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五章 山重水复(一)
山西太原府顺风标行 “安化王反了?!” 标行内账房密室中,总镖头邢大桩惊得几乎跳起来。 因有成祖这位藩王造反成功的祖宗在,时人听着藩王造反都不免精神紧张。 邢大桩对面是两个风尘仆仆的汉子,显见长途奔驰而来,一脸疲态,几乎是瘫倒在椅上,不住的往口中灌着茶水。 因着刘瑾的罚米输边政策,不少受罚官员光靠自家仆从是无法送米粮到九边的,所以一时间镖局的生意大好。 顺风标行借着这东风(歪风)迅速发展起来,在山陕甘宁各处都立起站点。 随着这几年经营,交通越完善,消息传递也极是快捷,因有辽东马匹供应,田丰又搭上了这边牧场,马匹充裕,这一路换人也换马,速度堪比驿站八百里加急。 听得邢大桩的话,其中一个汉子囫囵拿袖子擦了嘴边水渍,便点头道,“要不怎么说不赶紧将消息送给丰爷才是。咱们紧赶慢赶抢先回来,只怕一两日内,消息也会到山西各处了。” 延绥马市开放时赵弘沛带着陆二十七郎过去筹谋商路了,是李熙与田丰留守山西。 田丰如今管着整个西北的顺风标行,消息都是他这边处理的。只是他这几日恰往大同去了,如今太原府只剩下个李熙。 邢大桩反复看了那密信,点头表示会妥当安排,便叫人搀了两个汉子下去好生休息。 他则骑上马赶过去知会李熙一声。 李熙的宅子离着不远,邢大桩这还没进大门就听得里头琵琶声声,不由问门房可是李世子在宴客? 李熙虽还没受封世子,但丰城侯就这一个嗣子,早晚也都是他的,外面抬举人便都这样叫了。 因都是熟人,也不用什么等着回禀,门房笑着引邢大桩往书房去,道:“没客人,是世子爷要松乏松乏。” 他们这一路走过,只听得花墙外莺声燕语,却是那边李熙揽着粉头,喝着小酒,听着小曲,一副富贵闲人做派,好不惬意。 邢大桩脸上登时便不太好看。 他也是绿林中数得上号的人物,后跟了田丰进了标行,虽如今正经标行当差,可也只听命于田丰,与那什么姓李的姓赵的全不相干,不高兴了面子都不给的,更别说什么敬畏了。 这会儿他生气,是为自家头儿不平—— 他们的头儿田丰那边忙得什么似的,恨不得一个人劈成八半用,这位李大爷可好,只顾自家高乐去了! 那边当是有人过去禀报了,没一时乐声停了下来,有姐儿谢赏声,有姐儿拿腔拿调痴缠声,着实有些混乱。 邢大桩是强压着火气没骂出来。 而李熙那边抽身出来,也没更衣,身上犹带着酒气,转出花园子进了书房,瞧见邢大桩,没端什么架子,笑着拱手道了声总镖头辛苦。 邢大桩面色稍缓,指了指密室方向。 李熙知是要事,立时收了脸上笑容,不由郑重起来。 进了密室,接过邢大桩手中的密信,李熙只一瞥便也是大惊。 “安化王反了?!” 他同样下意识喊了一句。 却也没要人回答,李熙一目十行迅速看完了信,口中又反复叨念着“安化王反了!”这声音里已是压不住的兴奋。 说起来,李熙这几年过得真是不大如意。 当初是他聪明,先过继到李旻膝下,借着张永与丘聚的矛盾张会与会昌侯孙铭的矛盾,上下奔走,拜了张永张会和沈瑞的山门,硬生为李旻谋划着承袭了丰城侯。 李旻倒也知恩,对他这嗣子视同己出,坐稳了爵位后屡次上折子为李熙请封世子。 只是皇上那边一直没准。 精明如李熙如何不明白,皇上是抻着他,直到他立功才肯封的。 当初他主动请缨想讨个干实事的差事,揣着火热的一颗心跟着赵弘沛来山陕,也是奔着立功来的。 却不想这边形势复杂,官员宗藩边军巨贾,各种关系盘根错节,竟是处处受制,迟迟也未能打开局面。 再看沈瑞那边真将登州打造成苏松一般,又升了官儿,他如何不眼热——早知道当初就求着跟沈瑞了,真真失算。 如今,总算又有个机会摆在他面前了! “安化王……”李熙口中翻来覆去嚼着这几个字,脸上露出个略显狰狞的笑来。 邢大桩瞧李熙这样子,以江湖客的思维,自觉地是理解的——有人造反,自然就需要有人平叛嘛,李世子乐成这样,怕是惦记着军功吧? 听说这位过继的爹在京中掌着府军前卫呢,都是官兵,人头熟吧?恰好那个张公公现在兼着宁夏镇守太监,把这李世子塞进兵营,想来不难。 就是嘛,这位的功夫,啧啧,那是三脚猫都不如的。 那所谓骑射,不过是纨绔子弟遛马吧,弓能不能拉开都得两说,去了兵营不是拖后腿嘛! 邢大桩对文弱公子哥儿一般的李熙是压根瞧不上的,心下暗暗盘算着,丰爷却不过面子只怕要挪出几个好手来护卫李世子,还真得琢磨琢磨让谁跟着去——没准儿兄弟们命好,能捞个小功劳呢。 果然那边李熙郑重道:“大桩,你也知此事紧要,现下你把人手拢一拢,有大用。” 求人就是不同,叫得忒也亲热。 邢大桩倒也应得爽快。 却不想李熙分派下来却全然不是他想得那般。 “留几个好手盯着晋王府……” “把能调的人手都调出来,立刻赶往汾州,盯着庆成王府各处。” 邢大桩唬了一跳,下意识道:“盯着王府做什么,难不成……也都是要反的?” 李熙摆了摆手,只道:“这种时候,总要防备一二。” 邢大桩却不容他含糊,直言道:“李世子,咱们就是走镖的,又不是锦衣卫,咱们去盯梢套话的,行。可旁的,做了,就是与官府为难,被打成匪寇可就再难翻身了。” 他是不懂政治,但绿林出身,对官府剿匪的道道可是明白得紧。 李熙想了想,又道:“是我思虑不周。大桩,我记得你同徐仪徐千户有些交情,你备份礼,去寻徐千户吃酒。” 邢大桩呆了一呆,合着,我们不行,就得去搬来行的上?可,你当锦衣卫是咱家镖师啊?!这是吃酒就能搬来的人物吗?! “李世子,在下可没有这样的面子。”邢大桩不客气道。 李熙却闲适的整了整衣襟,道:“你且放心,我往沈参议府上去,回头便去寻你。” 这沈参议,说的乃是苏松沈氏先前的宗子,长房长子沈珹。 沈珹当年外放山西为布政使司右参议,因着赈灾有功,借着京察打点一番,转了左参议,只是离着参政始终还差一口气。 自从沈家分宗贺家倒台,沈珹与其他兄弟就越发远了,如沈瑾沈瑞成亲都是礼到人没到,寻常节礼也只是平平。 不过,赵弘沛到山西时也曾带着李熙拜访过沈珹,沈珹倒也没拒之门外,相反,倒是搭手帮了些小忙,彼时还让沈瑞沈理十分诧异。 这些内情,如邢大桩这样的人是不会知道的。 若是田丰在,许会仔细斟酌这种时候让不让李熙去找沈珹。 可在邢大桩眼里,沈珹就是沈家人。 顺风标行有沈家一大股,他邢大桩如今端着的是沈家的饭碗,李熙去找他东家的族人,那他有啥好斟酌的,好生备礼也就是了。 沈珹置的宅子离布政使司略远,外观不大起眼,内里园子陈设亦是寻常。 而沈珹本人一身家常道袍,看上去朴素得简直不大像江南望族子弟。 李熙却是知道,这位在山西任上绝没少捞。 人都道山陕边关,是苦地方,可实际上,山西的豪商,家资丝毫不逊于江南! 山西平阳汾州之地一直较为富庶,也有经商的传统,平阳的解州还有着现下山西最大的盐场。 潞安泽州则自古便是南北转运要道,又有丝绸产业煤铁冶业。 尤其泽州大阳镇冶炼发达,手工制针那是享誉天下。 当初山西行省提出“开中法”,便是这四地商人最先响应,亦最早获利。 尤其解州的盐,使得盐引不必非取“淮盐”,更为这些晋商提供了便利。 这四地商人由此崛起,时人笔记称“富室之称雄者,江南则推新安,江北则推山右(山西旧称)。山右或盐,或丝,或转贩,或窑粟,其富甚于新安。” “平阳泽潞豪商大贾甲天下,非数十万不称富。” 即使后来开中法停了,那商路已是趟出来了,至今往蒙古去的商路仍牢牢掌握在几大豪商手里。 这些大豪商当然也会各找靠山,且山西官场上上下下自然也都会打点到,处处有人给撑腰。 是以赵弘沛李熙虽可称一句侯门公子,背后也有大势力,却也是强龙难压地头蛇,动不了这些商贾分毫。 想从这些人手中拿下最赚钱的通蒙商路来“为皇上分忧”,那是别指望了。 沈珹倒是帮赵弘沛牵线搭桥过,将他们引荐给一些商贾,边贸没指望,倒是把山西的一些特产运往山东销到海外也算过得去的买卖。 因打过交道,李熙登门,沈珹便十分和气。 然当他看到了那信笺上的内容,那笑容便凝在了脸上,立时便打发走了一应伺候的下人,又叫人远远守在院子里。 沈珹语气极差,近乎训斥道:“布政使司衙门还不曾收到信报,这是哪里来的消息?这种消息也是能混传的?!还巴巴送来本官门上!” 李熙毫不在意的一笑,道:“咱们顺风标行和八仙车马行的消息,沈大人还不知道吗?左不过这一两天,衙门大约也会有信儿了。” 他倾了倾身子,道:“我这不就紧着来找大人,好叫大人早做打算。” 沈珹其实心下对这个消息信了十成十,面上却仍是黑沉着脸,冷声道:“李公子莫要玩笑,山西府有何打算自是要布政使大人做主,本官岂有越俎……” 还不等他说完,李熙已抢着道:“我已着人看着晋王府和庆成王府了。” 沈珹登时脸色大变,拍案怒喝道:“你好大的胆子!” 李熙哼笑一声,道:“朝廷诸公对宗藩一向慎重,这个我是知道的,不过大人应更清楚,这几年来,庆成王府惹了多少祸端,皇上申饬了多少回?” 庆成王府那些仪宾作奸犯科委实太多,皇上厌烦庆成王府也是摆在明面上了的。 实际上,庆成王府又何止几个仪宾为恶呢! 当初南海郡君闯去京城被遣返回庆成王府并下旨问罪后,庆成王就曾上书痛陈他子女儿孙不孝,说了包括南海郡君在内的许多郡君乡君及镇国将军朱奇滔朱奇浙等诸多不法。 虽说当时是以退为进吧,但也确实就是有那么多不法事的。 庆成王有多少子孙呢?现任庆成王朱奇浈记录在册的成年子女就有九十多人! 据说首代庆成王有子百人。 庆成王乃是晋王一脉,晋王系共有郡王二十四位,这子嗣不是一般的繁茂。 那些郡王将军县主郡君纷纷出去建府造宅,如现下的汾州城有半数地方是庆成王府的,另半数呢,属于另一位晋王一系郡王——永和王。 除了官衙还在城中,百姓都被挤到边角地方了。 这样多的龙子凤孙,哪个不是眼高于顶,视百姓如家奴,为祸地方的事哪里会少了。 冒出头的被申饬的不过是一个庆成王府罢了,可实际上,山西宗藩实是大问题。 “皇上的意思,大人不知道?”李熙直视沈珹,咄咄道。 沈珹一时语塞,进而有些恼羞成怒,拍着案几喝道:“李公子倒是要来教导本官了?!” “不敢。”李熙说着不敢,却不曾移开视线,口中更没有半分退让,道,“山西宗藩如今是个什么境况大人不知道?” “山东清丈田亩,宗藩那边清出来的千顷有余,这还是不好从严呢。山西可敢清丈?” “我细细查算过,山西境内有亲王府三,郡王府七十四,藩府宅邸逾三千!(指辅国将军县主郡君等的宅邸)” “而庄田,仅晋王府就有四千余顷,各亲王郡王将军县主合计只怕不下两万顷!” “大人在山西多年,熟知山西民情,这山西,一共有良田多少亩?” “夺了田,还要争水,百姓要么没田,要么有田无法引水浇田,一年又能得多少收成?” “有了收成,又有多少如当初南海郡君仪宾那般兜揽解纳税赋敲诈勒索小民的?” “‘民以食为天’‘地为民之命’呐,大人!” 一句句皆如利箭。 刺得沈珹一句也答不上来。 这是多少年积弊了,打宣德年间起就是困扰山西的大问题了。 山西大小官员谁人不知? 历代皇上不知吗?!皇上太知道了! 那,皇上又想怎么做呢? 当今,早就厌恶庆成王府了。 正德元年又有山西流民往京城去险些惊了圣驾的事。 皇上岂会不疑心晋王府?只怕对晋府也是多有不满! 但能怎么样呢? 靖难之后,事涉藩王,朝廷总是谨慎再谨慎,生怕逼反了藩王,再逼出成祖那样的人物来。 再是不满,也不过是敲打敲打,没有天大的错处,也不能削藩。 这些年,藩王除国的,都是“无子除国”。 偏在山西的这群宗藩,个顶个的能生,真要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这让孝庙和当今这子嗣不丰的情何以堪,哎。) 而今,安化王反了! 同在西北,安化王与其他藩王可能没有丝毫联络吗? 可能的。 但,谁在乎呢? 就算真没有,也,“可以让他有”。 造反,那就是天大的错…… 削藩,贬为庶民,名正言顺。 沈珹额角有些见汗,他想到了这些可能性,但是,他能做什么? 他艰难的吞了口口水,咕咚一声,声音大得惊了他自己一跳。 李熙仍是那副笑模样,声音低沉,道:“大人也是知道,这山西边贸里,有晋王府多少抽红?!庆成王府还有几位仪宾好能耐,能直接搭上那边的商贾?!啧啧,草原上,都是骑马挎刀的,谁知道是商贾还是马贼,还是骑兵呢……” 沈珹瞳孔一缩,半晌才道:“你与本官说这些,又有何用?本官也不是那能做得主的。” 李熙却道:“大人在参议任上也有年头了。” 沈珹脸上更黑了。 当初他为宗子,不说举合族之力供给他也差不了多少。 宗房经营族产,落下的那许多银钱,让他在京中走关系探门路时出手阔绰,很容易达成心愿。 彼时他伯父沈沧舅舅贺东盛都身居高位,很是提携于他,他也算是仕途顺遂。 那会儿九房的旁支沈理中了状元郎,又娶了阁老的女儿,他还很是不服气了一阵子,明里暗里较着劲。 可如今再看呢…… 分了宗,族长归了五房,族产交出去,宗房还落得族人埋怨。 沈理一跃成了湖广布政使,从二品的封疆大吏! 便是沈瑞那个小娃儿如今品级都在他之上了! 他呢,三年又三年,这多少年了,还在个参议的位置上打转转! 他不想上进?! 如何会不想!! 沈瑞升官快靠的什么?——为皇上分忧呐。 如今,眼前,就可以为皇上分忧! 把晋王府乃是山西几家不大安分的王府统统打成从逆,山西地面就清净了。 皇上会如何犒赏其功? 沈珹死死盯着李熙。 他,还有一桩隐忧。 他的长子,沈栋,自那年“松江倭祸”中“失踪”后,一直也没有消息。 他知道,那是被宁藩掳去了,可这么多年,也没人来联系他。 二弟沈珺往南昌去了,这些年却也没能寻回小栋哥。 他养那么大的儿子,又是个读书种子,那是锥心刺骨的痛! 不盼着儿子活着吗? 不敢盼!他现在宁可儿子已经死了! 若宁藩一直捏着他儿子,别说终有一日会拿小栋哥来胁迫他做什么。 就算,什么都不做,他日宁藩败露,小栋哥也会牵连到他这亲老子的。 所以,他得做点什么。 坚定的拥护当今皇上的正统地位,坚决反对一切的宗藩,才不怕被人说“通藩”! “我……本官……我这样的位置,便是有心,只怕也是无力。”最终,沈珹缓缓开口道。 李熙笑得真诚极了,“查谋逆的事儿当然不能让大人您来。不过是大人一片忠心,出面与锦衣卫徐仪徐千户说上一说。这查案嘛,还是锦衣卫拿手些。” 沈珹眼神闪了闪,微微点了点头,“是这个道理。” 李熙的笑容就更灿烂了些,再次凑近沈珹,道:“大人呐,延绥能开马市,大同,一样能开。”