念不忘归宗,如今境遇变化,却使得他晓得,有家族能依靠是多么让人心安之事。即便挂着旁枝族人名号,也不会随意被人欺了去。 只是正如沈琇所想的,二房大太太既然能说出那样的话,那在二房长辈在世时,他们这一支想要归宗都是妄想,说不定真要等到老一辈故去,小一辈当家时,才有可能。 他正想着,就听到院子里传来叩门声,便起身出去。 沈琇好奇道:“这个时候,谁会过来?”说着,也随着兄长出去。 来的是董举人。 “老师,您怎么来了?”沈琰颇为意外,忙将董举人让到东厢小厅。 沈琇骨伤已经好的差不多,虽因董家毁亲之事对董举人心有不满,可不愿长兄为难,还是老实下去倒茶。 董举人一个人过来的,看着沈琰依旧恭敬自己如往昔,既是愧疚也是心惊。 愧疚的是,他出尔反尔,没有拦着妻子胡闹;心惊的是,沈琰小小年纪,遇到这样毁婚之事,寡母又受辱,面上却依是不露声色。 “都是我不好,没有拦下你师母……等过了十五,两家就过婚书……”董举人满脸羞愧道。 沈琇奉茶上来,听了这一句,不由偷偷望向长兄。 董举人虽好,可董家娘子行事翻来覆去,沈琇还真替兄长看不上。 沈琰瞪了他一眼,沈琇方老实地退了下去,可还是忍不住心中好奇,在门口站下。 就听里头沈琰道:“老师有命,学生本当遵从……只是因学生之故,使得老师家反宅乱,学生已是不安。婚姻向来是合两家之好,师母与家母性情不和,心中又另外属意的女婿人选,这门亲老师无须再提。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即便无缘与老师做半子,学生也不会忘记老师数年的提点教导之恩!” 沈琰声音不大,可语气却果决。 沈举人连声叹气道:“这、这、你师母无礼,我不好往令堂身边去,琰哥代我与你母亲赔罪吧……” 对于这个学生,沈举人还是比较看中,想着沈家二房行事,如此不留余地也太刻薄。不管当年沈琰、沈琇曾祖母错了何等错事,这都过了几代人,如今还计较又有什么意思。 “最近传的难听话太多,这里毕竟是沈家坊,早先嫉妒你们兄弟的也不是一家两家……你可有什么打算?”沈举人道。 说到底他们还是“客居”,就是这小宅子也是宗房名下产业,并不是他们私产。 沈琰道:“等考完科试,学生想要奉母去南京……早日过去熟悉水土,也能早日安心备考。” 今年是乡试之年,等过了正月,学政会到各府主持科试。学政通过去年的岁考与今年的科试,将生员分为六等,一二等取得乡试资格。要是不经岁考、科试,生员就不得下场应乡试。 听说沈琰打算阖家去南京,董举人点点头道:“早日过去,清静下来读书也好。”说话间,从袖子里摸出个荷包,撂在小几上:“这是我给你预备的压岁钱,你只需听话收了,不许拒绝,否则就是心里怨我了……师生一场,我只盼你早日举业,纵然是归不得沈族,也能立世……这世上,没有家族助力,寒门子弟一步一步熬出头的,也不是没有……” 董举人话说的这个份上,沈琰哪里有拒绝的余地,只好躬身道:“既是先生所赐,学生就愧受了!” 不管是沈琰小小年纪城府深,还是真的心情敦厚不记仇,董举人都只有叹惋的。 要是有选择,他自是乐意继续这门亲事,可事情闹到现下,就算他能劝好妻子,白氏平白受辱,如何能心无芥蒂。 只是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师生两个说了些不痛不痒的话,董举人便离去。 沈琰亲自送出大门,眼见着董举人走远了,方转身回来。 沈琇站在小厅,正瞪着小几上那荷包,腮帮子鼓鼓的:“董举人这是什么意思?谁缺几个银钱么?” 沈琰只是笑笑,拿起荷包,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 待打开来,里面是四张庄票,不多不少二百两银子。 沈琇上前看了,倒吸了一口冷气:“二百两银子做压岁钱,董先生好大手笔?” 就像他们这样的人家,也呼奴使婢的,每个月不过几两银子开销。当年他们阖家搬回松江时,那边处理产业得得银子也不过三、四百两。 幸好有沈琰在族学里的贴补,才使得一家三口没有坐吃山空。 董举人家虽也买田置业,可到底是寒门子弟出身,祖上没有积蓄,又要照应胞弟留下的孤儿寡母,日子过的并不宽敞。这二百两银子,对于董举人来说也不是小数目。 沈琰叹气道:“先生与我恩重!” 沈琇目光从银票上移开,有些不自在道:“大哥要收下?不退回去?” 沈琰笑了笑:“作甚要退回去?等科试过了,咱们就搬家,正需要银钱的时候……” 沈琇皱眉道:“廉者不受嗟来之食!这虽不算是嗟来之食,可董家悔婚在前,又拿银子出来,倒像是堵大哥的嘴?大哥不是正该坚持不受?” 沈琰看了弟弟一眼:“二弟只想不好的,怎么不想好的?老师或许只是晓得我们日子窘迫,为了我安心备考,方送银子过来。” “谁信哩?咱们家一直这样,要是董先生想要贴补大哥早就贴补了,何必等到这时候?大哥总是只想着旁人的好!”沈琇撇撇嘴,道。 “老师肯收我做弟子,好生教导我,与我已是有大恩。老师又不亏欠我,我自然记得老师的好。所谓婚约之事,当初不过是几句闲话,并未落在实处,如今不成也算不得背信弃义。若不是真心关爱我,老师也不会急我所急,赠与重金,解决我后顾之忧。难道我不念老师十分好,反而因那一分不好就心生怨恨?那是什么道理?”沈琰正色道。 沈琇定定地看了兄长几眼,有些拿不准:“大哥真的不怨董家悔婚?” 沈琰笑了笑道:“好男人何患无妻!还是二弟觉得大哥没出息,以后给你说不上嫂子?” 沈琇坐在椅子上,支棱着下巴,道:“要是人人都能跟大哥似的,只觉得旁人的好就好了……” 邵氏与二房早年旧事,沈琰、沈琇兄弟即便从父母那里听到过些,可为尊者讳,知道的并不全。 直到徐氏回松江,择嗣子的话出来,二房旧事才被挖了出来,兄弟两个才知晓详情。 原本沈琇还因父祖不能归宗对嫡支心中埋怨,知晓当年旧事后却怨不起来。将心比心,要是有人敢害沈琰,那沈琇也是记恨一辈子,立誓报仇。 不过就算大家将邵氏说的再恶毒,也不能抹杀她对三太爷十多年的养恩。这也是族中人早年觉得二房三太爷太薄情的原因。 沈琰垂下眼帘,自嘲一笑。 世态炎凉,人心易变,不记好的,难道只记仇?那岂不是跟自己娘亲似的,****折磨自己不安生,自己又不是女人,非要寻人依靠,怎就不能跟沈理似的,以功名晋身,顶门立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