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5章 添油炽薪(五)
虽说杨廷和有着读书人的通病,打心里瞧不起张氏兄弟这样因裙带关系起家的外戚,不过眼见寿哥盛怒之中,他并不想火上浇油。 东宫身世之谜这几年本就传的云山雾罩,就是为了杜绝有心人的质疑,东宫与张家关系也不宜继续恶化。 “寿宁侯是殿下长辈,上这样的折子并不逾越……倒是殿下,近日出宫的次数太多,要不然也不会授人以柄。再有几日,就是殿下千秋。殿下正好可以趁着这几日功夫,抄写几本《孝经》出来,敬奉长辈……”杨廷和神色恢复平静,想了想道。 寿哥闻言,眼睛一亮道:“多谢先生提点。孤心里还在担心,父皇会因此禁我出宫……” 等《孝经》递上了,父皇也舍不得禁他的足了吧? 杨廷和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皇上向来疼爱殿下,即便有所约束,也是心忧殿下。” 寿哥皱眉道:“孤倒是不怕父皇管教,只是不愿……那边插手孤的事……” 虽说眼前只有师生相对,并无旁人,不过杨廷和的心也颤了颤。 眼见东宫对中宫嫌隙已深,他的心跟着悬了起来。 谁都知晓帝后情深,当今虽只有东宫一子,可宫里没就藩的小皇弟却不是一个两个。 人心险恶,张氏兄弟出入宫廷不禁,又居锦衣卫高位,已经不是当年小小乡绅之子。要是东宫真的与之撕破脸,那就是将自身置于险境。 “殿下,能否听臣一言?”杨廷和神色肃穆,压低了音量道。 寿哥似也察觉自己失言,讪讪道:“老师是想要提醒孤‘子以母贵’么?孤心里也明白,只是多有不平。” 杨廷和道:“世人愚昧,以讹传讹的多。殿下是中宫正出,为开国最尊贵嫡长皇子,正位太子之位也是天命所归;反之,若是殿下母不祥,容易为人攻讦……” 寿哥眉毛拧成一团,冷着小脸道:“难道孤不是中宫所出,就当不得太子位?” 寿哥早慧,蔚悼王落地时,寿哥已经开始记事,想着那时坤宁宫里上下雀跃情景,还有皇后与金夫人对自己态度的变化,心中就发寒。要不是蔚悼王幼殇,这宫里有没有他的立足之地都不好说。 虽说过后皇后与金夫人依旧待他亲近,这中间那些日子他却始终没有忘,早就在心里存疑。 杨廷和道:“殿下,这皇家血统不容混淆,既是母不详那谁能保证父祥?小人作祟,无风都能三尺浪,真要引得殿下心乱才是如了他们的意! “大胆!”寿哥瞪眼,大怒道。 去年杨廷和虽隐晦地提点过寿哥对中宫的态度,却没有说的这样直白。 话已经说到这里,杨廷和就没什么好遮掩的,直言道:“京中是流传着关于殿下身世隐秘的无稽之谈,可谁会将它当真?皇上临幸后宫,都有彤史记载,皇子落地、接生婆、稳婆、太医脉案,都有迹可循。娘娘即便想要抱子,也不能一手遮天。虽不知是哪个将流言传到殿下跟前,可都有挑拨天家母子之嫌,其心可诛!殿下且记,皇上才是天下之主,除了皇上自己愿意,这世上没有人能蒙骗得了皇上,也无人能违逆得了皇上。从殿下落地为娘娘长子,殿下与娘娘相辅相依,合成两利、分则两害……” 寿哥虽依旧满脸怒气,可对于杨廷和的话也听进去了。 他渐渐冷静下来。 父皇想要让他亲近张家,寿哥一直都晓得,不过却隐隐地抗拒。 是做尊贵的嫡长子,还是做母不详的庶长子,这压根就不用选。即便是早早就对自己身世存疑的寿哥,也没有真的天真的想着寻访传闻中宫婢出身的“生母”。 他只是不忿皇上这般看重张家,觉得张家不配得到这样殊荣。 该说的说了,杨廷和闭口不再多说。 要不是东宫一****年长,性子越发随意,好恶都露在脸上,他也不会如此多言。从弘治十一年东宫出阁,杨廷和就是值讲老师之一。这五年来,他是看着东宫从童子长成小少年,知晓东宫虽喜怒随心,却不是小气人,待身边人也宽厚,才敢如此放肆直言。 寿哥不是糊涂人,自然是晓得杨廷和说的是逆耳忠言。东宫值讲的老师不是一个两个,能与他说讲明利害关系也只有杨廷和一人。 他倒是不恼了,却是琢磨起杨廷和的话。真的有人在“挑拨天家母子之情”么? 他对中宫、对张家越来越厌憎,对自己的身世越来越怀疑,都是有迹可循。追根溯源,也不是一点征兆都没有,只是他早年年幼,又因蔚悼王之事心里对皇后有了疙瘩,对于那些似是而非的话,也就都听了进去。 想到最后,寿哥脸色铁青,咬牙道:“好啊,真当孤是傻子糊弄么?” * 坤宁宫,东暖阁。 张皇后居上,金夫人右手陪坐,对面坐着刚进来的寿宁侯张鹤龄。 “大郎早朝上折子了?你是太子舅父,正是当行管教之责!”张皇后不已为忤,反而颇为欣慰:“别老是想着孙家、祝家那些孩子,让他们借多少光是够?有那些心思,大郎放在寿哥身上,舅甥两个也能相亲相亲……” 张鹤龄讪讪道:“阿姐,皇上怕是怪我……我虽是好心,可也伤了寿哥的面子……” 张皇后随意道:“小孩子家家,什么脸面不脸面?棍棒底下出孝子,可皇上心软,只一味疼宠,将寿哥惯成什么样子了?孙家那两个小孩子虽不懂事,可到底是你的内堂侄,但凡寿哥知晓人情世故,也不会如此鲁莽。这般打外家的脸,他就光彩了不成?再不管教,就无法无天了,大郎折子上的正好……” 正如皇上所料,在寿宁侯与东宫有纠纷时,张皇后护着的只有弟弟那边。 金夫人在旁若有所思道:“寿哥早年还算乖巧,这几年怎么性子越发左性?是不是有人看不惯张家,故意在寿哥跟前挑拨?” 张家已故昌国公不过寻常读书人,金夫人却是心中有丘壑之人,否则也不会生下“梦月入怀”的贵女,又在宫中择太子妃前跟前将女儿推上前去,一朝如意,满门富贵。 她看的清楚,张家前二、三十年的荣光靠皇上,后二、三十年的富贵靠的却是寿哥。 张皇后听了金夫人的话,立时竖起眉毛,道:“不会吧?有谁敢算计张家不成?” 金夫人摇头道:“要是不敢,弹劾大郎、二郎的折子从哪里来的?要是没有人背后指使,御史闲着了,老盯着大郎、二郎不放……” 张皇后疑惑道:“难道是那两家?” 如今宫中不只有皇后在,太后、太皇太后也在世。 为了重封皇后外家,御史上折子时,也常将那两家拉出来作比。 金夫人道:“谁知道呢,宫里宫外,不希望寿哥亲近张家的,可不是一个两个……” 到底是活了大半辈子的老人,有几分见识,察觉出宫里形势的变化。 张皇后方才说寿哥“不知人情世故”,她自己也不是圆滑的性子,听风就是雨,冷笑道:“还能有谁呢?定是那一个了……为了皇上没有纳妃,她可是没少教训我……” 她没点名道姓,不过金夫人与张鹤龄都晓得她说是太皇太后,而不是太后。 太后不过是皇上嫡母,当皇后时就是摆设,当太后时也甚是知趣,从来不指手画脚;倒是太皇太后,毕竟是皇上亲祖母,且早年抚养庇护皇上早上,祖孙情深。 张皇后入宫十数年,向来得意,几次铩羽都是在太皇太后前,心中早有怨愤。 寿哥不亲近外家,张皇后看似淡定,心中也跟着添烦。 如今既寻到“罪魁祸首”,张皇后不能直接到太皇太后跟前“兴师问罪”,可也不打算再容忍,叫了一宫人道:“去东宫传本宫懿旨,太子身边从侍怂恿太子出宫淘气,置太子与险境,一人赏二十板子!” 不管太皇太后安插的是哪一个,要是没有嚼舌,也不会引得寿哥与张家相悖。 张鹤龄在旁看了,心下越发不安。 金夫人却是点点头,道:“娘娘做的对,这宫里能名正言顺管教的寿哥的只有皇上与娘娘……若非娘娘之前撩开手都交给皇上,也不会让小人有隙可乘……” * 寿哥还在前面同杨廷和读书,等到听到动静,东宫几位近侍身上都开始挨了板子。 寿哥神色黝黑,可皇后懿旨说的冠冕堂皇,他这个儿子也没有为了几个内侍忤母亲的道理。 杨廷和在旁,除了叹气只有叹息。皇后娘娘到底是怎么想的?那边寿宁侯才进宫,她就下懿旨惩戒东宫从侍,这不是误会也成了误会了。 寿哥一直沉默,冷眼看着坤宁宫的内侍趾高气扬地离开后,同杨廷和告了声罪,直接去了乾清宫。 弘治皇帝已经小憩醒来,正听一红衣内侍禀告此事。 方才用逍遥丸缓解的头疼,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弘治舍不得怪罪发妻,少不得又迁怒到小舅子身上,对于寿宁侯的埋怨又多了几分。 寻常百姓都晓得“家和万事兴”的道理,这大郎怎么就不能体恤他的心? 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当小事化了,闹到朝堂上不说,又闹到宫里,这叫什么事? 弘治皇帝正腹诽,就见寿哥一脸委屈地进来。 “父皇,儿子好怕!”寿哥面上惶恐,哽咽道。 弘治皇帝闻言,忙安慰道:“寿哥别怕,你身边那些人也该教训教训了……” 寿哥含泪道:“孩儿错了,不该去招惹大舅母的堂侄子,惹得大舅舅着恼,使得母后都跟着生气……以后在外遇上了,孩儿定退避三舍……” 这下,轮到弘治皇帝脸黑了。 ? ?求推荐票、求月票。 ?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